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雲山千疊
“我、我、我被贗魔……碰到了……”
那女人聲音發抖, 慌亂而又無助地說道:“王兒,怎麽辦?我該怎麽辦?”
她一邊說,一邊本能地沖着自己的兒子伸出手去。
三王子吓了一大跳, 這才如夢方醒,腳下踉跄着向後連退數步。
紅衣女人連忙又把手收了回來, 道:“好好, 我不碰你,你快帶我走好嗎?”
随着她的話, 那些紅色也在迅速擴散,逐漸漫上了她的全身, 女人的聲音也在逐漸變得粗重嘶啞, 喉嚨中發出嗚嗚的如同野獸一般的低嚎。
母子兩人一個往前走, 一個向後退, 終于,三王子大叫一聲,轉身就跑。
紅衣女人厲聲道:“你要丢下我!”
她發瘋一樣地追出來, 三王子卻已經先她一步沖出了宮殿,反手用力把兩扇門緊緊地掩上,然後從外面徹底封死。
裏面傳來了砸門的聲音,那女人不肯放棄最後一分生機,不斷敲擊和抓撓着門板, 每一聲響動, 都好像是捶在了每個人的心上。
三王子又是害怕又是悲傷,倉惶不已,腳下磕磕絆絆地快步離去。
他一路避開魔魇,與自己提前安排好前來接應的手下彙合,很快便逃到了宮門口。
而正在即将出宮的時候, 一名侍衛快步迎了上來。
“三王子,您在這裏!”
那名侍衛手中捧着一個乾坤袋,見到他之後,立刻跑過來,将乾坤袋雙手遞了過去:“方才娘娘讓小人将這個給您送過去,小人正愁找不到殿下。請您快些拿着離宮罷!”
三王子将乾坤袋接了過去,打開一看,裏面裝着一些符篆法器和靈丹,都是必備的逃生之物。
畫面定格,久久未動,他仿佛已經石化成了一尊雕像,片刻之後,忽然掉頭向着宮中跑去。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方才那個宮殿中一片死寂,沒了動靜,只有大量的黑氣從門縫中溢了出來,圍繞在三王子的身邊,想要将他吞噬,最後彙聚在手腕的位置上,逐漸淡化歸無。
整個冰鏡嘩啦一聲碎了開來。
景非桐和舒令嘉看着地上的那灘水,有那麽一會都沒有說話。
舒令嘉道:“看來,這就是珠子當中所藏的執念了。這人心中最不能忘卻的遺憾,應該就是在生死關頭丢下了他的母親。”
景非桐道:“或許還不止如此,因為據我所知,被魔魇碰到之後也未必就是死路一條。我看那名女子應該本身就是魔族中人,對于這種東西有着一定的抵禦能力。即便是她的兒子沒有帶走她,若不是因為太過害怕而封住了宮殿,她跑出去之後,也未必便救不回來。”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麽這件事就更慘了。
但是誰對誰錯,孰是孰非,又讓人很難有個明确的判斷。
你說那位三王子是喪盡天良嗎?可是他也不過是個未經世事的少年,本身早就可以逃走,是冒着生命危險回來,真心實意地想要把自己的母親帶走的。
更何況那位妃子雖然給她的兒子準備了一些逃生之物,但兩人之間的對話已經證明了,在此之前他們的母子關系并不算太親近,彼此的了解也有限。
但若是三王子不回來,不會在關鍵時刻丢下紅衣女人,她或許還可以自己逃出來,留住一條命。
明明想要救人,卻害死了人。
舒令嘉搖了搖頭。
他說道:“現在很明顯,珠子上面留存的應該是這名紅衣女子的怨氣,以及三王子親手害死母親的遺憾。”
他用樹枝把珠子挑起來打量:“我覺得可能性最大的,應該是這位三王子,便是這串珠子的上一任主人,而珠子裏面的靈體我不清楚,但是跟你形容的魔魇有一點像。”
景非桐道:“你說得對,我也這樣想。”
之前通過姜桡的描述,兩人都發現,那珠子中的靈體一直在誘導放大他的嫉妒與恨意,希望能夠奪去他的身體,這正是有了自己靈智之後高等魔魇的特征。
