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庭柯影裏 (1)
舒令嘉自己尚且不知道他那一下打中了什麽, 只覺得金戈交擊之聲大作,身體失重之間,眼前乍亮。
他猛然一驚, 這才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現實。
他們修行之人,一向有“頓悟”的說法。
方才那短短一時片刻的功夫,舒令嘉心思起伏,悲喜翻湧, 明明是犯了自幼所學劍道的大忌,乃是最容易引起走火入魔的做法。
但此刻清醒過來, 他竟然發現自己的境界有所提升, 甚至産生了一種心胸暢爽,無拘無束的欣然之感。
他能感覺到冰涼的汗珠順着自己的脊背滑落下來, 浸濕了後心的衣服, 而左手掌心中牢牢握住的那枚玉簡,幾乎沁涼入骨。
周圍一片嘈雜,很多人正在驚呼, 卻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舒令嘉只是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角色等級進度條又猛地向前推了一大段。
這樣一來,他已經快要接近下一個“路人”角色的等級了。
舒令嘉滿頭霧水,站起身來,想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麽。
這兩邊的一番對比下來,實在是有些過于慘烈。
姜桡一招失手, 原本就已經十分尴尬,再見舒令嘉擡掌之間就解決了這次危機,那個瞬間,他的臉色幾乎是猙獰的。
狐族人的表情都是驚喜中帶着欣慰。
這位少主一年到頭也很少能在青丘住上幾天,狐族人對于他并不了解, 只是本能地呵護,只求他平安健康就好。而現在看到他這樣有出息,自然又是驕傲,又是驚訝。
這對于整個狐族來說都是好事,而族長如果能醒過來看到少主,也一定會非常高興吧。
其他人更是真正佩服的五體投地,再也不存半點質疑,見舒令嘉起身,就都上來向他道謝或者稱贊。
自然,其中也夾雜着不少議論和嘲笑姜桡的竊竊私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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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是他先前稍微低調謙虛一些,此刻都不會落得這樣顏面掃地,之前胡吹大氣許久,卻出了這麽大醜,只怕過不了幾天,姜桡連帶着淩霄氣宗,就要成為傳遍修真界的笑柄了。
畢竟都是源出同門,在場的淩霄弟子們都覺得臉上火辣辣的,一個個連話都不想說,默默走出山洞,心裏也埋怨姜桡的張揚。
想當初舒令嘉在的時候,身上的光環可比他大多了,人家也沒有這樣得意忘形,果然是小地方出來的,真是淺薄。
外人的輕蔑嘲笑,本門弟子的失望,固然都讓姜桡又氣又惱,但他最為擔憂還不是這些。
已經第二次了。
姜桡還記得,自己頭回産生這種力量流失的感覺,還是之前第一回 聽說舒令嘉抓了段浩延的時候。
當時他心裏覺得古怪,但異樣稍縱即逝,便也沒有特別在意。
但這回,功力折損的感覺變得比上回更明顯了一些,雖然總體損耗很細微,但姜桡擔心的是這種異常趨勢。
究竟是什麽原因造成的?
