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瘦骨香桃 (1)
舒令嘉稍稍踟蹰了一下, 這時忽然有個極為洪亮的聲音,中氣十足地在他耳邊大聲吼道:“你沒有好奇心嗎?趕緊追啊!”
這一聲簡直能把人活活震聾,舒令嘉不由将頭一偏, 回身看去。
只見一名十六七歲的俊秀少年在半空中飄着,滿臉都是焦急暴躁之色,正瞪着他。
這少年面目陌生,但他身上的藍衣跟威猛劍的顏色一模一樣, 正是威猛劍的劍靈,也就是段浩延那個倒黴催的親生兒子。
之前他報仇的時候也露過一面, 但那時劍靈的身體還是半透明的, 整個影子也模模糊糊,沒過幾天, 恢複的倒是快, 現在已經很有人樣了。
舒令嘉道:“威猛?”
劍靈發現段浩延竟然沒死,本來就急,被叫了這麽一聲, 更是七情上臉, 火冒三丈。
“我有名字!你管劍叫威猛就算了,叫我段瑟!”
他總算把這句話喊出來了,頓時感到身心一陣暢爽。
原先因為讨厭段浩延這個混賬老爹,不喜歡自己的名字,但是見識到舒令嘉的取名水平之後, 段瑟才發現果然凡事都怕比較。
——沒有最爛,只有更爛啊!
舒令嘉一時未置可否,看來對威猛還是十分情有獨鐘。
此刻不是辯論的時候,段瑟暫時忍氣吞聲,又着急地催促他:“我用我的姓擔保, 剛才那人絕對就是段浩延!他沒死,你快追啊!”
舒令嘉奇怪道:“我追他做什麽?又不是我爹。”
段瑟急道:“故事裏不都是這麽講的嗎!一個大俠在路上看見奇怪的事情,是一定要尾随過去探個究竟的,然後懲奸除惡,行俠仗義,開啓一段傳奇的故事,拯救這個肮髒的俗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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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令嘉轉身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漠然道:“不是大俠,不感興趣。”
段瑟氣道:“天吶!這是一只狐貍應該有的說話風格嗎?真冷漠!那你就當幫我個忙呗,我一把天下無敵的蓋世神劍為你所用,難道你不應該幫我解決一些無傷大雅的小問題嗎?!”
舒令嘉沒理他,也沒停步。
段瑟道:“你再這樣,以後打架別想讓我幹活!”
舒令嘉眼皮都不擡,說道:“随便。別忘了,你已經認主,所以你只能當我一個人的劍靈,但是我可以擁有很多把劍。”
段瑟差點被他氣到升天。
然而就在下一刻,他發現舒令嘉七拐八拐,竟然找到了出口,然後直接飛身而起,閃出了秘境。
段瑟一怔,然後眼睜睜地看着舒令嘉屈指結印,在空氣中點了幾下,頓時有一道亮銀色的線浮現出來。
段瑟道:“……啊,追蹤術?你剛才在段浩延身上下追蹤術了?”
舒令嘉道:“是。”
段瑟道:“那,那你剛才故意氣我?”
舒令嘉道:“嗯。”
段瑟:“嘿!”
