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殘春離宴
景非桐将那朵粉色的小花收好, 重新沖狐貍攤開手:“沒想到你又來了,你怎麽總能找到我呢?”
他總算慢慢露出了些微笑意:“前兩回見面的場合不好,今天難得你上門來, 我……請你吃飯吧。”
【“有人與我立黃昏,有人問我粥可溫。”——陪伴反派共進晚餐,讓他感受紅塵煙火的溫馨。】
舒令嘉并不想吃飯, 但系統既然都這麽說了, 他也就從善如流地站到了景非桐的手掌中。
景非桐把舒令嘉捧起來,走出房門,說道:“來人。”
立刻有幾名宮衛出現在他面前,單膝跪地待命。
景非桐道:“傳令下去,在花廳設宴。另外将房中的屍體收拾了, 送去青丘給舒公子過一過目……”
舒令嘉:“?”
景非桐說到這裏也猶豫了一下,方才舒令嘉離開之前曾跟他說,希望他能夠信守承諾, 處置段浩延, 眼下他已經做完了這件事, 第一個想法自然就是讓舒令嘉親眼看一看, 證明自己沒騙他, 也好讓他與他的劍靈有個說法。
但是送屍體,似乎也是有些不妥,而且不吉利。
景非桐改口道:“罷了,屍體送回心宗吧, 把消息告訴他一聲就是。”
他吩咐過後,便帶着舒令嘉去了花廳,在那裏,一桌熱氣騰騰, 色香味俱全的飯菜已經置備好了。
桌子一側擺着景非桐的位置,他的對面則給舒令嘉準備了一個柔軟舒适的墊子,墊子一角還繡着只活靈活現的小白狐,也不知道在這麽短的時間中是如何尋到的。
景非桐把舒令嘉放在了墊子上,像是邀請老友一般,沖他含笑道:“也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麽,就都準備了一些,不要客氣,請用吧。”
大概考慮到狐貍應該是不吃素的,舒令嘉那邊擺放的是用一個個碟子盛好的各種肉類,那碟子很小,做成了花形,看起來太不爺們了,根本不是給猛狐用的東西。
舒令嘉看一眼就嫌棄了,根本不想吃這種東西,随爪将一碟涼拌雞絲扒拉開,輕巧一躍,跳到了景非桐面前。
Advertisement
景非桐瞧着他,只見舒令嘉蹲坐在自己手邊的酒壺前,擡爪一推,酒液就傾倒進了杯子。
他倒了兩杯酒,其中一杯直接往景非桐面前一推,爪子在桌面上一拍,像是在說:“喝!”
這股理直氣壯的霸道勁讓人莫名覺得有些熟悉。
景非桐平日裏大多數情況都是自斟自飲,不過打發時間罷了,此時也來了興致,舉杯在另一只酒杯上碰了碰,仰頭一飲而盡,然後沖着舒令嘉亮了下底。
他倒要看看這狐貍怎麽喝。
舒令嘉敢邀請他喝酒,自然有自己的絕活,張嘴銜住了酒杯,仰起脖子,也一口悶了。
景非桐終于忍不住笑了,被舒令嘉用尾巴抽了一下。
已經見識過幾回這小狐貍的暴脾氣,景非桐連忙笑着道歉道:“對不起,我是覺得你真的很厲害。讓我來倒酒吧!”
