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付安陽捏着紙條,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在心裏吐槽“這什麽啊能不能給我換一個”以免浪費時間。
這裏頭就沒一個詞是他擅長發揮的。
“黃昏”?那時他通常剛吃完飯在教室預備晚自習,都不知道有多久沒好好看過夕陽了;上一次長途旅行也是很久之前,“車站”長什麽樣都忘記了;還有“暗戀對象”……他剛剛發現自己幻想中的初戀似乎長着沈聞敘的臉,算嗎。
以至于道別。付安陽想,自己并沒有真正意義上的跟沈聞敘道別過。
他是忽然消失的,走得幹幹淨淨,沒有給彼此留下說再見的機會。長大後不是什麽都不懂的小孩了,也已經能夠體諒他不告而別的難處,不會再反複地想那個場景有什麽樣的意義。
那麽道別是什麽?
是明知道他要走,自己卻只能目送的束手無策嗎。
付安陽望着紙條上特殊的字眼,自重逢以來第一次想到——假如沈聞敘再次消失呢?
即使認識了葉嘉禾,還跟岑意一家人日益親密,看起來已經跟沈聞敘有了更深的聯系。可沈聞敘仍然随時都有可能消失。未來是不确定的,誰都不知道會有什麽事情再發生。
這種對于未知的恐懼和不安全感,從他半年前在醫院裏醒來,一直到今天都存在于他的腦海裏,又随着沈聞敘的出現而開始變得有所不同。
想到被自己弄丢的記憶,雖然還是會郁悶,卻不再那麽害怕了。取而代之的是朋友們聚在一起聊天的場景,更深刻地烙印在他的腦海裏。
每個人身上都發生過很好笑的事情,可以拿出來說無數次。即使某個人忘記了,也會不厭其煩地重複,其他人還會幫忙補充細節,把那些有趣和快樂一遍遍地找回來。
是一群會讓人感到安心的朋友。
付安陽閉上眼睛,每一張燦爛的笑臉都清晰可見。漫山遍野的紅葉裏,歡聲笑語蜿蜒在山路上,也被他保存在心底珍藏。
一直想到路燈下沈聞敘帶笑的語氣,神情溫柔到令人眼眶發酸,自言自語般說着對未來的憧憬。
我想和你永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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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太擅長道別。”
付安陽深呼吸,勉強露出一個笑容,擡眼望向鏡頭,如同追逐某個遠去的身影。
“雖然我也希望你永遠都能待在我身邊。但……如果你有需要去的地方,去就好了。”
“我當然會難過的,可能會難過很久。我其實沒有你想的那麽厲害,本來就不是那麽自信的人……只是因為有你,才會覺得自己什麽都能做到啊。”
“我一直沒有說過喜歡你。現在說,是不是有點晚了?”
他嗓音裏壓抑着情緒,為此不再直視鏡頭,目光躲閃的瞬間,一大顆眼淚砸落在手裏的紙條上,頃刻間浸透。
他自己也吓了一跳,慌張地去擦眼睛。可剛擦了一下,動作又放慢,失落地垂了手。
像是忽然意識到,自己喜歡的那個人已經不在這裏,不再看着他了。
“好像就是因為這樣。”
他的聲音啞了下去,帶着喃喃的鼻音,“我就是因為害怕,會再經歷今天這樣的分別,所以才一直不敢說的啊。”
心聲袒露至此,他低頭沉默了數秒。一旁的助手剛要宣布結束,卻見到導演無聲地打了個手勢,示意再等。
付安陽不急不躁地坐着,任憑時間在逐漸濃郁的寂靜中流逝。
直到最後幾秒,情緒醞釀到頂點,他忽地擡起頭,卻是綻開一個笑容。
“但現在親自經歷了以後,又覺得,好像也沒想象的那麽可怕啊。”
“我就在原地等你好了。”他說,“如果你不能再回來也沒關系,換我去找你。”
鏡頭将每一秒誠實地記錄下來。畫幅中央的少年眼尾微紅,清澈的眼底閃着淚和光,微笑的表情彌足珍貴。
“不管未來有多遠,我們一定會再見。”
**
面試結束得比想象中早。
付安陽出了面試大樓,走入街道人流當中時,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他平時不太能說出那樣的話,反倒是演戲的時候比較放得開。像是以另一種方式完成對自我的認知和表達,這次的表演,比之前刻意準備的段落要舒服很多。
跟跑步即時反饋的快意不同,表演帶來的是某種徐徐滲透的愉悅和滿足感。即使面試沒有通過,也是次相當不錯的體驗。
不遠處就是地鐵站的入口。他平時很少坐地鐵,但現在突然想去真正的車站看看。于是坐電梯下去,按照指示牌研究回家的路線。
要換乘之後再坐另一條線的全程,一個多小時才能到家。
好漫長。
沿途密密麻麻的站點,乘車的過程本身似乎就能稱得上一次旅行了。
下一趟地鐵在四分鐘後進站,付安陽獨自坐在長椅上,看着地鐵外門反射出的人影來來往往,形色匆忙。平時都不懂這有什麽好看的,今天卻看得有些入神。
長發短發,高矮胖瘦,愉快的,焦急的。每一個都不同,每一個都鮮活地存在着,沿着各自的人生軌跡。
