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杯中的檸檬片漾出微微水波。沈聞敘視線低垂,浮動在泛白的果肉上數出一條條清晰的脈絡,觀察到入神。
直到背景聲音變化,從酒吧陌生的音樂變成了熟悉的笑。還有奶裏奶氣的叫喚,是嬰兒咿呀學語。
“在想什麽?阿敘。”
岑意在沙發另一頭叫他,“來吃飯啦。”
檸檬水的味道有了變化。捧在手中的不是酒吧的香槟杯,而是家裏暖藍色的馬克杯。沈聞敘回過神,緩慢地應答,“啊……就來。”
餐桌前菜色豐盛誘人。岑意把兒子安置在他旁邊的baby椅上,一邊熟練地準備嬰兒食物,一邊問他,“今天過得怎麽樣?有哪裏不舒服嗎。”
沈聞敘拿起筷子,“感覺還好。”
哥哥一家都知道他分化時出過意外。沈聞霁不怎麽提,但岑意時常記挂,會打電話來問,今天剛好不用出差,還邀他來家裏吃晚飯。
原本說不來的,後面沒隔幾分鐘又改變了主意。岑意原本還有些奇怪,看他到家裏時神情不忿便能猜出一二。
或許是有什麽不順心的事,待會兒要陪他聊一聊才好。
沈聞敘就近嘗了口眼前的燒排骨,好吃到讓人驚訝,原本不怎麽餓的,卻很快又伸出了第二筷。
“排骨味道不錯吧?”岑意笑着說,“你哥哥下午特意研究了新的醬料。”
“嗯!很好吃。”
“我也覺得~”
大廚輪番挨誇,面不改色:“待會兒記得去洗碗。”
沈聞敘:“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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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情況好轉後出門就不太受限制了,父母已逝,他大部分時間都自己住,但時不時就會來蹭飯。這個哥看起來冷冰冰的,做菜的火候倒是意外的優秀。
這是他整個周末吃到的第一頓像樣的飯菜。
整個身體都暖起來了。
飯後沈聞霁去陽臺接電話,似乎有工作要談。岑意收拾沙發上散落的玩具,哄孩子睡覺。
沈聞敘按慣例自覺收拾廚房,整理完畢後看一家人氛圍和諧,一時間不太想再往前走。比起打破氛圍,旁觀的感覺反而更舒适。
岑意卻很快注意到,拿着撥浪鼓朝他揮了揮,“阿敘來。”
沈聞敘颔首,離開觀察者角度,坐在沙發腳下的地墊伸手逗了逗撲騰正歡的小男孩,“圓圓還不睡覺嗎。”
岑圓圓啊哇啊哇地用小短腿踢他。
“……”被嫌棄了。
岑意忍俊不禁,捏了捏兒子肉乎乎的腳丫,“圓圓總是這樣。”
岑圓圓是個神奇寶寶,對alpha信息素感受敏銳且很不待見,是連自己親爹都會嫌棄的,天天跟沈聞霁對着幹。
想想這個,沈聞敘心理就能平衡點。
岑意把兒子翻了個面,拍撫他的背哄他慢慢入睡,神情寧靜溫柔,語氣也有意壓低了些,問沈聞敘,“今天遇到什麽棘手的事情了嗎?”
沈聞敘愣了愣,說出句傻話,“看得出來嗎?”
“當然啦。”
岑意一樂。本想捏捏他的臉,但剛捏完兒子的腳丫就沒下手,“阿敘每次有心事都會露出這種表情啊。”
“即使不開心,也要勉強自己笑出來的表情。”
沈聞敘每次到這裏,其實并沒有什麽想要傾訴的欲望,只是覺得茫然或困惑時想來看到這家人的日常生活,心裏會變得平靜。
但岑意從不會忽視他的情緒,只要有空就會陪他聊一聊。他那些原本不打算說的話,最後也會不由自主地吐露出來。某些時候比心理醫生更有效果。
只是次數多了就好像把這裏當成情緒回收站,他會感到內疚。
“完全不用介意,我很喜歡聊天。”
岑意笑着說,“能幫你調整狀态的話,我會覺得很有成就感。”
沈聞敘想,自己大概永遠也無法變成這樣溫柔又篤定的大人了。
因為讨厭一切麻煩的事,根本不會有真正的耐心為別人分憂。
“我今天見到了晏晏的朋友,是一群普通的孩子。他們感情很好。”
沈聞敘說,“我不讨厭他們,但我想讓他們消失。”
由于了解過他手裏握着什麽樣的權利,岑意先确認那幾個孩子的生存狀況,“今天一起玩的孩子們應該都有好好回家吧?”