一次兩次也就罷了,如果以後這種現象頻頻出現,那可就什麽都完了。
畢竟……這股力量原本也并不屬于他。
姜桡悄悄擡手,握住自己一直戴在腕上的一串彩色曜石。
有個秘密,他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說過,其實他是個穿越者。
但大概是比較倒黴吧,別人穿越,怎麽也得有個顯赫的身份,要麽就是突出的能力,到了姜桡這裏,卻成了個鄉下窮小子,他本人亦沒有什麽特長的地方,也只能就那麽湊合着過。
而這東西是他一次被繼母叱罵之下趕出家門砍柴,在後山上的一棵老槐樹下面撿到的。
他把這樣東西拿起來,指尖碰到冰冷的石面,就聽見腦海中響起一個缥缈的聲音,詢問他,想不想成為這個世界的中心,讓所有人都喜愛他,崇拜他,對他臣服。
姜桡當時都驚住了,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聽見前方傳來猛獸咆哮,一只黑熊從林中撲出,向着他就猛沖過來。
他駭然之際頭腦一片空白,手裏還記得緊緊攥住那串彩色曜石,然後就被被黑熊拍倒在了地上。
生死關頭,一劍橫空而出,剎那間将黑熊穿心而過。
姜桡驚魂未定地擡起頭來,看見一名白衣少年出現在面前,正挽起劍花甩掉刃上血跡,而後收劍回鞘,清冷俊美,仙氣盈然。
他此生從未見過能有如此容貌之人,一時看的怔住,對方卻已翩然轉身而去。
“我想……”
姜桡攥緊手中的曜石,脫口而出:“我想變成他那樣子的人。”
後來,他的願望竟然成真了。
舒令嘉所擁有的一切,都幾乎在慢慢地轉移到他的身上,姜桡也以為自己會一直擁有下去。
但如今是發生了什麽?拿過來的東西還會被要回去不成?!
這個狐族少主究竟是不是舒令嘉?難道說他在……恢複?
只要他恢複了,自己也就會一樣被打回原形!
姜桡再次打量自己腕上的彩石,駭然發現,其中綠色的那枚上竟出現了一小塊微微褪色的斑點。
猜測仿佛得到了一點證實,他通體生涼,咬了咬牙,不動聲色地側了側頭,悄悄尋找舒令嘉的位置。
舒令嘉起初也吓了一跳,還以為是自己方才那一招不小心打到人了,直到聽見別人的道謝,他才意識到,原來他竟憑借自身靈力,打破了那幾道劍怨形成的屏障。
這套雜念叢生劍果然有些門道,而且來的很巧。
如果是在舒令嘉的全盛時期,本門的根基已經紮下,練劍時絕對不可有半分情思雜念,他今天再體悟這套完全相反的劍法,自相矛盾,重傷吐血都是輕的。
但舒令嘉的靈脈基本上都已經廢了,破而後立,反倒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誤打誤撞,悟到了一些玄機出來。
他随着衆人走出山洞,心裏面還在反複琢磨着這件事。
雖然有系統的提示,這枚玉簡的來路也還是實在有些令他懷疑。
它為什麽會在威猛的劍鞘中?會不會跟段浩延有關系?
舒令嘉不禁想到剛才所聽到的關于段浩延的死因。
他心裏想着事,人也越走越慢,逐漸不動聲色地落在了隊伍後面,悄悄按了下胸口。
舒令嘉對自己的傷勢有自知之明,雖然不怕苦痛,但為了防止變成狐貍,平時出招動手,都是能省一分力氣,就省一分力氣,以免牽動傷勢。
結果剛才神游天外,那一招使得毫不收斂,沒用的風頭是出了個徹徹底底,有用的靈力卻沒了。
很有可能又要變成狐貍了。
不過這一回,舒令嘉倒是淡定了許多——因為用的不是他的臉。
這樣的話就算被誇了可愛,那也是丢這個狐族少主和青丘的人,無所謂。
他只是在思考,一會是變個狐貍跟着大部隊一起出去,還是先遁一遁,等恢複了再說。
這時,系統忽然冒出來一句:【有辦法了。】
舒令嘉順口接道:“什麽?”