很有可能是在他們進攻的時候,其中一位受傷了,附身進了三王子的随身飾物當中。
而至于那名紅衣女子死在殿中,便成了鏡鬼,怨氣則追随着兒子而去,平日裏被魔魇壓制,無法顯現,當珠子中的靈體消失之後,這才開始試圖作祟。
景非桐道:“雖然我看不出來這串珠子的材質,但既然能讓一個靈體,一道怨氣都在裏面共存許久而不消散,想來最初應該是靈氣充沛的寶物,多半是這位王子的護身之物。”
“鏡鬼的怨氣追着他過來,被珠串擋住了,而只有有遺憾的人,才容易被攻破內心防線,給魔物以可趁之機,想必那魔魇就是跟在怨氣後面進來的。”
舒令嘉點了點頭,忽然說道:“那同樣是會想起過去的事,你有心魔我沒有,說明你也很可能有什麽遺憾。”
景非桐的神色微微一滞。
舒令嘉随口的一句話,其實還真的說到了點子上。
根據他回憶中的種種表現,以及那股總是不時出現的悲傷與心痛,景非桐懷疑,後來舒令嘉就是因為離開了他們所在的門派之後出事了。
或許這也可以解釋舒令嘉被何子濯撿上山的時候為什麽會是狐貍身形。
景非桐總覺得不吉利,便不想将這個猜測說出口,含糊道:“我也不知道,這個怎麽說的好呢,慢慢來吧。”
舒令嘉皺眉道:“你的心魔怎麽辦?進來一趟什麽也沒解決啊。”
景非桐笑道:“誰說什麽都沒解決的?我知道了心魔是你呀。那就算讓他多待一陣子也無所謂。”
舒令嘉将目光撇開,說道:“我可沒承認是我。”
景非桐笑了笑,說道:“這種事情,就算是心急也沒有用,沒事,慢慢來吧。”
“我看目前的首要,還是先找到珠串中逃跑的魔魇究竟去哪裏了。不然只怕是個隐患。”
提到此事,舒令嘉的神情也嚴肅起來,說道:“如果他真的是魔魇……确實。”
先不提他剩下的那50%的主角光環很可能着落在對方身上,單是魔魇這種東西,自從縱無心被封印之後,就已經多年沒有出現過了。
若是真的有這麽一只漏網之魚沒消滅幹淨,任由他能力越來越強,甚至再次如同瘟疫一般傳播開來,那麽早晚将出現第二個、第三個縱無心,到時候又是一場禍事。
但目前的問題是,要去哪裏找呢?
或許鏡鬼會是知情人。
舒令嘉道:“現在鏡鬼的怨氣這麽濃,一定沒有辦法輪回轉世,如果将她的怨氣消解掉,在那位三王子的執念當中找到鏡鬼的本體,或許能夠問出一些端倪。”
景非桐的眼睛一亮,問道:“你的意思是,咱們進到方才那片執念當中去找?”
舒令嘉緩緩颔首:“可能會有一些危險,不過這是我目前唯一能想到的辦法。”
要進入到虛幻的執念當中去,自然也要魂體入內,而肉身則留在外面,但如果人的魂體在幻境當中受傷不治,那也就會就此無法醒來,真的死去。
而且他們通過冰鏡所能看見的也僅僅是場景當中的一部分,一旦進入了那處世界,那麽未知的空間中很有可能還會發生許多其他事情,這些都是無法預料的。
不過舒令嘉說得對,确實是個辦法。
景非桐道:“我去吧,你在外面幫我守着身體一下。”
舒令嘉道:“你去什麽去,這本來就是執念形成的幻境,你還有心魔,進去以毒攻毒麽?我去。”
景非桐平時對舒令嘉可以說是百依百順,但遇到這種關鍵問題便不肯讓步了,皺眉道:“小嘉。”
兩人僵持片刻,終于,舒令嘉難得退讓了一步,說道:“行了,別耽誤時間,要不一起去?咱們也可以相互照應一下。”
景非桐心中微微一動,忽然想起在那些夢境中,舒令嘉一次次地離開,他卻始終沒有陪伴,“一起”兩個字多簡單,卻又是多難做到。
若是早就一起……
他說道:“好。那咱們找一個安全的地方。”
好在這處秘洞如今由南澤派的人負責看守,早就已經不是當初那個随便什麽人都可以亂闖的地方,相對外面來說十分安全。
舒令嘉和景非桐又轉身回到了方才那處七拐八彎的洞穴裏面,找了處相對安全又隐蔽的所在,在周圍布下了一重結界。
景非桐和舒令嘉并肩坐在,珠子放在面前,片刻之後,景非桐道:“要不然你變成狐貍吧?”
