第68章 行行且止
眼見這小夥子就要命喪當場, 幸好此時舒令嘉就在他身邊不遠處,見狀立時反手抽劍一擋。
劍鋒刺入到妖獸體內,又是那種戳破了一個水囊似的感覺, 這回舒令嘉留心注意,發現便如同景非桐所說, 有透明的腥水從傷口處湧出。
他忽然心念一動, 左手并指捏訣,同時使了一個寒冰咒。
寒氣四溢, 那只水骨妖瞬間凝結,頓時被他凍成了一塊冰雕, 便無法化入到水中了。
這個法子很妙,而且是在倉促之中想出來的, 好幾個人見狀,忍不住同時叫好。
舒令嘉拔出了劍,那名小夥子這才看見, 就在自己近在咫尺之處, 竟然有一張凝結的人臉。
這臉扁扁平平,五官簡單, 看着就像是被人畫出來的,此時嘴咧到一半, 就已經被徹底凍住了, 更是扭曲而恐怖,幾乎貼在了他的臉上。
他雙眼一翻, 差點被吓得暈過去。
當衆來了這麽一出,整個客棧裏的人“轟”一聲便亂了起來,意識到這不是開玩笑的事,是真的有妖怪出現了。
有人厲聲問道:“老板, 你這店是怎麽回事?!居然鬧鬼!”
店老板苦着臉說道:“以前從未有過的,我也不知道啊。”
還有人意識到舒令嘉他們才是現在能救命的人,抱緊大腿才能活,紛紛過來作揖下跪地哀求道:“請各位仙長救我們性命,以後一定為各位建碑立廟,日日供奉!”
明绮道:“不會不管你們的,但若是有人想作死,我們也管不過來。都聚到大堂中間來,無論發生什麽事都不要亂跑亂叫,聽號令做事。保證你們不死便是。”
衆人連忙擠成一團,緊緊縮在中間,舒令嘉和景非桐他們,以及其餘的狐族族人則分散開來,站到了人群外圍。
尚且還在擁擠混亂的時候,已經又是一只水骨妖破牆而入,這回被明绮出手給凍住了。
景非桐說道:“看來關鍵就在于不要讓它們身上的水重新彙入到雨水中,只要那些水不流出來,便不會再生,那些妖怪才算是徹底被殺死了,否則只會沒完沒了”
他說着,虛掌一劈,掌風中帶起無數道慘白的火焰,周圍熱氣轟然而起,轉眼間直接将兩座冰雕給烤成了煙。
但這僅僅是太少的一部分而已。
人們還沒有來得及為這兩只妖獸的消失而感到興奮,便已經看到四面的牆壁上,無數張慘白的臉已經密密麻麻地長了出來。
然後紛紛破開牆壁,發動了攻擊!
明绮旋身揮手,已經抽出了一條鞭子,長鞭向着牆面上一抽,立刻在外面凝成了一道堅固的冰殼,暫時将妖獸封在了外面。
那些臉拼命地向前擠着,想要突破這層屏障,甚至連五官都擠變了形,冰殼上發出了咯吱咯吱的響聲,有人已經忍不住幹嘔起來。
明绮道:“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如果客棧被擠塌,外面的水湧進來,不會法術的普通人都得玩完!”
舒令嘉和景非桐對視一眼,景非桐點了點頭道:“明族長,請你在裏面擋着,我們出去看看。”
他們兩個從窗口禦劍而出,頭頂電閃雷鳴,天上大雨傾盆而下,此時的雨水已經至少積了有半人多高,地上的水流擰成了一股一股的,不斷有形似烏龜一樣的高大妖獸從裏面冒出來。
舒令嘉站在半空,向着下面虛劈了一掌,看着水面上起了一道旋渦,但轉眼間便消失的無形無跡,他說道:“我想嘗試一下把這片水域凍住,但是估計只能堅持片刻,你能做到在這段時間之內把他們全部燒掉嗎?”