舒令嘉忍不住笑了:“行了,走不走,走就快點。”
段瑟白嚷嚷了一通,這會自己一想,也又是生氣又是好笑,身形一晃,縮回了劍裏。
舒令嘉便順着段浩延離開的路線追了出去。
兩人都是腳程極快的高手,這一追一逃,很快便出了青丘。
方才的秘境之中極盡陰暗詭谲,一出了山洞之後才陡見天光大亮,春色明媚。
舒令嘉眼見段浩延的身影已經過了河堤,也不用禦劍,一提氣便從湖面上直掠而過。
身畔柳絲輕揚,青山疊翠,足下湖水澄澈,倒映雲天,美不勝收。
眼看前方人影愈近,舒令嘉足下不停,袖風一掃,平靜的河面上頓時掀起一條水龍,直沖着前方卷去,勢要将他攔住。
就在水龍堪堪出水之際,前方的橋洞下面,竟然劃出來了一條小船。
船頭坐着個頭戴鬥笠的男子,手持橫笛,悠然而奏。
舒令嘉出手的時候早已經用靈識探查過了,一整片水域上明明再無他人,這條船簡直就像是憑空冒出來的,帶着股詭異之氣。
舒令嘉眉頭微蹙,反手下壓,水龍反落入水,在四周激起漫天水花,小舟劇烈搖晃起來。
那舟上之人收笛躍身而起,身形飛掠,靈氣滌蕩,一股寒意陡升,兩人之間的水珠瞬間化作萬千冰淩,向着舒令嘉掠去。
此人絕對是少見的高手。
舒令嘉目光一冷,反手拔劍。
劍刃在日光之下閃出一線冷芒,随即全然出鞘,無數道劍氣瞬間迸散,與迎面擊來的水珠兵刃交織成網,橫亘在二人中間。
少傾,堅冰碎,水珠濺,流光一爆,河水蕩滌。
舒令嘉勢如破竹,踏水前掠,兩人同時落在小舟之上。
身形交錯瞬間,舒令嘉的劍鋒劃向對方腰間,眼看只有毫厘之差,竟被那人硬生生攥住了手腕,使他分毫不得寸進。
舒令嘉毫不停頓,左手一拳向着對方胸口擊出,那人也同樣擡起另一手相接,手掌包住了他的拳頭。
舒令嘉掙了一下沒掙動,只覺得手臂一酸,心中微驚,沒想到對方還是個這麽硬的茬子。
但他的心思轉的極快,見此人将自己制住之後,兩只手便也同樣無暇他顧,頓時來了主意。
滿天水霧之間,舒令嘉擡起頭,吸氣沖着面前的一滴水珠一吹。
那枚水珠便陡然反向飛出,向對方眉心打去。
舒令嘉在僵持中倏出奇招,便算是制住他的這位高手也猝不及防,偏頭躲避,頭上的鬥笠卻掉了下來,露出一種俊美逼人的臉。
舒令嘉看清了對方的樣子,一怔過後,心裏頓時一聲冷笑。
——攔他的人,竟然是景非桐。
方才還在秘境當中,這會倒是跑他前面來了,蹿的可真夠快的。
以景非桐的心機,段浩延沒死這件事他不會不知道,或者說很有可能就是他設計的。這家夥到底在玩什麽把戲?
就算是當狐貍的時候能從他身上得到一些氣運,也不代表舒令嘉便會因此對這個人産生什麽親近和信任的感情。
景非桐畢竟是整本書中最後意欲滅世的反派,他的內裏絕不會像表面那般溫潤無害。
舒令嘉還記得目前自己是易容成了狐族少主明绡的模樣,按理說和景非桐應該是從未見過的。
他問道:“閣下是什麽人?請問為何擋我去路?”
景非桐還抓着舒令嘉的手,沒有作答,似是在這種時候出了神。
帶着楊柳香氣的微風吹過來,将剛平靜下來的河水上漾起淺淺的波紋。
片刻之後,景非桐才笑了一笑。
他沉默的樣子像是含着某種迷惘的痛楚,而一開口,便是春風吹綠漫山翠色,重新牽起遍地風流。
“我瞧着今日天氣晴好,本想體會一下獨自泛舟賞景的樂趣,只是剛剛上了船,便看見一道人影從我面前閃過,還意欲傷人。”
景非桐将舒令嘉放開,攤開手掌,把一樣東西遞到他面前:“當時我被此物偷襲,追出來的時候就看見兄臺,故而出手。看來……是誤會了?”