随着他這句話,周圍一下子就炸了。
舒令嘉:“……”
巨響聲震耳欲聾,四處煙塵彌漫。
舒令嘉手疾眼快,長劍出鞘,威猛鋒利無比,瞬間将當頭砸下來的一塊巨石劈碎。
但這個動作也徹底耗盡了他最後一絲靈力,使他瞬間變作了狐形。
在這個時候,身形嬌小成了一件占便宜的事,頭頂亂石噼裏啪啦地砸下來,幾乎要把人給活埋,舒令嘉反倒是有個空隙就能躲閃。
他用爪子靈巧地扒住石縫,随便往塊大石頭底下一避,等到周圍都安靜了,這才鑽出來,抖了抖毛,其他的同伴早已經沒了影子。
舒令嘉:“……”
倒也不必做到這個份上吧。
他望着眼前的一片烏煙瘴氣,無法挑眉,只能晃了晃尾巴,弄得很沒氣勢。
“系統,可以啊。”
系統很冷靜:【不是我設計的,我只是在進行新劇情生成提示。】
舒令嘉靈巧地跳過一堆碎石,打量着前面的路:“哦?”
系統放出了一段新劇情:
【姜桡不喜歡殺人,他只喜歡讓人人都圍着他轉,崇拜他,敬仰他。
但現在的情況特殊,不管這人是狐族少主還是舒令嘉,活在這世上,都只怕會給他帶來越來越多的後患。
不得不除。
他心中計議已定,趁四下無人注意,悄悄将手中的靈符扔到了身後。
姜桡知道,這個位置,正好是萬魔眼的正上方。
僅僅是爆炸和碎石只怕不能将對方這樣一個高手如何,但姜桡方才進入秘境的時候就曾經差點誤入萬魔眼,被裏面一股極強卻沾着魔氣的力量打了出來,差點受了重傷。
現在對方直接掉進去,可就不一定能安然無恙地出來了。】
舒令嘉看過之後,還覺得挺不對勁——這次的劇情居然沒想弄死他。
“不一定能安然無恙地出來”這句話,對于他一個炮灰來說,似乎都有些過于溫柔了。
他問道:“沒改之後的原劇情,這裏應該是什麽?”
【原劇情:主角不慎掉入萬魔眼,與反派初次正面交鋒,被打,升級。】
系統的聲音當中透出愉快:【由于主角行動脫軌,主角專屬劇情發生轉移,其中包含大量随機獎勵,幸運奇遇,請宿主注意接收,早日完成升級!】
竟然是劇情偏移!
“與反派交鋒,并且在被反派的吊打之下激發潛能而升級”——這正是屬于主角們的常規劇情。
但是由于姜桡自己對于舒令嘉太過忌憚而先行脫軌,反倒将明明應該屬于他的機遇拱手讓到了舒令嘉的身上。
也就是說,從這一刻開始,舒令嘉可以享受一段獨屬于主角的劇情待遇了。
舒令嘉十分謹慎,仔仔細細又把原劇情讀了一遍,沉思片刻,忽然說道:“不對,這段劇情沒說完整。”
系統:【怎麽?】
“姜桡為什麽突然要對我下死手呢?”
舒令嘉道:“他甚至還不能完全确定我的真實身份,就認為我會給他帶來後患,冒險也要置我于死地,這種舉動太莽撞也太過激了,不像是他能做出來的事。”
他踱了兩步:“姜桡肯定還有其他讓我非死不可的隐藏理由。”
系統有點小心地問道:【那麽宿主認為這個理由是?】
舒令嘉道:“之前你說過,姜桡是突然出現,占了主角配置,才會取得如今的天賦成就。我還不确定這件事他是否知情,現在看來,只有偷來的東西,才會成天患得患失,生怕被失主給找回去。”
系統不由沉默,宿主的機敏超過了它的想象。
舒令嘉慢慢地說:“他怕是自己心裏根本就很清楚,他那份天賦根本就不屬于自己。甚至……他的天賦,就是從我身上偷取來的。”
小白狐爪子在地上一拍,板着張毛絨絨的臉,冷笑了一聲。
【噗嗤。】
舒令嘉一頓,若無其事地收回爪子:“我在說正事,很好笑嗎?”