景非桐道:“咱們試一試吧,我盡全力而為。”
他雖然很少拍着胸脯保證什麽,但說出來的話就是教人莫名安心,舒令嘉一颔首,并指掐訣,威猛劍應聲出鞘,打着旋飛到了他的手中。
舒令嘉把劍接在手裏,深吸了一口氣。
其實他并沒有學過如何将寒冰訣融入到劍氣之中,但是從秘洞裏的夢境中醒來的時候,就那樣自然而然地便會了。
此時大雨傾盆之下,地面上的水域廣闊而漆黑,內裏兇險重重,他其實一點也不确定,自己的劍上,又能将昔日的威力發揮出幾成。
就像景非桐說的那樣,總得試試,唯有盡力。
舒令嘉将劍鋒一拖,捏訣起勢。
風雨飄搖之中,劍刃在漆黑的夜空中拖拽出了一片晶瑩的藍色劍氣,逐漸凝結成霜,久久不散。
舒令嘉閉目靜心,手中劍花一挽,輕喝道:“起劍!”
剎那間,寒氣翻湧,冰霜萬裏鋪展,橫空隔斷雨幕,萬千流光掩映,漫天急雨竟然剎那間化作飛雪,缤紛淩亂,飄潇漫灑。
舒令嘉雙手交疊,劍鋒倒轉,向下直刺。
地面的積聚的雨水轟然間擡高數丈,欲與劍氣抗衡,劍光伴随着長鳴之聲,已然沖天而起,天地之間華光驟然一亮,映着漫天飛雪,亘空流霜,平地暗湧,竟是流彩交織,華美無限。
舒令嘉的身影在這一片光彩之中顯得無比渺小,但他的劍鋒上卻爆發出了巨大的能量,猛然一沉!
“轟——”
巨響聲中,擡高的水流驟然垮塌,落回地面,尚未平息,無比強大的劍意已經追襲而至,萬裏冰霜橫蓋,天地之間驟然安靜。
嘩啦啦的雨聲停了,只有鵝毛般的飛雪在茫茫地飄舞着。
妖獸撞擊客棧的聲響也消失了,地面上所有的積水都已經凝結成冰,将一些危險與罪惡死死封禁其中。
耳畔,只有寒氣的流動,與大雪簌簌落下的聲音。
舒令嘉保持雙手下壓的姿勢,微微氣喘,一滴汗水順着他的額角流下來,轉眼凝成冰珠。
而此時,一股極為熾烈的溫度已經從背後傳了過來,卻溫柔地避開了他,一道金紅色的劍影從景非桐的佩劍上化出,飛旋斬下。
這道劍影一邊下墜,一邊迅速擴大,瞬息的功夫,已然有數丈之長,直直透入冰面之內。
而後如同悶雷驚響,冰面爆裂,千萬塊碎冰向外濺出,在半空中便化成了白色的蒸氣。
四下大霧彌漫,水退雲開。
竟有一線月華,慢悠悠地落入人間。
舒令嘉舒了口氣,将手中的劍收了,回頭沖着景非桐一笑。
景非桐也笑着,“擦”一聲收了劍,走過來,擡手從舒令嘉的頭發上撚下了一顆冰珠。
舒令嘉看了一眼,也摸了摸自己的頭發,說道:“我頭發上都是冰吧?是不是很亂?”
“沒有。冰雪無瑕,韶澈粹美……”
景非桐低低說了一句,神色竟像是有些癡了,道:“好像突然一下子就到了白頭似的。”
随着這句話,仿佛轉眼間也有歲月相疊,時空交錯,舒令嘉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雖然他現在不記得了,但當年學劍的時候,景非桐應該也是這樣這樣站在身邊,微笑着看着自己。
當時只道是尋常,如今卻怎麽找也難以記起年少時的那份情深。
舒令嘉發現,他這一生到了現在,似乎一直在珍惜不該珍惜的,忘記不該忘記的,懷念早已遺失的。
到了這個份上,他們之間,仿佛親密還是疏遠都不太合适,關系十分複雜。
舒令嘉不知道怎麽接這句話,便笑了笑,說道:“原本天氣挺熱的,這倒是涼快了。咱們回去吧。”
客棧裏面已經是一片狼藉,牆壁上還漏了好幾個大洞,但好在方才經過景非桐那麽一下,外面積的雨水已經蒸幹大半,所以還不至于漏進來把客棧給淹了。
那老板也算是遭了一場飛來的橫禍,又是心疼,又是對一行人千恩萬謝,特別是要把景非桐和舒令嘉當成神仙來拜了。
在他看來,能夠呼風喚雨,操控天氣,那可不就是只有天上的仙人才能做到嗎?