舒令嘉看了一眼景非桐手裏的東西,只見是幾枚淬了毒汁的銀針,針尖處微微泛藍。
他無從判斷這是不是段浩延的東西,但威猛在手中顫了顫,似乎認識此物。
舒令嘉稍一感應,發現自己下在段浩延身上的追蹤術已經不見了,心中猜疑更深,冷淡地說:“我也是在追這個人,若不是閣下出手,怕是現在人都被抓住了。”
景非桐歉然道:“那可真是不好意思。既然如此,不如我将功補過,陪着兄臺去将這人追回來吧。瞧他出手如此陰毒,兩人相互照應着,或許也可穩妥一些。”
他語氣不疾不徐,說話時微帶笑意,顯得風雅從容,十分容易讓人心生好感。
舒令嘉道:“尚未請教閣下尊姓大名?”
景非桐拱手笑稱:“景非桐。”
舒令嘉倒是真沒想到對方會以真名見告,打量着他挑眉笑了一下,也拱了拱手:“原來閣下便是碧落宮的景殿主,倒是我方才失禮了。在下青丘明绡。”
“狐族少主……”
景非桐莞爾,略低了低頭,也不知道是信了還是沒有,擡手道:“明少主,請。”
兩人各有思量,又對對方都有些提防和猜忌,表面上倒是客客氣氣的,一同去找段浩延的蹤跡。
舒令嘉隐隐覺得,景非桐好像是故意縱容了段浩延的假死,又是故意把他放了出來。
如果排除“景非桐暗中戀慕段浩延多年,不忍下手還他自由”這種猜測,那就是景非桐想靠段浩延去尋找什麽東西了。
既然對方主動邀約,怕是也有看着他的意思,舒令嘉索性就徹底瞧個究竟。
畢竟不管是不是待見這個人,他都得承認,待在景非桐身邊有個最大的好處,那就是不需要擔心自己會靈力耗竭變成狐貍,随用随補,簡直像是窮小子突然暴富一樣,暢快極了。
兩人很快到了距離青丘最近的一座城外面。
景非桐仰頭看了看城門最上方刻的“蕪城”兩個大字,目光微微一亮。
他對舒令嘉說道:“明少主,這裏沒有其他的路,那人多半進城了。咱們一起進去看看?”
舒令嘉似笑非笑,道:“可以。”
他此前從未來過青丘,自然也沒有進過蕪城,這座城受狐族庇佑,又盛産各種奇珍異草,來往商販甚多,倒是十分繁華熱鬧。
沒走出去多遠,舒令嘉便看見自己左手邊的一座牆上,貼着張認屍的告示。
幾個人圍在旁邊議論:“真是可惜,小夥子長得這麽俊,結果年紀輕輕的就沒了。”
“聽說是睡着睡着就再沒醒過來,這種情況多半是有什麽隐疾,也是命啊。”
世上日日有生死,一名年輕人的去世,雖然值得惋惜,但并不稀罕。舒令嘉之所以多看了幾眼,是因為人群中站着一名粉衣女子。
她相貌清秀,高挑個,身後背着把長劍,神色專注地瞧着那幅畫像。那神情空空洞洞的,卻也不見如何傷心。
舒令嘉注意到的是她的佩劍,這柄劍應是所有淩霄弟子初入門時統一分配的,等到劍道小有所成,才會有資格擁有專屬于自己的劍。
但他在氣宗沒見過這姑娘,不知道是不是心宗弟子。
這粉衣少女身後還帶着幾名壯漢,瞧上去像是雇傭的镖師,她駐足片刻,便上去揭了畫像,沖着那幾個人說道:“走吧,跟我去領屍,再幫我送到青丘去就行了。”
一名壯漢接過畫像,同時揮手驅散了圍觀的人群,高聲道:“都讓開,別擠了!死人畫像有什麽好看的?”
原本礙于角度,舒令嘉沒看見那幅畫像上畫了什麽,直到官差過來,周圍的人紛紛散開,那幅被揭下來的畫像才在他面前一閃。
舒令嘉猛然一怔。
他發現,畫像上面所畫的那個人,竟與自己易容的這張臉一模一樣!