他語氣淡淡的,後背上和尾巴上的毛卻都炸了起來。
【本系統是專業的,工作期間不會笑,宿主聽到的是新版提示音。】
【噗嗤!經檢測,反派景非桐已在前方出現,完成“蹭反派”小任務,可幫助宿主解除狐貍狀态。】
原劇情中,姜桡碰到的那名反派正是景非桐。
只是不知道碧落宮并未收到青丘邀請,景非桐又怎會出現在這個秘境當中。
舒令嘉被系統的陰陽怪氣搞得一肚子悶火,脾氣上來了,天王老子也不想見。
他跳到一塊還算平坦光滑的石頭上,将自己團成了一個小毛球,用尾巴蓋住身體,沒好氣地道:“不去。”
他是沒有力氣了才會變狐貍,睡一覺起來,再吃點東西,說不定就恢複了,反正青丘狐貍多得是,不差他這一只。
上次不小心掉了那個粉色的蝴蝶結,還得折回去跟人家要回來,對于舒令嘉來說簡直是畢生之恥,他可不想再來第二回 !
系統致力于培養狐傲天,卻很少見到這麽不配合的宿主。
它實在不能理解,世界上為什麽會有一只狐貍,覺得賣萌就像是要了他的命一樣。
果然狐貍從小就應該被狐貍養大,被人養的都學壞了,長那麽多毛不賣萌,成何體統。
但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系統也意識到這位宿主的性子吃軟不吃硬,是個絕對不能拗着來的脾氣。
它沒辦法,只能哄:
【你這樣自行恢複太慢了,少說也得三五天,難道不怕耽誤正事嗎?】
【還是去找景非桐,半個時辰就行了!】
【他是反派!反派那麽冷漠無情,又不會覺得狐貍可愛!你怕什麽?】
小狐貍把腦袋埋在尾巴裏,閉着眼睛不搭理它。
系統憋了口氣,暗暗打開系統界面的對話框,自己給自己發了好幾個翻白眼的表情。
發洩完畢,關上對話框,它只能辛酸地繼續懇求這個祖宗:
【我已經把提示音改了,不用“噗嗤”了,還用“叮”,行不行?】
【這次絕對不會再讓你搖尾巴了,也不用晃耳朵,也不用抖毛,完成任務可以選擇的方法很多的。】
後一句話總算起了些作用,一只狐貍耳朵倏地從尾巴上的絨毛裏豎了起來。
系統再接再厲:【你就當他是你養的寵物!人心情不好的時候,摸摸貓兒狗兒,也是調整的一種方式,狐貍撸人玩,這不是很正常嗎?】
【很快!很快!用不了太長時間!】
舒令嘉沉着臉,終究還是站起身來,跳到了地上,大尾巴有些煩躁地掃着地面。
依靠自己恢複,确實太慢了。
平常也就罷了,這回扮成被整個狐族重視的少主,跟他們失散的時間太久,只怕會引得他人擔憂,平添無數麻煩。
算了,既然不用做那些事情,就忍一忍吧。
男子漢大丈夫,能屈能伸!
舒令嘉深吸了口氣,給昌寧發了一張傳音符,簡單講了方才發生的事情,讓他們小心姜桡,不必擔憂自己,他要先找別的地方去玩會了。
傳完訊之後,舒令嘉便向着大反派景非桐找了過去。
昌寧起初本來是跟姜桡一隊,後來路上又遇到了岔口,雙方便再次分了兩隊,走上了不同的路。
這回,倒是讓昌寧等人艱難萬分地找齊了狐族族長所需要的另外兩種藥草。
他尚且不知道姜桡跟舒令嘉那邊又彙合了,正拿着草藥高興,便聽見不遠處傳來石頭的坍塌和爆裂聲。
昌寧連忙帶了人匆匆趕過去,要查看情況,走到一邊,便看見一名狐族少年慌慌張張地迎面跑了過來,滿頭滿臉都是灰。
他叫賀涼,是舒令嘉他們那一隊的,昌寧見了,連忙問道:“怎麽了這是?”
“長老,出事了!”
賀涼幾乎要哭出聲來:“方才山洞突然爆炸,少主他、他被亂石給埋在下面了,這可如何是好?”
