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批風抹月
作為一只只會變身的廢狐, 想來是沒什麽自保之力的。
舒令嘉檢查了一下明绡的魂體,覺得雖然還算完整,但由于陽氣流失過多, 實在是有些虛弱了。
眼下他看上去飄飄忽忽的,仿佛被風一吹就有随時散去的可能,也不知道還能不能救的回來。
舒令嘉想起街頭那位粉衣女子的話, 知道明绡的屍體此刻應該已經被領回青丘了, 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把他的魂魄也一并送回去,讓魂魄歸體之後,看看是否能夠恢複。
即便沒有系統的任務, 這也是昌寧的族人,他也一樣要管。
舒令嘉道:“明少主, 那我現在把你裝到藏魂袋裏, 送你回青丘吧……”
話未說完,只聽仙樂缥缈, 似從天外而來,漸趨漸近。
随即北面長天一亮, 一道磅礴氣勁襲來,竟然直直朝着不遠處舒令嘉他們剛出來的那座酒樓劈了下去。
這一招竟是強橫霸道之極,卻不知出手的是何方神聖。
舒令嘉将手按向腰間,正要拔劍出鞘, 身側已經掠過一道劍氣, 直接迎了上去。
随即,景非桐從酒樓之中飛身而出,落在了舒令嘉身邊,同時半眯起眼睛, 仰頭朝着天邊望去。
從這個角度看他,景非桐側臉的線條顯得格外冷硬而桀骜。
段浩延已經被他抓住了,周身用金索捆的像根棍子一樣,扔在一邊。
威猛看見了,在劍鞘中直響,舒令嘉拍了拍它,稍加安撫,也仰頭望向天際。
只見慘白的月色下,金光暴起,雲生怒濤,而後景非桐那一道劍氣劈開雲幕,轟然直推了出去。
樂聲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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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即,雲幕也被徹底驅散,一頂青色的八擡大轎被從天上打落了下來,停在街道的正中間。
轎簾掀開,有個華服青年從裏面走了出來。
他本來的容顏是極為俊朗的,但生了一雙丹鳳眼,整個人看起來便顯得有點輕佻,一出來就笑沖着景非桐說道:“出手真狠。”
景非桐也是微微而笑,說道:“一個人如果能活的低調老實些,會少挨很多頓打。”
他說着,轉頭向着舒令嘉介紹道:“這位是碧落宮夢生殿殿主越韬。”
碧落宮十殿,一曰夢生,二曰幻死,三曰忘世,四曰空思,五曰見逝,六曰長離,七曰解憂,八曰呈哀,九曰迷樂,十曰厭情。
景非桐便是忘世殿的殿主,怪不得與此人相識。
碧落宮神秘莫測,勢力極大,亦正亦邪,十殿殿主各有來歷,均不是簡單人物。
而其宮主從未在人前現身過,傳言中更是有通天徹地之能,在修真界中是一處極為特殊的存在。
舒令嘉雖然在之前沒見過越韬,但曾聽聞過這位夢生殿殿主的一些傳聞,依稀聽說他出身魔域,背景頗為神秘強大,因此才能跻身十殿之首。
但越韬此人生性放浪,而且十分好賭,在外面的名聲不算太好。
其實說來,碧落宮本來就不算完全的正道,十位殿主各有怪癖。大概……唯一一個走到哪裏都是贊譽聲一片的特例,就是素有“無瑕”之稱的景非桐。
景非桐又對越韬說了舒令嘉的身份,越韬打量了舒令嘉幾眼,眼中閃過一抹驚詫。
他道:“所謂百聞不如一見,原來閣下就是舒公子,果然貌美……咳,不是,果然英俊潇灑,器宇不凡,令人心折。”
他又指了指明绡:“對了,在下欠了狐族人情,也是來救這位明绡少主的。沒想到來晚了一步,真是有勞公子了。”
舒令嘉道:“越殿主不必客氣。”
“那麽……”越韬向他走近了一些,問道,“能讓我看一看明少主的傷勢嗎?”
舒令嘉還沒有表态,一直被他扶着的明绡已經說道:“不用了,不用了,有勞各位費心。真的不用管我了。”
越韬笑了笑,說道:“明少主,你即便抗拒,我也能看出來,現在你的魂體上已經失去了大半陽氣,随時都有消散的可能性,若非你身上有九尾白狐一族的血脈,換個普通人,恐怕早就死的連投胎轉世都不能了。你被個女人騙成這樣,自己不覺得窩囊嗎?”