舒令嘉戒備地看着他:“為什麽?”
景非桐道:“你變成狐貍藏進我的袖子裏,更隐蔽安全一點。說句不好聽的話,就算是遇到襲擊,一個人藏起來,都能給對方來個措手不及。”
他笑看着舒令嘉:“反正我又不是沒見過,這對你來說也沒什麽吧?”
舒令嘉眼珠一轉,說道:“也不是不行,那你學會威猛以外的詞誇我了嗎?”
上回景非桐誇他狐身威猛,被舒令嘉給嫌棄了,還要他回去多學幾個詞再來,這時候聽他舊事重提,景非桐不禁失笑。
他竟然好像真的去學了,聽到舒令嘉問,便一口氣說道:“狐兄雄壯矯健,力能扛鼎,氣吞山河,剛猛昂藏,小可仰慕已久,想見識見識你真身,可以了嗎?”
在景非桐的形容中,舒令嘉眼前出現了一幅畫面。
——一只渾身肌肉,大的像小山一樣的胖狐貍,正在河邊咕咚咕咚喝水,一口氣,一條河就沒了,然後狐貍仰天長嘯,沒幾聲,山又塌了。
舒令嘉:“……”
雖然他一直以威猛強壯為審美,但這個樣子……還是算了吧。
為了避免景非桐再接再厲地“誇贊”下去,舒令嘉搖身一變,重新變成了那只只有人巴掌大的小白狐。
他後腿一蹬,跳到了景非桐的身上,然後扒開他的袖子鑽了進去。
景非桐摸了摸袖中小狐貍的腦袋,差點被咬了手指,不由失笑,又把手給縮了回來。
他再一次凝水成冰,這一次特意将整塊冰鏡弄得更加大了許多,将珠子上面附着的怨氣激發出來,使得鏡子上重新出現了那片幾乎被染成了紅色的宮殿。
景非桐收攝心神,緩緩調息,将手掌按在了冰冷鏡面上。
他的袖子中,也飛快地伸出了一只小毛爪子,按在景非桐手掌的下方。
随即,面前的場景開始像霧氣一樣緩緩向外流動,擴散,逐漸将兩人包裹其中。
一陣輕微的眩暈之後,面前已經換了一副場景。
舒令嘉發現,自己正躺在一處柔軟的床榻之上,被褥柔軟而溫暖,蓋在身上,像是一片雲,周圍彌漫着一股極淡的藥香,又被香爐上焚香的氣息很快地遮蓋住了。
他坐起身來打量四周,才發現,自己似乎是躺在了一座安靜的宮殿之中。
舒令嘉本來以為他作為外來者,既然進入了這一片幻境當中,那麽應該還保持着本來的樣子,而不會摻和到這件往事裏面。
結果沒有想到,他竟然好像還是附在了什麽人身上,現在也不是狐貍的形态。
而景非桐卻不知道跑去了哪裏。
整個寝殿都布置的極為素淨,殿中的擺件也不多,甚至連伺候的宮人都沒有。
不過倒是可以看出來,應該是宮殿的主人不喜歡華麗的風格,而非被人冷落,他所用的東西每一樣都是極為昂貴稀罕之物。
舒令嘉掀開被子下了床,發現這具身體虛弱的很,稍稍一動,就有些氣喘,他咳嗽了兩聲,立刻有伺候的宮女走了進來。
“大王子,您無恙罷?”那名宮女擔憂道,“奴為您去取些血藤紫楓露來飲用,潤一潤喉。”
這血藤紫楓露聽起來有幾分耳熟,舒令嘉忘了曾經聽誰提起過了,聽名字不像是什麽正經藥,這裏應該不是仙門正道的地盤。
他自然不喝:“不必。我無礙,你先下去罷。”
宮女卻不走,說道:“先前您曾說今日未時要去中極殿議事,眼下時間就要到了,請問大王子可還要參加?”
這宮女口口聲聲管他叫“大王子”,再想起之前的那個“三王子”,難道自己附身的這個人,竟是珠子主人的大哥?