這具屍體,是……真正的青丘明绡?
之前昌寧讓舒令嘉扮成狐族少主的時候就說過,族長明绮沉睡不醒,真正的族長之子下落不明,為了讓族人們安心,他找了一名叫做明绡的狐族少年,從小就假當成少主養大。
但明绡也不經常在族中,最近昌寧一時沒有他的消息,這才找了舒令嘉救急。
所以……狐族之所以找不到明绡,是因為他已經在外發生了不測?
“明少主。”
正好這時,景非桐也轉過頭來,對他說道:“既然沒有頭緒,不如咱們去那邊的酒樓上看看,打探一下消息如何?”
舒令嘉的第一反應就是不能讓景非桐看見那幅畫像,于是在對方轉頭的同時,下意識地一側身,擋住了他的視線。
兩人之前并肩而行,距離本來就不遠,舒令嘉這樣把身體一側,就離的更近了,倒仿佛是他主動向着景非桐往前迎了一步。
景非桐回頭時,正好望進了舒令嘉的眼睛。
這一瞬,他頓時把自己接下來要說的話忘了個幹淨。
兩人對視着,氣氛有些莫名的古怪,像是猜疑,又像是暧昧。
片刻之後,舒令嘉若無其事地往後退了一點,擡起手臂,向着酒樓的方向示意:“也好,請。”
景非桐定了定神,莞爾一笑,點頭道:“好。”
轉身之際,他的目光不動聲色地向左側一掃,又收回去了,唇畔揚起了一個不易察覺的微弱弧度。
舒令嘉稍慢他半步,在景非桐背後狠狠瞪了他一眼。
他們兩個都是修行之人,早已辟谷,俗世飯菜不吃餓不死,吃了也無所謂。
上了酒樓後,兩人随便點了壺酒,并着幾樣點心,便坐了下來。
景非桐給舒令嘉斟了杯酒遞過去,舒令嘉接在手裏沒喝,轉了轉杯子道:“景殿主,你有沒有覺得這城裏有些奇怪?”
景非桐道:“哦?”
舒令嘉道:“大凡修士、精怪與普通人之間都是互有領地,來往極少,但我瞧着城中,各種妖族、修士、百姓魚龍混雜,竟好像司空見慣一樣。倒是怪事。”
景非桐見他不喝自己倒的酒,笑了笑,端起酒杯啜了一口,卻沒有直接回答舒令嘉的問題。
他道:“明少主,你乃是狐族族長明绮的獨子,那應該也知道狐族曾經發生過……一些事情吧?”
舒令嘉不動聲色:“我打記事起母親便是沉睡狀态,自幼也不在族中長大。狐族的事有些聽說過,有些便不甚了解。不知你指的哪一樁?”
他這話說的模棱兩可,景非桐含笑,給面子的把話接了下去。
“我指的是——如意神君,縱無心。”
舒令嘉驀然擡眸。
縱無心,雖然他沒見過此人,但也知道這個名字在數百載之前是多麽的令人心驚膽寒,聞之色變。
當年他的出現,在無數的典籍中被人評價為是滅世之兆。
縱無心雖然被人稱作是“如意神君”,但他卻并非神明,而是魔種。
在天地混沌初開之時,女娲造人,于泥土中注入靈智,但與此并生的,便是人心中難以摒除的貪欲惡念。
這樣負面的情緒,有些被封在了人的軀體當中,有些則散逸到了混沌鴻蒙之中,與世共存,甚至久而久之,進化出了形态,被人稱之為魔魇。
魔魇起初只是由各種負面情緒凝彙而成,他們憑借生存下來的本能催生人心中的惡念,占領人的軀體,彼此之間也會互相厮殺吞噬。
而縱無心從千萬魔魇中誕生,如同被養出來的蠱王。
他擁有自己的思維與靈智,外表看起來同人無異,但他的可怕之處就在于擅長發現別人內心的黑暗并加以操控,只要心志動搖,就有可能成為他的奴隸。
當所有人都被欲望、仇恨、愛念蒙蔽雙眼,臣服于魔,便是亂世之時。
這是世上最可怕的瘟疫,縱無心就是瘟疫之源。
偏生他每每蠱惑人心之時,還十分喜歡以光芒萬丈的神明面貌在人的美夢中出現,因此被民間百姓們稱為“如意神君”。
此人身上的各種傳言不勝枚舉,只消聽見他的名號,舒令嘉都仿佛能感到一股令人窒息般的血腥氣撲面而來。
他問道:“我母親的沉睡與縱無心有關系?”