聽他說話的意思,就好像還是個知情人。
明绡怒道:“胡說八道,我沒被騙!”
越韬道:“是嗎?”
明绡怕景非桐和舒令嘉誤會,沖他們解釋道:“不是他說的那樣。我喜歡一個姑娘,可是她爹娘自小就只疼愛她弟弟,待她十分不好。她弟弟得了重病去世之後,還想讓她以命換命,把他救活,當時我瞧見了,便替她去換了她兄弟複生。都是我自願的。”
景非桐道:“她弟弟既然會患病去世,那就說明命數如此,既然那位姑娘的父母對她如此絕情,明少主你又為何不能帶她走呢?反倒為此喪命,實在有些不值啊。”
明绡解釋道:“這位公子有所不知,她一向孝順,從不違拗父母,更加不忍他們因為弟弟的死亡而傷痛。”
這話說的迂腐,景非桐心中不以為然,便只笑了笑沒說話。
越韬在旁邊笑着說:“當真是這樣嗎?明少主,看來有些事你也是被蒙在鼓裏啊。”
明绡愣道:“什麽?”
越韬道:“就是你的那位心上人,孟纖姑娘,眼下已經是淩霄派心宗的高徒了。”
他這話一說,明绡尚未反應過來,倒是舒令嘉跟景非桐對視了一眼,都想起了那位領走明绡屍體的粉衣姑娘。
她背着心宗佩劍,當時在酒樓中與母親發生争執,還提到了還命、兒子等字眼,倒是都能跟此時越韬說的話對上。
唯一有些出入的,就是明绡說她對父母言聽計從,畢恭畢敬,但看那位姑娘跟她母親吵架的表現,倒不像個逆來順受的性子,便不知道說的是不是同一個人了。
明绡驚訝道:“她……竟然被淩霄派收徒了?那是好事啊,我都不知道。什麽時候的事?”
“這可就說來話長了。”
越韬道:“有一點景殿主應該知道,心宗在凡世收徒的時候,規矩便是需要有父母簽下的放子書,一方面代表着斬斷塵緣,另一方面也是防止收了品德不端,忤逆不孝的徒弟。所以得不到父母同意的人,是無法拜于淩霄門下的。對吧?”
景非桐微颔了一下首。
明绡的眉頭則逐漸皺了起來:“什麽意思?”
越韬笑道:“還沒聽明白嗎?明少主。不是在你死後孟纖被淩霄心宗收了徒,而是她先被心宗看中,卻必須又父母允許才能登入仙門,因此才不得不想法子找個替死鬼來幫她救弟弟。”
“結果你呢,命都搭上了,還在這裏傻乎乎地維護她。真是美色誤人啊!”
明绡道:“這些都是你一面之詞,你有何證據!”
越韬道:“你要問證據,我現在不能把她抓到你面前,所以沒有,我也沒必要跟你證明什麽。有些事是刻意還是出自真情,稍微想想就有答案,何必自欺欺人呢?”
明绡沉默了一會,喃喃地說:“其實我們只認識了兩個月,那天我坐在茶館裏喝茶,她經過我身邊,把簪花落到了我肩上,又向我道歉,便說上了話。那天晚上,她問我要不要陪她一同看月亮。”
越韬笑了一下,說道:“這種小把戲,我可見的多了,明少主,你還是太嫩。眼下可想把你的命給要回來啊?”
明绡一怔:“還能這樣?”
越韬道:“我自然有這個本事,她欠你多少因果,我就能幫你讨還多少因果。你眼下若是後悔了……”
明绡卻打斷了他,說道:“那個時候,可能她确實是在刻意接近我,但我也确實喜歡上了她,這都是沒有辦法的事吧。”
這個轉折差點把越韬噎死,有點發愣地看着他:“啊?”
明绡低着頭憋出來這麽一句話,而後猶豫了片刻,又看着離他最近的舒令嘉,帶着點期頤地問道:“再說,她爹娘打小便待她不好,她一直過得很辛苦,想抓住什麽機會過得好點,也是正常的事。這不代表她就沒喜歡過我,所以……所以……還是可以原諒的吧?”
越韬忍不住道:“我的天,兄弟,你是不是瘋了啊?”
明绡嘆氣道:“就這樣吧,算了。我死都死了,折騰來折騰去的,幹嘛不讓她好好活着。”
越韬連連搖頭,說道:“不可思議,真是不可思議。”
他一邊說一邊擡手,掌中白光一閃,籠罩了明绡周身,頓時使得他昏睡了過去,動作快的誰也來不及阻止。
景非桐道:“你要做什麽?”