昌寧大吃一驚,上前兩步正要詢問,忽聽耳畔風向,他回手一接,手中憑空多出了張符紙。
昌寧在符紙上一點,上面的文字慢慢顯出形來,正是舒令嘉的傳訊符。
他皺着眉将這張傳訊符看完,這才知道原來是姜桡搞鬼,不過幸好舒令嘉沒事。
昌寧的焦急擔憂是淡下去了,心中卻是一股怒火騰地燃燒起來,只氣的連連冷笑。
怪不得舒令嘉要離開師門,他這個新師弟可真是又陰又毒,何子濯難道是瞎了嗎?淩霄數千年的清譽,怎麽收了這麽個玩意。
“好了,賀涼,不用急,我都知道了。”
昌寧順手把傳訊符收起來,說道:“這件事我會處理。居然來到青丘地界上都不忘了挑事……哼,這口氣要是不出,真能把人憋死。”
他想了想,覺得現在還不能當面去質問姜桡,畢竟沒憑沒據的,對方那麽狡猾,萬一想要抵賴,自己這邊也不能強行逼問。
跟小人不能講道德,他得先看看姜桡想怎麽解釋這件事,然後也玩個陰的。
另外幾個族人都在問:“長老,怎麽辦啊?出氣不重要,咱們先快去救少主啊!”
昌寧道:“沒事,不用擔心少主。”
他壓低了聲音吩咐道:“先悄悄告訴咱們的人,找少主的事做做樣子就行了,暗中注意現場有沒有留下山洞被人引爆的線索。沒有就造一個,只管往淩霄派氣宗頭上栽贓。然後裝的着急點,一定要一邊找一邊哭,聽到了沒有?”
幾名狐族的族人領命走了,昌寧冷嗤了一聲。
反正已經知道是姜桡動的手,怎麽動的手,那麽沒證據就給他造點證據出來不就得了。
總之,要鬧就把這件事給徹底鬧大,今天非得在各大門派面前揭穿這小子的真面目不可,讓他們看看,這所謂的新晉天才到底是個什麽玩意。
萬魔眼是秘境當中最深處的一處洞穴。
舒令嘉聽昌寧簡單提過幾句,說通往此地的道路十分曲折,不易到達,因周圍的石壁上長滿了形似人眼的花紋而得名,容易擾亂心神,致人生幻。
反倒是姜桡這一炸,給他前往萬魔眼開出了一條十分便捷的路來。
舒令嘉順着系統提供的路徑嗖嗖嗖跑了過去,到了一處拐角處,突然一轉。
系統看他方向反了,正要提醒,就看見對方徑直跑到一面玉璧前面,對着上面清晰的投影照來照去。
系統:【……真的不可愛,我保證反派什麽都不會說!】
【大反派那麽兇殘,怎麽可能喜歡小動物!】
聽說人類在童年時期留下的陰影最為深刻,大概能變成人的狐貍也是一樣。
它可以想象舒令嘉還不能變人的時候在門派中的慘痛過往了。
舒令嘉對着玉璧弓了弓背,做猛獸撲食狀,呲了呲牙,做兇神惡煞狀,覺得勉強有點威猛了,應該會讓對方忘記他上回帶蝴蝶結的蠢樣。
他這才用爪子将自己的頭毛弄得淩亂些,以便顯得更加兇惡,然後向着景非桐的方向找了過去。
萬魔眼外面的道路曲折坎坷,而且處處兇險,但山洞裏面卻是十分寬敞的。
周圍孔雀藍色的石壁上面折射出幽微的光線,将石紋映亮,如同一雙雙詭谲的眼睛,不動聲色地織就夢境。
山洞的地面則由黑色玉石形成,凸起的石頭形狀詭異,仿佛簇簇黑色的浪花,簇擁起最內側高處一個天然形成的王座。
空氣中仿佛有淡淡的霧氣彌散,掩映着王座上的一道白色身影。
正是景非桐。
他斜倚在王座上,一手撐着頭,雙目似閉非閉,像是正在小寐。