景非桐道:“當年縱無心禍亂人間,經過好一番惡戰,才被各族聯合起來封印,但他被封的時候釋放出了七大劫,讓在場的人或多或少都沾染上了一些。”
“目前所知道的,是佛家澄心禪師和凰族青盞仙君遭遇死劫,百年之前已經殒身殉道,令慈明绮族長遭遇情劫,失蹤多年,将你帶回之後便陷入了昏睡,至今未醒。”
聽到這裏,舒令嘉忽然明白了景非桐為什麽要提起這件事。
——當初說段浩延私下與魔勾結,觸犯門規,這才被心宗到處通緝,如今看來,這魔指的恐怕就是縱無心。
如果當真是這樣,那段浩延可以說是膽大妄為到了極點,連這樣的人都敢去招惹來往,也怪不得心宗震怒了。
景非桐看着舒令嘉,又道:“當時參與的人還有西荒二老,嗔門門主吳新儒,佛門清泓法師,氣宗掌門何子濯等,不過到目前為止,他們尚未應劫,但日後會遇上什麽,就不得而知了。”
此事年代久遠,涉及到縱無心,衆人又通常都諱莫如深,舒令嘉從不知道何子濯竟然也參與了這件事,聞言一驚。
他知道自己當時的臉色肯定微微地變了,若不是易容,只怕更加明顯。
他微垂眸掩飾了一下:“原來如此。”
“封印之地跟青丘的距離很近,當年雙方激戰時,蕪城曾被縱無心占領過一段時間,其他族前來救援,所以才有了如今這樣的局面。”
舒令嘉道:“所以我們要追的那個人來到這裏,說不定也是與縱無心有什麽牽連了?”
景非桐笑了笑:“那……就要查一查才知道了。”
舒令嘉哈哈一笑,意味深長地看了景非桐一眼:“景殿主,您可真是熱心。半路随便遇上這麽件意外,都得跟着關切一番,看來碧落宮的宮務也不怎麽繁忙麽。”
景非桐淺笑道:“明少主不也是一樣?雖然之前并不清楚明绮族長是因何而沉睡的,你見到可疑的人,還是主動追了上去,熱心腸啊。”
他故意很有深意地停頓了一下,伸筷子去挾碟子中的一塊綠豆糕:“斬妖除魔,匡扶正道,正是我輩的責任。縱無心至邪至惡,我既然見到了,又如何能任由明少主犯險而置之不理呢?”
舒令嘉道:“犯險?呵,這算什麽險?景殿主這話說的,有點瞧不起人了。”
他的筷子也恰好伸了出去,同樣在景非桐要夾的那塊綠豆糕邊緣一點,略揚了下颌,看着景非桐。
景非桐的動作頓住,說道:“明少主,凡事講究先來後到,你換一塊吧。”
舒令嘉道:“嗯?先來後到。不是應該……能者得之嗎?”
他說着,左手在桌面上一拍,這下勁道用的極巧,滿桌的食物中,只有那塊豆糕彈了起來,飛上半空中。
舒令嘉同時筷子一斜,點向景非桐手掌邊緣的後溪穴。
景非桐道:“唉,不過為了口吃的,這可就傷和氣了。”
他說話時舒緩帶笑的語氣都沒變,手中招式卻快如閃電,翻腕一架,攻守兼備,避開舒令嘉點穴的同時,用自己的筷子夾住了他的筷子。
舒令嘉将兩根筷子一撐,掙開景非桐,順勢擡手朝着半空中即将落下的綠豆糕夾去,冷笑道:“你我之間,有和氣可言嗎?”