越韬嘆了口氣,說道:“是當初我父王閉關之前親口所言,他還欠着狐族族長情呢,我們這些當兒子的也只能父債子償,替他彌補一二,希望父王能夠早日恢複出關。”
“你看這狐貍崽子為個姑娘都快把自己的小命玩沒了,我要是不管,那還得了?我得救他。”
舒令嘉道:“明少主的軀體現在應該已經被運到青丘去了,若是身魂合一,或許有救。”
越韬搖了搖頭:“将魂體與身軀合在一起倒是好辦,現在的問題在于他自身魂體中的陽氣不足了。所以還得着落在他那位心上人身上,把這筆債給讨回來。”
他說着伸手一化,一束藍色的絲線出現在了掌中,蜿蜒着攀上明绡的手腕,打了個結。
舒令嘉一眼便認了出來:“因果線?”
這絲線看起來普通,實際非常珍貴,當兩人之間存在着一定的人情恩義糾葛時,這條線就可以将他們聯結起來,讨還欠下的因果,欠情還情,欠命還命。
其稀有程度跟月老牽姻緣的紅線不相上下,越韬能随随便便就将此物拿出,可見積蘊豐厚,再加上他方才提起他父親的時候還口稱“父王”,卻不知到底是何來頭。
越韬道:“孟纖欠了明绡一條命,現在我就幫他讨回來,公平合理。”
他說着,結了個法印,将絲線的另一頭放開,那條線便筆直地飛了出去,尋找另外一個目标。
舒令嘉卻舉劍一擋,說道:“且慢。”
因果線纏上了他的劍鞘,越韬問道:“怎麽?”
舒令嘉道:“方才你說孟纖有意算計明绡,也不過是你的理解,若是有誤,豈不是白白冤枉了人?”
越韬笑道:“你看我剛才說話他反駁了沒有?知道為什麽不反駁嗎?因為明绡自己心裏其實很清楚,他那個心上人是個什麽脾性,又對他有幾分真情,冤枉不了。”
舒令嘉道:“你将他打暈,就是知道他肯定不願意這樣做。方才他自己也說了,想讓孟纖活着的。”
“這小子人傻,懶得跟他多費口舌。小命都要沒了,裝什麽情聖。”
“他這樣活下來,可能會更痛苦。”
越韬搖了搖頭,擡指搭上舒令嘉的劍鞘,頓時将威猛壓得一沉:“舒公子,你既然是明绡的朋友,應該也知道我這是為了他好。凡事不要太較真,難道你想眼睜睜看着他受騙上當,感情受創,連命都搭上?”
舒令嘉皺眉道:“怎是受騙上當?他不是已經知道孟纖的目的了嗎?即便是沒了命,他樂意他高興就行了,你何必替他做主?”
關于明绡有沒有被騙,又能不能被救活這件事,景非桐是沒什麽所謂,也就一直沒說話,但聽着舒令嘉和越韬的你一言我一語,他心裏逐漸漫上股說不上來的滋味。
景非桐轉頭去瞧舒令嘉,月色下,他俊美的面龐上帶着些執拗之色,英氣的劍眉微微蹙着,一副不太耐煩的樣子。
相處多日,景非桐也有些了解他的性格,舒令嘉口舌雖利,但是性情率真潇灑,不太喜歡同人翻來覆去地争辯。
但他還是要說,因為他是打心眼裏覺得,凡事只要做出了選擇,就要一往無悔,一意孤行,只要自己高興,又沒有妨害他人,那麽付出怎樣的代價都是甘願。
之前他拒絕同自己回到淩霄,是因為選擇了離開,縱使不舍,也不願意受人情恩義牽絆,而今明绡願意付出生命去救自己的意中人,舒令嘉也認為,只要對方願意,那就是好的。
他不在意生死,也不在意世俗道理,活的坦然又熱烈。
這份天性潇灑,赤子情懷,也會不知不覺地感染了身邊的人,讓人總也想護住這份任性妄為。
景非桐從未見過這樣的人,又覺得,仿佛一見如故。
眼見兩人還在僵持,他忽然伸出手去,在明绡的手腕上虛虛一斬,那條因果線便一下子解開,縮回到了越韬的手裏。
景非桐道:“越殿主,我也認同舒師弟的話,你的事就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