這萬魔眼是整座秘境中最為兇險之地,傳說被無數雙石眼注視的人,極容易陷入到過往與欲望的幻覺中去,面對最讓人沉迷而又不敢觸碰的內心,再也不願醒來。
不過自然,對于景非桐這般修為高深的人來說,要中招也沒那麽容易。
但此時景非桐身處此地,明知其害,卻根本沒有抵禦,而是放任自己陷入到沉沉的幻境當中,看到心底最深處的渴望。
——恍惚間風聲飒飒過耳,他正伴着白雲禦劍飛行,陽光灑在身上,烘的錦袍微微發熱,萬裏長天如碧。
身後有人在同他說話,聽語氣像是他的随從。
“……小主子,這樣一來,您就有師弟了。他年紀雖小,聽說天賦卻非常高,來歷又如此不凡,往後也有人能同您切磋,免得您總是抱怨無趣。”
雲間有座山,看起來仙氣盈然,風景秀異。
他袍袖一拂,落在山頭上,随手将自己的劍扔給身後之人捧着。
景非桐聽見自己懶洋洋地道:“有什麽可切磋的?師尊收了徒弟,自己卻又跑出去,我可沒興趣幫他老人家帶孩子!”
那時自己的聲音,似乎比眼下更加氣盛一些,還帶着些不可一世的少年意氣。
一語方畢,一柄劍忽然從山後飛出來,“铎”地斜插在他面前的岩石上,劍上深藍色的穗子微微飄動。
有人語帶譏諷,朗朗笑道:“是嗎?這位了不起的大俠,往後你是帶孩子還是挨揍,咱們就拭目以待。”
——等等,他是誰?
我該認識他嗎?為什麽這個聲音這樣熟悉?
朦朦胧胧的夢境中,一切都好像籠着層霧氣,怎麽也看不分明。
景非桐心裏忽然很焦急,快步向前走去,想要将說話的少年人看個清楚。
然而剛剛邁出兩步,天地好像遽然一轉,場景瞬變。
回過神來的時候,他感到自己正閉着眼睛躺在床上,仿佛是在養病。
有只手覆在他的額頭上又移開,還是方才那個聲音,壓低了詢問道:“師兄如何了?”
“唉,這兩日也不見好轉,總是醒不過來。”
那個聲音便很幹脆地說道:“這樣,我去靈山上看看,能不能采到什麽藥回來。你先在這裏守着。”
說着,他又要走。
明明只要一睜開眼睛就能看清對方的模樣,可眼皮就是有如千鈞之重,怎麽睜也睜不開。
景非桐心裏一急,伸出手在床邊一撈,抓住了對方的一片袖角。
“別離開我!”
他脫口道:“我不用吃藥,我要你在我身邊。”
袖角從他的指間滑了出去。
“啪嗒——”
是一滴霧氣凝成的水從洞頂落下,景非桐驟然醒了過來。
他心中猶存着那種夢境裏殘餘的悵惘和恍惚,人卻已經本能地生出警惕。
他身陷幻境,會醒,可不是因為剛才那一滴水。
整個山洞都在他的神識籠罩之下,雖然表面聽來再無動靜,但景非桐卻可以感覺到,絕對有什麽東西,正在無聲地向自己靠近。
應該是……某種獸,它的軟墊輕輕踩在地面上,一步一步,沖王座而來。
殘存的溫柔在他眉宇間散盡,景非桐漫不經心地掠了下目光,從王座上微微撐起身子,手中蓄積靈力,向着來者的方向看去。
微弱的光線下,只見一只嬌小的,純白的狐貍,邁着優雅的步伐,大搖大擺地跳上了王座。
景非桐:“……”
又是它。
沒想到這只小狐貍居然能來到這處秘境之中。
它到底是個什麽東西?妖物?傀儡獸?或者就是青丘狐族?