再說了,凡間的普通人,又哪有長成這樣的?
倒是明绮心裏有數,這次的災禍大部分可能就是沖着他們來的,其實這老板和客棧裏的人才是被連累的,便暗暗吩咐昌寧往店老板的錢櫃裏放了幾錠金元寶,算作給他的賠償。
昌寧稍微知道一些明绮的心思,見她的表情不像平日裏輕松,便問道:“姑姑,你說魔族是不是發生什麽事了,要不要派人去查探一番?”
明绮道:“外面的人都說,魔皇閉關修煉去了,其實我一直有所懷疑。我剛剛醒過來的時候,便曾經用秘法給他傳過一次信,但凡他收到了或者能回應,絕對不敢置之不理,但後來我一直沒有等來他的消息。如今倒連家裏的狗都跑出來亂竄了。”
昌寧道:“那怎麽辦?”
明绮道:“什麽怎麽辦?趕緊回青丘呗。咱們族裏沒幾個會劍的,我本來就是打算帶這些年輕的小崽子出來長長見識,這才去了南澤山,統共連幾個拿得出手能打架的都沒有。在咱們累贅太多,萬一再碰見什麽怪獸,把誰給叼走了,怎麽跟他們父母交代。”
陶月月道:“族長,那咱們不在這裏住了嗎?”
明绮道:“這裏都是普通人,再在這間客棧住下去,沒準還會連累人,不好。”
他們說話的時候并未回避景非桐和舒令嘉,但兩人聽了幾句之後,還是默默走到了外面。
舒令嘉想了一會,沖景非桐說道:“師兄,我想護送狐族回青丘。他們那些人裏面除了明族長和昌寧,其他的道行都不是很深,應該很缺人手。”
景非桐道:“那縱無心那邊……?”
舒令嘉道:“那件事自然也不好拖延,咱們分兩頭,你先去縱無心被封印的地方守着,離開青丘我就去找你,左右都是在附近嘛,又不遠。”
景非桐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舒令嘉不自在起來,道:“看什麽?有什麽問題嗎?”
“唔,看起來這安排是沒有什麽問題。”景非桐道,“但你是不是想躲一躲我?”
舒令嘉道:“我躲你幹什麽。”
景非桐聽他嘴硬,反倒笑了,柔聲道:“小嘉,是不是有的時候……我的态度會讓你覺得不太自在?”
舒令嘉道:“沒有,還行吧……”
景非桐擡一擡手截斷他,又道:“那你知道我喜歡你嗎?應該知道吧。”
舒令嘉一句話噎在嗓子眼裏,瞪大眼睛看着景非桐,若他是只小狐貍,此刻怕是已經炸毛了。
他道:“什、什麽?”
等等,事情的走向不是很對勁。
這麽直截了當,不加掩飾,不是他的說話方式嗎?
景非桐應該最喜歡掉書袋,一句話拐八個彎,高深莫測王者風範的啊?
他怎麽了,被傳染了?!