他再将兩只酒杯斟滿,一人一狐沒吃什麽東西,索性便對飲起來。
也是就在今日的不久之前,舒令嘉也曾和景非桐相對坐在桌前小酌,但是那時他對對方的提防猜疑更多一些,卻遠沒有此刻氣氛輕松,可以暢懷一飲了。
景非桐的酒量一直很好,可以說是千杯不醉,但他沒想到這狐貍也挺能喝,一人一狐把送上來的幾壇子酒都喝的差不多了,這才下了桌。
景非桐躺到了花廳前的醉翁椅上,舒令嘉一開始趴着椅子扶手,後來覺得不大舒服,幹脆從上面跳下來,往景非桐的腿上一窩,蜷成狐貍球。
兩人都有些微醺,景非桐任他趴着,雙手交疊抱在胸前,慢悠悠地搖着椅子。
此時已是暮春初夏時節,四下靜悄悄的沒什麽聲響,頭頂的杏花瓣打着旋在風中落下,蟲聲唧唧,與搖椅微微的吱呀聲一唱一和。
舒令嘉将頭埋在自己蓬松的尾巴上,酒意上湧,被景非桐搖的昏昏欲睡。
景非桐突然輕聲說:“我一直覺得,活着沒有什麽意思。”
舒令嘉被他一句話給說的清醒了。
“我打出世起,這一生要做的事情就已經定下了。身份,地位,血脈,這些天生就有的東西,總是容易牢牢把人困在一個框子裏面。”
景非桐沉思着,自語一般地說道:“修道求仙之人無不想飛升,其實飛升了能怎麽樣呢?無非是長生不老,身處頂峰,我也曾随着父親站在天明峰上俯瞰衆生,面對無限繁華豪情萬丈,氣血澎湃,但看的久了,山河、日月、永恒……便也不過爾爾。”
舒令嘉不由從毛裏豎起一只耳朵。
他這才想起,好像從未有人提到過景非桐的父母是誰,只知道他想要來淩霄學藝,便輕輕松松地來了,在門中的時候便地位尊崇,而後回到碧落宮,亦是身居高位。
并且看同為殿主的越韬對景非桐也像是頗有幾分忌憚,可見他在碧落宮十殿當中的地位亦是不凡。
由此可見,景非桐的出身一定不簡單,如今再聽他話中之意,更是非同一般了。
景非桐輕輕摸了下舒令嘉的小耳朵,說道:“我仿佛從未行差踏錯過,每一日都活的像同一日,無悲無喜,無憂無怒,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我又總覺得……”
景非桐的聲音突然停了下來。
舒令嘉仰起頭,看着他。
景非桐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些追憶和困惑:“我又總覺得……我真的有過一段很瘋,很快活的日子,可是它們不見了。想不起來,也找不到。”
他的聲音也像是春夜的風,透着溫柔的暖意,在景非桐的話中,舒令嘉也突然想起來自己記憶中零星散碎的,屬于父母的片段。
他其實一直很羨慕那些有出身有來歷的人,因此才會一直那樣在意淩霄,在意師尊,在感覺到背叛的時候決然離去,也是因為不想讓無盡的失望毀掉曾經視若珍寶的美好。
舒令嘉當時看到越韬想要用犧牲孟纖的方法來為明绡換命,也是一下子就想到了讓他藏起來,然後自己匆匆離開,去尋找父親的母親。
當時年紀太小,但如果現在讓他選擇,他會覺得一家人生死都在一處才好,起碼心能有個着落。
也正因此,舒令嘉才會對明绡之事有所動容,此刻景非桐所說的話,他亦有同感。
他們都是曾經行走在風中的盲人,當未見光明時,可嗅花香,可聆風語,寂寞并不算寂寞,但有朝一日得遇天光,卻又轉瞬即逝,只怕是個人都要發瘋吧。
而且很顯然,景非桐的失去,似乎要更加痛苦和激烈。
舒令嘉突然有一點理解了對方為何要如此執着地折騰段浩延,追尋縱無心,原來……他也有無論如何都想要知道的真相。
只是景非桐這個人,當你對他不熟悉的時候,總會有種他不染紅塵,無情無欲的錯覺,因此很難讓人把他與這樣感情用事的方面聯想,卻沒想到,他比誰都要執着。
……也是,他也有感情,也是人。
舒令嘉甚至還想再多聽一些,但景非桐說到此處便停下了,沉默良久,他淡淡地嘆了一聲:“罷了。”
說完這兩個字,那個被常人所熟悉的景非桐,似乎又回來了。
景非桐沒再說話,閉目靠在躺椅上,仿佛已經入眠,舒令嘉又趴了片刻,從他腿上跳下來,離開了花廳。