眼看他即将成功,這時,景非桐屈指一彈,将一滴酒水如暗器般沖着舒令嘉的手腕彈去。
他這一招,跟之前舒令嘉在河面上打掉他鬥笠的招式有異曲同工之妙,此時正好還了回來。
可見這家夥看着溫潤如玉,實則小肚雞腸!
舒令嘉側手一閃,僅僅差了毫厘,景非桐立刻趁勢将那塊綠豆糕接住。
他雖然贏了,但也忍不住由衷贊嘆了一句:“好俊的功夫。”
景非桐道:“只是不像狐族少主能使出來的。”
舒令嘉眼見輸了,索性把筷子往桌面上一拍,挑眉道:“點心會變石頭,死人都能複生,這世上怪事多了。怎麽,我功夫好一點,礙了你的眼?”
景非桐正要将那塊綠豆糕送入口中,忽覺不對。
他将筷子移開,低頭看去,發現軟糯的點心已經被化石術變成了一塊石頭。
景非桐:“……”
舒令嘉這才拿起方才晾在一邊的酒杯,仰頭幹了,笑吟吟地說:“費心搶的,怎麽不吃啊?”
可以看出來,他是真心實意地恨不得把景非桐崩掉大牙。
這不過是個小把戲,但景非桐身份特殊,打生來旁人對他的态度便不是畏懼就是恭敬,還從未被這樣惡作劇一般地戲耍過,一時甚至不知道應該還擊還是惱怒。
但他擡頭看着舒令嘉沖自己笑,臉龐微微揚着,如玉石雕就,笑容在陽光中晶瑩發亮,看起來那樣肆意而痛快,無法無天,坦坦蕩蕩。
景非桐忽然升起一個念頭。
他覺得舒令嘉平時也一定很招身邊的人喜歡。
因為在這個人身上,有種大多數人已經失去的,但又十分向往的純粹和熱烈。
景非桐瞧瞧舒令嘉,又瞧瞧自己的筷子,索性将那塊石頭往桌子上一扔,也不由大笑道:“好吧,好吧,是你贏了。”
他閉目搖了搖頭,說:“我承認,段浩延确實沒死,交到心宗的屍體并不是他。”
他們兩個都是聰明人,若非景非桐方才已經看到了那幅認屍的畫像,他後面不會試探舒令嘉是否了解狐族往事,更評點他的身手。
而舒令嘉那句“點心會變石頭,死人能夠複生”,更是幾乎點破了兩人之間裝模作樣的那層窗戶紙。
事到此處,彼此之間的僞裝都已經在對方眼中掉的差不多了。
舒令嘉也沒想到景非桐被整了一下,居然還笑的挺開心,他原本板着臉,此刻倒覺得自己小氣無聊起來,也忍不住笑了。
舒令嘉回手在自己眉心一抹,恢複了本來的樣貌。
景非桐本就是玲珑心思,幾次跟舒令嘉切磋交談下來,已經對對方的招式路數和性情1為人都有所了解。
此刻他看見果然是舒令嘉,都已經不甚驚訝了,倒是因為這張驟然顯露出來的絕世容顏而稍稍晃了下神。
景非桐道:“舒師弟,又見面了。近來你我真是有緣。”
舒令嘉心道那你是不知道之前那只狐貍也是我,不然,哼,更有緣。
他挑了挑唇,說道:“不過幫朋友個忙,所以暫時喬裝罷了。只是沒想到還能看見段浩延活蹦亂跳地冒出來,可是把我給吓壞了。”
舒令嘉随手将威猛化出來,放在桌上:“師兄也知道這劍的來歷。段浩延畢竟是我劍靈的生父,我當人家的主人,也不好不跟上來看個究竟。”
看到舒令嘉的佩劍,景非桐猛地想起來之前下屬同他說過,“雜念叢生劍”的另一半劍譜很有可能就藏在這柄劍中,他找這東西已經找了許久。
景非桐移開目光,說道:“一開始,我也以為段浩延确實已死,但他當初跟縱無心有所來往,也學過不少魔功,身上亦有可能藏有對方曾經留下的東西,我便令人暫時将屍體存放了幾天,不料他倒是自己‘複活’逃跑了。”
舒令嘉道:“是嗎?以碧落宮守衛之森嚴,段浩延竟然有那個本事逃出師兄的手掌心?”