景非桐本來就是個深沉多疑之人,幾次的相遇,讓他對這只狐貍又是奇怪,又是防備。
他不知道對方又想做什麽,便靜靜看着狐貍崽一直跳到了王座的扶手上。
舒令嘉也很謹慎,詢問系統道:“要我做什麽?”
他之所以沒有貿然湊上去,也是怕景非桐誤以為自己意欲加害,發動攻擊,于是先在原地站上一會,以表示沒有傷害他的意思。
系統看了看小狐貍的體型,覺得他可能想多了。
【請宿主在反派手邊小憩一炷香,使反派感到噩夢醒來後被陪伴的溫馨。】
噩夢?
舒令嘉微感詫異,沒想到以景非桐的修為和性格,竟然還會被夢境困擾。
這個任務不難,他試探着用爪踩了一點景非桐的袖子,見對方沒有反對之意,便在景非桐繡着繁複花紋的廣袖上趴了下來,靜靜蜷在他的手邊。
景非桐低頭看了片刻,發現這只小狐貍竟好像真的只是想找個暖和的地方睡上一覺而已,趴下來就不動了,不覺彎了下唇角。
直到這時,他才覺得自己的臉有點僵,笑意不達眼底就消失了。
景非桐微一屈指,把原本凝着的靈力散去。
——正好,目前他也不太想動。
上回他摸過這只狐貍的耳朵,已經對于它的靠近不怎麽抵觸。眼下身邊多了這麽一個蜷在枕畔的小絨球,感受着他一起一伏的呼吸律動,詭谲之地中仿佛也多了幾分夜色的靜谧。
景非桐的情緒還沒過去,索性将身體重新靠回座椅中,懶洋洋地将一條修長的手臂搭在額前,閉上了眼睛。
他暫時放任自己在半睡半醒的迷朦中回味方才的夢境。
夢中的人到底是誰,為什麽見到他,心裏仿佛那樣快活,又那樣苦澀?
就好像曾經無可奈何地,失去了什麽無比珍貴重要的東西一樣。
這樣想着,又一次,腦海中逐漸回蕩起嘈雜的心音,而後越來越大。
是心魔,又在這種不合時宜的時刻發作了。
無數人語重疊在一起,幾乎要化作實質性的濃稠惡意,像是一條噴着毒汁的巨蟒,慢慢地纏繞上來。
“噓!別再裝模作樣了,撕下你那層假正經的面具!真實的你,根本就不是他們眼中那種溫和正直的模樣。”
“你恨這個世界,一直覺得這裏黑暗、冷酷、肮髒,它吞噬了你愛愈性命,視若珍寶的人,你想毀掉這世上的一切!”
“為什麽要忍耐?你明明知道,你的實力不止如此,你的恨也不止如此!盡情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不好嗎?”
“去吧——去吧——”
景非桐驟然睜開眼睛,眸光冰冷,映着周圍石壁上萬千雙同樣絲毫不帶感情的眼睛。
他在心中冷冷低語道:“是麽?”