沈聞敘總愛盯着這些過路的人發呆。
這是你眼中的世界嗎。
付安陽無聲地想。
看了太久,甚至差點錯過地鐵。直到車門即将關閉的提示音響起,他才猛地回過神來兩三步沖進去。
非上下班高峰時期,車廂裏座位空餘。他很久沒坐地鐵,進來後也只新奇了一陣,被停停走走的列車晃得犯困。沒過幾站就逐漸忘記自己還要換乘這件事,靠在座椅上睡着了。
他做了一個漫長的夢。夢裏争吵哭罵不休不止,伴随着巨大的海浪聲徹夜未歇。
直到列車終點站,乘務員将他叫醒。
付安陽迷茫地走出了車廂。
……這是哪啊。
平時一上車都是等着到家就行,地鐵要自己時刻留心着,坐過了站還要重新規劃路線。他嘆了口氣,對着路線圖指指點點,剛打算找出回家的最優乘車路線,手指一頓,又收了回去。
其實也不是非要立刻回家才行。
反正是周末……回去又沒什麽事做。
他在車站裏轉了一圈,打給沈聞敘卻沒人接。又發了消息給葉嘉禾,得到公司的地址。
光從這回複消息的速度就能探測出誰在認真工作,誰在摸魚。
現在的位置距離公司不遠,付安陽坐地鐵過去,在前臺報了葉嘉禾的名字,被指路到另一部電梯上去。
從知道他要來探班就在等,葉嘉禾饒有興致地指指辦公室,“沈聞敘在裏面批折子。”
“……”
葉嘉禾沒告訴沈聞敘他要來,敲門時裏面傳來的聲音是與平日裏迥然不同的高冷,“進來。”
直到四目相對的前一秒,沈聞敘都還在一絲不茍地皺眉工作,等着進來的人先開口彙報事由。
付安陽假意咳嗽了兩聲。
“……晏晏?”
看到付安陽的瞬間,他表情變了,比批折子還嚴肅,“出什麽事了。”
“……”
付安陽:“我又不是一定要出事了才來看你的好嗎!”
“只是面試結束順路過來的,反正太早回家也沒事做。”
他往周圍大致掃了幾眼,對高大上的裝修不太感興趣,自覺到沙發上找了個舒服的位置窩着,“我問葉嘉禾要的地址。原來你每天都在這裏工作啊。”
看起來不是個能讓人開心的地方。
沈聞敘莞爾,起身倒了杯水過來陪他坐着,問面試怎麽樣。
“還行。有個臨時加試題,我演得挺順利,就是不知道導演看得怎麽樣。”
付安陽捧着杯子回想,沒好意思跟他細說加試的內容,“那個導演很不按常理出牌,我懷疑到最後他挑演員都憑心情。所以現在還不能确定,明天出結果會通知的。”
沈聞敘颔首舉杯,煞有其事道,“聽起來一定能通過。”
付安陽被逗樂了,“這是怎麽聽出來的啊。”
“因為你看起來很高興。”
沈聞敘仔細打量他,忽地伸出手,微涼的指尖點在他眼尾。
“為什麽哭了?”
付安陽一愣,下意識地揉了下眼睛,不明白他是怎麽看出來的,眼淚早就幹了。也道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胡亂地說,“不知道……大概是太高興了吧。”
沈聞敘沒有追問,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心知他應該不只是路過來看看那麽簡單,“有話要對我說嗎?”
付安陽點點頭,來的路上已經醞釀了許久,“那個你還帶着嗎?那片珊瑚。”
當然帶着。沈聞敘拿出懷表遞給他,看他接在手裏,低頭訴說,“其實那次去海邊度假……沒有帶你一起去的那次,玩得一點也不開心。”
“回家時當然要表現得積極點,是覺得這樣你聽我講旅行的時候才不會失望。”
昨天晚上迷迷糊糊地夢到了,起初還以為是腦海中臆想出的情節。醒來之後他再回想,才發覺這是應該是遠不如夢境美好的現實經歷。
“本來覺得一家人出去很難得,風景又很美,想好好玩幾天來着。但下飛機一直到了酒店裏還聽到爸媽在吵架,就覺得沒什麽好玩的了,很想快點回去找你。”
“後來趁他們不注意偷溜出房間,到海灘上去找珊瑚碎片。普通的倒是有很多,但是找了一晚上也沒有找到紅色的珊瑚,但是又不想空着手回去。”
時隔多年的惡作劇,再提起來有點令人羞愧。他閉了閉眼,一鼓作氣地坦白:“是我拜托島上賣紀念品的阿姨幫我塗成紅色的!”
“……”
沈聞敘無奈地說:“我知道。”
“啊?”
“我曾經把它摔裂過。”沈聞敘打開懷表,拿出那一小片珊瑚放進他掌心,“看到斷面是白色的就知道了。”
只是後來修補得很好,要離得很近才能看出來。付安陽舉到鼻尖觀察,發現幾條細細的裂紋,“真的诶。”
也算證實了那的确不是夢,而是他自己親自經歷過的記憶。
“日記上沒有寫過這件事,是我自己想起來的。”
他語氣有點飄,驕傲的眼神光彩明亮,“一直都是你在告訴我各種事。偶爾我也能告訴你點什麽,還不錯吧?”
沈聞敘望着他,緩緩地露出笑容,連氣氛都因此變得柔和起來。不知是否錯覺,付安陽覺得視線背景中裝修清冷的辦公室都沒一開始進來時那麽不順眼了。
接着聽見他由衷地時候,“真厲害。”
“想要什麽獎勵?”
“……”
這什麽語氣啊。
付安陽嫌棄地嘟哝,眼神避閃有些可疑,“我幼兒園大班早就畢業了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