系統檢測任務完成,他今天這一天便賺了不少的氣運值,景非桐的心魔也暫時沒再出現,舒令嘉還得把明绡給送回青丘去。
景非桐沒有阻攔,也沒動,依舊懶洋洋地靠着。
痛快地酣飲一場,竟是難得放松,只是他自己也沒想到,自己目前為止最好的酒伴,會是一只狐貍。
又過了一會,他才伸了個懶腰,起身走到桌前。
酒壺倒了,拿起來晃晃,裏面還有最後一點殘酒。
“大都世間,最苦唯聚散。到得春殘,看即是、開離宴。”
景非桐低吟着,提起酒壺,仰頭一飲而盡。
“細思別後,柳眼花須更誰剪。此懷何處逍遣——①”
醇酒傾入喉頭,他笑了笑,帶着些微狂放醉意,随手把玉壺擲回了那一桌幾乎未動過的飯菜旁邊。
景非桐的身子微晃了下,正要離開花廳,目光無意中掃過桌面,突然一凝。
他伸出手,撚起一塊做成葉子形狀的桂花綠豆糕,拿到自己面前打量。
這塊糕點被咬下去了一半,放在方才狐貍那邊的碟子裏,顯然是被舒令嘉吃的。
糕點本身倒是沒什麽特殊之處,只是這滿桌子的菜品,舒令嘉只吃了這麽一點東西。
景非桐驟然想起來,就在今日中午,他和舒令嘉在那間酒樓中相互試探,也是點了一壺酒,一碟綠豆糕,以及另外幾樣小菜。
當時兩人都沒興趣看菜單,東西是舒令嘉随口要的。
一人,一狐貍,竟然都愛吃這東西?
心中存了這麽個念頭,景非桐不禁想起了更多的事。
方才狐貍喝酒那莫名熟悉的樣子,偶爾可愛又偶爾有些暴躁的小脾氣,它從未和舒令嘉同時出現過,但每回出現,舒令嘉都在附近。
還有狐族少主……狐族之人甚多,為何偏偏要找一個外族人來假扮少主呢?
景非桐想過這小狐貍有可能正是出身青丘狐族。
但一來對方身上似乎還有另一半是來自于其他種族的血脈,幹擾性極強,令人難以分辨。
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景非桐這個人生性高傲,出身世家,雖然不失狠辣,但處事時多少還有幾分君子之風,以為相交貴在互相尊重,朋友不願透露之事,他也不會無聊地去刨根打探。
因而關于這只小狐貍的來歷,他并未曾細究,畢竟會有人想害他,但不會有人看不起景非桐到通過扮成狐貍的方法,處心積慮地跟他打好關系再害他,美人計色誘都比這切實際。
舒令嘉和那只小狐貍的舉止神态在景非桐的腦海中交替回想,雖然這個猜測起初顯得十分荒謬,他卻越琢磨越覺得貼近。
景非桐首先想到的就是舒令嘉的那滞澀的脈息。
對方那倔強好強的脾氣他已經領教過了,想着舒令嘉自己傷了這麽久,應該也有分寸,當時便只做不知。
可如今看來,若他真是狐貍,方才喝酒的那個樣子,一點也不把自己當成傷者,怕是連“分寸”兩個字怎麽寫都沒見過。
青丘那秘境如此兇險,也不知道他回去後還會不會繼續闖,萬一傷勢發作了怎麽辦?
但這與自己有什麽關系,又何必惱怒,何必着急呢?
景非桐一邊想着,一邊向外走去。
他下屬守在外面,見狀躬身問道:“主上?”
景非桐道:“我去趟青丘,不必跟着了。”
別人不敢問,只有景非桐的近侍元黎跟在他身邊多年,忠心耿耿,也說得上話。
他道:“主上,是不是發生什麽大事了,讓您這樣憂心忡忡?若是危險,還是多帶些人吧。”
景非桐腳步一停,轉頭道:“我憂心忡忡?”
元黎道:“是。主上老是被人說喜怒不形于色,我還是頭回見您這樣擔心,不然,小的陪您一起去吧。”
——“我仿佛從未行差踏錯過,每一日都活的像同一日,無悲無喜,無憂無怒。”
剛不久之前才說過的話在景非桐耳邊一轉,心中怦然而動,一瞬間不知是甜是澀,神思惘然。
他沖着元黎一擡手,做了個“制止”的動作,沒說什麽,擡步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①周邦彥《荔枝香近》
師兄:“認老婆我是專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