随着他這冰冷的兩個字,那混亂的聲音便像被人掐住了喉嚨一樣地打斷了,卻猶在不甘心地從嗓子眼裏發出尖銳地嚎叫,萦繞不去。
景非桐面無表情地重新阖上了雙目。
他的心魔一日比一日更加嚴重了,哪怕便尋良藥,卻也無法可解。
明明只要他想要,這世間一切珍貴的、罕見的寶物都會被輕而易舉地擺在面前,但人生中就仿佛是有什麽巨大的缺憾一樣,那片空虛怎樣都無法填滿。
他總覺得有個人在等着自己,可是卻連對方姓甚名誰,長得什麽樣子都不知道,為此景非桐用盡手段,甚至不惜來到夢魇之地一探究竟,可惜還是沒能看見夢中那名少年的模樣。
此時心中寂寂,忽然就覺得,心魔有些話說的并非全無道理。
這世上的無可奈何太多,與其總被紅塵牽絆,規則束縛,倒不如嘗試着颠覆乾坤。
只要将一切握在自己的手心裏,就再沒什麽是會離他而去的,想要的人,也總能找到。
景非桐将掌心攤開,又輕輕一握,似乎想要從虛空中重新抓住那片滑走的衣袖。
【一炷香時間到,您的20氣運值已到賬。】
系統發布了新任務:【與反派擊掌,消除與世界為敵的孤獨。】
這回的任務都讓舒令嘉很容易接受,他毫不猶豫地轉過頭,正好便見景非桐放在自己身邊的那只手微微舒展開,于是伸出爪,在他掌心拍了一下。
受命運迫害的反派和炮灰仿佛達成了某種共識,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在擊掌成功的那一瞬間,舒令嘉立刻感到了一陣神清氣爽。
之前一路闖秘境的疲憊一掃而空,傷處的疼痛也消失了大半,舒令嘉簡直覺得,自己身上的每一根毛都從根部到尖端充滿了力量。
他又可以了!
景非桐以為自己會再次抓住一場空,卻沒想到被這樣一只柔軟、溫暖,又毛茸茸的小爪子搭在手上。
雖然也跟夢境中那片柔滑而冰涼的雨緞袖角完全不同……
夢裏,夢外。
一個不知名的少年,一只毛茸茸的小狐貍。
景非桐徹底從虛無的臆想與無端的怨憤當中掙脫了出來,發現自己并不抗拒。
或許只在此刻,他也會需要一點陪伴。
他有些悵惘地嘆了口氣,低頭看見狐貍的時候,還是笑了笑。
“你要幹什麽?或者是有話想對我說?”
景非桐捏了捏手中的小爪子,微微嘆息:“兩度相遇,你我莫不是也前世有緣?小狐貍啊小狐貍,你又能不能為我解惑,我夢中那個人,到底……是誰呢?”
他眉眼生的極好,總給人一種含情脈脈的感覺,此時聲音溫柔,唇畔含了一縷悵惘,更增添了幾分致命的魅力。
可惜這份美色,就也別指着舒令嘉一個給佩劍取名“威猛”的人去欣賞了。
他暫時把爪給景非桐握着,聽到又增加了30氣運值的提示,連尾巴都忍不住晃動起來。
舒令嘉問系統道:“接下來做什麽?”
系統道:【經檢測,反派目前心情狀态為“輕松,輕度惆悵,明媚憂傷”,今日份治愈已完成,後續任務發放中,敬請期待。】
景非桐伸出手,慢慢摸了摸小狐貍頭上翹起來的幾根絨毛。
所謂人心難測,有時候,人甚至連自己的心意都看不明白,倒是遠不及當一只小動物的好,乖巧,純粹。
然後便見狐貍忽然翻臉,毫不猶豫地一爪推開他的手,轉身下床,跑的頭也不回。
景非桐:“……”
算了,動物也有喜怒無常的。
他嘆了口氣,收回手支着下巴,目送着狐貍跑遠。
旁邊的牆壁上,慢慢凸起了一個人形,而後一名灰衣人從牆上走了下來,單膝跪地行禮道:“見過主上。”
景非桐淡淡地擡了下手。
這名灰衣人站起身來,低頭問道:“主上……可需要屬下将那只狐貍抓回來?”
景非桐漫不經心地整理着如同流雲般的廣袖,只道:“說你的事情。”
灰衣人立刻知道自己孟浪了,連忙道:“是,殿主恕罪。屬下方才收到消息,段浩延果然是假死。”
這也是意料之中,景非桐冷冷一挑唇,問道:“人往什麽地方去了?”
灰衣人道:“現在他正往西南方而去,屬下已派人跟随。”
景非桐微微颔首。
灰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