“段浩延當時不是假死,他确實心髒碎裂,氣息已絕,複生的辦法應該是生前修煉了某種保命的邪術,撐不了太久,所以只要他還想活,就必然會尋找能夠維持這種邪術的方法。”
景非桐笑了笑:“所以我想看看他打算去往何處。蕪城當初曾被縱無心占領過,段浩延又跑到了這裏,你說巧不巧?”
舒令嘉聽他說的實在,稍稍思索,便點了點頭。
而正在此時,旁邊忽然有個盤子照着他這邊就飛了過來,眼看就要砸在舒令嘉身上。
旁邊不少食客看到這一幕,都忍不住驚呼起來。
舒令嘉看也不看地擡起手,一根手指頂着盤子滴溜溜轉了一圈,化消來勁,然後反手甩了回去。
那盤子便又平平穩穩原路飛回,落在鄰座桌面上,整個過程連一滴菜湯都沒有灑出來。
周圍的客人哄然叫好,還有人見到接盤子的竟是位如此俊俏的公子,起哄似的拍起了巴掌。
舒令嘉眼皮都沒擡一下,垂眸喝了口酒,向鄰座看了一眼。
他發現那裏坐着的,竟就是自己之前在認屍畫像之前看見的粉衣女子。
景非桐也瞧見了她擱在桌邊的佩劍,問道:“這位是淩霄弟子?”
舒令嘉道:“看劍或許是吧。我沒見過,不知道是心宗的還是氣宗的。”
他們兩個分別是心宗和氣宗的門面,淩霄的普通弟子們無有不識,平日提起來都是一臉的欽佩敬慕,但這姑娘卻好像哪個都不認識。
她見差點砸到人,離座起身,走到舒令嘉面前,似是要給他賠不是,但尚未來得及把話說出口,一名身材肥胖的婦人已經一把将她拽了回去,斥道:“死丫頭,你跑什麽!”
粉衣女子扯了一下自己的手臂,沒扯回來,不耐煩地道:“你到底想怎麽樣?都砸到人了!還嫌丢人丢的不夠嗎?”
她這話一說,那婦人立時便惱了,拍着桌子叱罵道:“怎麽說話呢?我是你娘!生你養你,如今你翅膀硬了,還敢頂嘴了?我且問你,你到底做了什麽?你弟弟如今病的都下不來床了,你倒是活蹦亂跳的!沒心肝的東西,哪來的臉還在這裏吃吃喝喝!”
粉衣女子一開始還忍氣聽着,見她說個沒完,終究也是忍無可忍,擡手将那婦人推了個跟頭:“你別拽着我不放!”
她畢竟是修行之人,力氣遠勝尋常百姓,那婦人大概沒想到女兒竟會動手,一跤摔倒,整個人都懵了。
她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嚎起來:“沒天理了,當閨女的敢打親娘,你這條命都是我給的,如今有家不回,還動起手來了,快讓這周圍的鄉親百姓評評理!真是沒良心的賤蹄子!”
從小到大,這些謾罵指責也不知道聽了多少,之前這婦人叱罵的時候,粉衣女子雖然不耐煩,倒也不怎麽生氣,直到聽見她說“你這條命都是我給的”,方才眼圈一紅。
她非但不去扶起那婦人,反倒退後兩步,冷冷地說道:“你給我的命我早已還你兒子了,眼下還想再騙我回去再被你吸血?如果說你覺得從小吃苦受累,挨打挨罵就是你對我的好,那我也告訴你,沒人是傻子。”
“你以為你哭哭鬧鬧我會在意嗎?你算個什麽東西,就算你死了,我都不可能再回那個家!”