景非桐看見舒令嘉的反應,眼中不由帶了笑意,他怕對方翻臉,硬是讓自己的表情一本正經起來,沉吟道:“那好吧……不管你知道不知道,我現在都要跟你說一遍,我喜歡你。”
舒令嘉:“……”
“不是因為心魔,也不是因為曾經你我相識過,有過一段的緣分。而是……”
景非桐思索着,慢慢地說:“剛剛相遇的那天晚上,我在旁邊瞧着你打贏了段浩延,心思機敏,劍法超絕,讓人忍不住地贊嘆,我叫了聲好,你轉頭看了我一眼,眼中帶着笑。那是我頭一回見你笑。”
舒令嘉想了想,自己卻是全無印象。
景非桐提起這件事來,眼底卻有一種莫名的神采,慢慢地說道:“人有的時候總是會被一些莫名的瞬間觸動,或許就是緣分吧。”
“你的眼睛亮晶晶的,盛着光,雖然沒有開懷大笑,卻帶着種發自內心的肆意快活,這一眼我就再也忘不了了。忍不住地想和你說說話,但是你不怎麽喜歡搭理我,你喜歡劍,雖然知道它很危險,還是舍不得毀去,你很驕傲,明明有重新揚眉吐氣的機會,還是不願意回到淩霄派。”
景非桐道:“我被你吸引,忍不住地對你上心,完全是因為你這個活生生出現在我面前的人,并非流光幻影,過往空夢。”
“後來知道了咱們之間有一段前緣,我也只能說,那是因為我就是喜歡你這個人,所以無論多少次,無論記不記得,我都喜歡你。”
“所以在秘洞中時,我才對你說,記不記得,甚至那些過往存不存在,都不影響你是舒令嘉。”
舒令嘉沖口道:“對,是不影響,可是那些過去的事情都很珍貴啊。記住它們不是為了有沒有用處,而是本來就應該在心裏珍藏起來才對。”
景非桐看着舒令嘉,忽然很想跟他說,雖然他現在的樣子并不是一只小狐貍,但還是非常、非常可愛。
他含笑道:“是,你說的不錯。人生的每一刻都沒辦法回頭,在一起的每一刻,也都很珍貴。可是現在,這些都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呀。”
景非桐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知道我是如何發現自己喜歡你的嗎?是當我發現,看見你因為你師尊而難過的時候,我會希望幫你分憂,希望你能每天過得開心。”
“這是我喜歡上一個人的心意,我不是想給你壓力的。我知道你現在的心情很複雜,覺得那些事情想不起來對不起我,但是又不太知道該怎樣和我相處。”
舒令嘉雖然慣常嘴硬,但此時也無法反駁,景非桐所說的話,句句切中了他心中所想。
見舒令嘉沉默未語,景非桐倒笑起來:“去吧,到青丘轉一轉也好!我先到縱無心被封印的地方去等你。”
他扶了下腰間的劍,轉身大步離去,走了幾步,又回身笑道:“總之你記得來就行。要是不來的話……”
舒令嘉心中一動,問道:“如何?”
景非桐含笑道:“那我就去找你。”
說完,他便穿過細細密密的雨霧,朝着遠方一抹黛色山巒獨自行去了。
舒令嘉看着景非桐的背影,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滋味,良久才嘆了口氣,回到了客棧。
他還沒有進門,聽見旁邊有個聲音說道:“怎麽,你們兩個吵架了?”
舒令嘉一回身,發現明绮正坐在客棧的門廊前,仰頭看天。
舒令嘉道:“沒有,我和師兄商量了一下,他先走一步去辦其他要事,我送各位回青丘。不然這一路上不太平,若是再遇見什麽偷襲的,就不好辦了。”
明绮這才将目光移到他身上,笑看了舒令嘉片刻,說道:“是這樣嗎?那就謝謝你有心啦。”
她拍了拍身邊的木板,說道:“他們都在裏面幫着客棧老板的忙,等到确認此處平安了我們便離開,亂的很。你就不要進去了,陪我坐一會吧。”
舒令嘉其實覺得明绮這個人有些喜怒無常,加上性情又很潑辣,他不太知道怎麽跟這樣的女子相處。
可是看她一個人坐在這裏,又忽然覺得這個人很孤單很可憐,他心神一晃,便沒有拒絕,隔開了一個人的距離,坐在明绮身邊,跟她一起仰着頭往天上看。
雨已經快要停了,只剩下薄薄的雨絲,從天上濛濛地飄灑下來,烏雲微散,這時已經可以看見月亮,青灰色的一團,在雲彩的縫隙裏,顯得小而遙遠。
明绮随口問舒令嘉:“有意中人了沒有?”
景非桐才剛走,她倒是一問就問了這麽一句話,讓舒令嘉不知道如何回答,遲疑了一下,明绮已經道:“唔,我知道,猶豫那肯定就是有了。你這樣的人品樣貌,原也應該。”
舒令嘉道:“不是,我……”
他頓了頓,幾個回答在唇邊轉了個圈,卻都沒說出來,只好道:“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