想必這種議事是所有王子都要前去參加的,那樣就可以見到三王子了。
看目前的情形,魔魇應該尚未進攻,只要提前見到那人,幫助他把他娘給救出來,消弭兩人心中的遺憾不甘,就可以祛除鏡子上的怨氣,找到鏡鬼本體。
舒令嘉道:“當然要去,更衣罷。”
宮女出去吩咐,立刻有一行人魚貫而入,伺候他換了身袍服,乘坐一頂生着翅膀的魚形轎子,将他帶到了中極殿。
這座大殿巍峨雄偉,仿佛立于半空之中,周圍都是飄飛的雲絮,紫金色的屋瓦在日光下閃出奇幻的光彩,古怪而又充滿韻律的鐘聲響徹雲霄。
舒令嘉向着轎子下面看了一眼,果然,這樣高的大殿,下面足足建了萬級黑玉長階,想來若是在凡間,普通人就算爬上一輩子,都來不及進去觐見一面,便會累死在半路上了。
而他所乘的轎子則騰空而起,憑雲直上,轉眼間就飛到了殿前。
巨魚收起翅膀,侍衛躬身扶他下轎,旁邊也有幾乘轎子三三兩兩地停在了旁邊,有幾位跟他穿着差不多的少年也從上面走下來,一看見他,都過來見禮,紛紛道:“大哥。”
舒令嘉心裏不斷猜想這處宮殿到底是誰的地盤,他從未見過這些人,也判斷不好他們兄弟之間的關系如何,平日裏都會寒暄些什麽,索性就一視同仁,點了點頭,淡淡答應一聲。
左右看這位大王子的宮殿就知道,他應該是個喜歡清靜的人,那麽對待別人就也不會太過熱情,就算有人因此起了疑慮,舒令嘉還可以說他是身體不适,打不起精神來。
果然,其中一個人問道:“大哥又身體不适了?”
舒令嘉看了他一眼,覺得他的聲音和在冰鏡中聽的不一樣,不知道是老幾。
他一邊想着三王子到底是誰,一邊漫不經心地回答道:“還好。”
旁邊一個人溜溜達達地走了過來,笑着插嘴道:“大哥辛苦了,病恹恹的還來殿上議事。我看着都替你累。我說少逞點強不行嗎?咱們是按出生順序排的,你少來幾次也是大哥。”
他這話說的吊兒郎當,不知道是諷刺還是關切,旁邊有人大笑,也有人不滿,道:“二哥,你怎麽跟大哥說話的,就知道陰陽怪氣。也不怕舌頭爛了。”
舒令嘉發現這幫人雖是皇子,互相之間說話卻都不怎麽客氣拘禮,他看了那位揶揄自己的二王子一眼,突然發現對方的樣貌有些眼熟。
這是……
一定在什麽地方見過他。
可能他的目光太過古怪,反倒将對方看得發毛了,退後兩步說道:“那個……大哥,小弟一番好意,你這是感動了還是生氣了?不要這樣的眼神吧。”
他這樣一退,舒令嘉倒是驟然想起了在什麽地方見過這個人。
——越韬。
景非桐那個碧落宮第一殿叫什麽來着?就是那個殿的殿主。
舒令嘉之前見他的時候,越韬已經是一名成年男子,此時卻只是單薄少年的模樣,兩人又說不上熟悉,因此他一時間竟然沒認出來。
景非桐有可能知道越韬的來歷,只要找到他問一問,就知道這裏究竟是什麽地方了。
舒令嘉得到了線索,心情大好,微微一笑,說道:“二弟說得對,咱們是按照年齡序齒,你這麽關心我來不來,是想站我的位置嗎?那為兄讓給你也沒什麽不可以的。”
另外幾名兄弟立刻幸災樂禍地笑了起來,有人說:“二哥嘴欠遭報應了,哈哈哈。”
越韬被他一噎,驚詫地看了舒令嘉一眼,這才笑了笑說:“那我哪敢啊。”
舒令嘉見他的神情,就知道他大哥平日裏多半不會如此回答,反正只是個幻境罷了,他也不甚在意,目光漫不經心地向外一掃,說道:“老三呢?”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剛才似乎沒有聽到叫“三弟”或者“三哥”的聲音。
越韬道:“大哥開什麽玩笑,這種場合他避嫌還來不及,怎會過來。”
舒令嘉不明白他這話是什麽意思,沉吟一下,正要繞着圈子地追問,便聽見一個悠長而嘹亮的聲音遠遠傳來:“魔皇駕臨——”
魔皇!
這個稱呼讓所有的猜測都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