她說完之後,朝着那婦人的裙角啐了一口,拿起劍來,頭也不回地就走了。
那名婦人是一哭二鬧三上吊的老手了,從未想過女兒如今竟會不吃她這一套,坐在地上愣了片刻,也顧不得裝了,連忙在周圍客人鄙夷的目光下爬起身來,就要追出去。
跑堂的夥計見狀,連忙過來拽住她:“等一下,這位夫人,你方才砸了兩個茶杯,好歹賠了錢再走。”
那婦人沒想到鬧事不成,居然還得自掏腰包賠償損失,簡直懊惱的心頭滴血,跟那夥計吵嚷起來,直到酒樓的護院出來了,這才只得不情不願地掏了錢。
景非桐和舒令嘉在平日都不是好熱鬧的人,此刻卻破天荒地一起看完了這場鬧劇。
舒令嘉目送着那婦人哭罵着離開,轉頭見景非桐若有所思,便屈指在桌上敲了一下。
景非桐轉頭看他,舒令嘉問道:“景師兄有何高見啊?”
景非桐失笑,搖了搖頭,答了他的話:“我看她身上的陰氣很重。”
舒令嘉道:“你聽她方才說的話,什麽‘命已經還給你兒子了’,‘不會再回去被你吸血’,說得好像已經死過一回似的。”
他們兩個人查的就是段浩延假死一事,自然對此很是關注,更何況這女子又是淩霄弟子,身上居然會出現這種情況,就更令人驚訝了。
景非桐道:“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過,地府當中有個地方,名叫還陽司。”
舒令嘉道:“哦?”
景非桐道:“如果陰差勾魂的時候出了岔子,不小心将陽壽未盡的人給勾走了,就要到還陽司重新将那人的魂魄塞回到軀殼之中。那地方陰冷如極寒之地,只能見到用白色骨蠟燃起的綠光,人的屍身放進去,可以……”
他說到這裏,聲音忽然停了。
同時,舒令嘉也比了個“停下”的手勢,說道:“先等一下,我提個建議,說事情就好好地說,不要故意周圍弄得這麽冷,也不要在我背後吹陰風。”
景非桐疑道:“不是你幹的?”
兩人對視一眼,然後在他們的對視中,整個酒樓陷入了一片漆黑。
那個瞬間的感受非常微妙,舒令嘉覺得自己好像置身于一片柔和的水中,周圍是不斷浮動的水波,輕柔而緩慢地湧過來,将他淹沒。
那種極致的寒冷,使全身上下都産生了觸冰般的戰栗,而周圍感覺不到半點人氣和聲音。
舒令嘉的一只手臂還搭在桌子上,此時手下意識地向前伸了伸,然後便觸到了另外一個溫熱的指尖。
舒令嘉的動作微頓,在意識到對方是景非桐的同時,聽到系統說了句【氣運值:+2】。
也不知道這有什麽可加的,雖然數額不多,舒令嘉還是有種意外撿了錢的感覺。
随即,四下又微微亮了起來,兩人同時收回手,結束了這一次無心的觸碰。
舒令嘉将目光向着周圍一掃,發現整座酒樓大堂都已經完全變了樣子。
在大堂的正前方擺放着一個一人多高的神龛,以紅紗和以大簇大簇的白花裝點,周圍站着不少面帶微笑的紙人,團團拱衛。
裏面的神像若隐若現,看不清供奉的是哪路神仙,倒是那紗上的紅色看起來十分沉暗,如同剛剛幹涸的血色一般。
下面則是一排排長條狀的桌椅,橫豎都是九列,擺放的整整齊齊,每桌上都放着一只骨蠟,正幽幽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