“……我什麽也沒做,只是想而已。”
沈聞敘差點被這遲疑的語氣逗笑,搖頭道,“有一個同學跟晏晏一起走了,剩下的都很早就各自回了家。”
他甚至對付安陽的朋友施以援手。明明覺得麻煩,明明想讓他們從付安陽身邊消失,卻還是笑着問需不需要幫忙。
明明看着夏予添被付安陽帶回家照顧嫉妒得快要變形,卻只能說句路上小心。
仿佛正應了那個叫嚴謹的女孩口中“從心理學角度分析”的“欲蓋彌彰”。
他是個虛僞的人。但如果不變成這樣的人,他無法走到付安陽身旁。
沈聞敘低聲說,“要是他只有我就好了。”
沈聞霁打完電話回來聽到這段,難得跟弟弟有相同感受,望向岑意的目光不言而喻,“你朋友也很多。”
“……喂!”
岑意不滿道,“你跟我的朋友一起玩不也很開心麽。”
“勉強算得上開心。”沈聞霁坦言,“但如果他們都走,只有我們兩個一起玩會更開心。”
“……”
正在充當人生導師,沒想到自家老公突然一個背刺。岑意正在想怎麽圓場,卻見他又朝沈聞敘道,“只是想讓你知道,不是只有你這樣。”
沈聞霁言簡意赅:“正常人都這樣。”
說完這哥一臉冷酷去給孩子沖奶粉了。
岑意先一步反應過來,樂呵呵地幫忙翻譯:“他是想說,感到羨慕或嫉妒都沒關系,不只是你,大家都會有那樣的情緒。喜歡的人跟別人關系很好的話,當然有權利吃醋不開心。”
“不要因此就讨厭自己。”岑意笑道,“阿敘也是個很好的孩子啊。”
沈聞敘怔了一下。
岑意的笑容和他不一樣,和身邊見過的那麽多形形色色的人都不一樣。坦誠又真摯,澄澈得可以照進心底,只是看到都會讓人更有力量。
是他曾經在付晏晏身上才能汲取的溫度。
可如今的付安陽,已經不再露出那樣的笑容了。
沈聞敘抿平嘴角,望向廚房,“如果能做你的孩子,即使另一個父親是他好像也可以忍受了。”
“……”
正在沖奶粉的人打了個噴嚏。
岑意美滋滋地捧臉:“阿敘好會說話。”
“今晚留下來住嗎?我幫你收拾房間。”
“不用了。我叫了司機來接我,還要回趟公司。”
“啊……今天可是周末。偶爾偷懶也可以的呀,工作什麽的先交給大人來做吧。”
沈聞敘搖頭道,“偷懶之後會被積壓得更多,接下來的日子更不好過。”
現在的年輕人簡直懂事到讓大人自慚形穢,岑意深深嘆氣,稍候把兒子交給沈聞霁,親自送他下樓,電梯裏沉默了一陣,忍不住問他,“阿敘不喜歡交朋友嗎?”
沈聞敘頓了一下才回答:“我沒有朋友。”
“應該說是‘以前’沒有哦。”
岑意建議道,“你提到的那些孩子們,試着把他們看成是普通的同齡人怎麽樣?不要定位成晏晏的朋友,只是當作遇到的新同學去看待,也可以當做你‘人間觀察’裏的一部分。”
“阿敘之前總是要跟各種帶着目的的人們打交道,很辛苦吧?學校裏不一樣的哦。交朋友是有趣,也很純粹的。”他語氣中帶着點懷念的笑意。
“給自己一點時間吧,晏晏也是。你們各自度過了彼此不在的很長一段時間,彼此都發生了變化,是很正常的事。”
岑意說,“順着心意就好了,不要勉強。”
回公司的路上,沈聞敘倒在車後座,閉着眼回想這些話。
他已經學會了不把任何人簡單地劃分為敵人或朋友。數年間大大小小的事例足以證明,只要有足夠的利益交換,沒有人能保證永遠不會背叛你,也沒有人會永遠與你為敵。
曾經交付後背的聯盟在合作結束後翻臉不認,針鋒相對的對手有一天也會來噓寒問暖。他并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對,因為自己也是如法炮制去對待別人。
因此“朋友”一詞的定義,似乎變得不那麽明确。能夠讓他堅守無論如何都不會背叛的只有家人。
和付晏晏。
**
今天本該靜養休息,卻在外跑了一天。沈聞敘感到疲憊,思緒愈散,半躺在車後座睡着了。
到公司時被司機叫醒,他才發現錯過了付安陽的電話。回撥過去時,對方已經等得有點着急了,“怎麽才接啊,我打了好幾個。”
“剛剛跟家人一起吃飯。”
沈聞敘聽出他語氣的不耐,“出什麽事了嗎?”
“沒什麽事……我又不是只在有事的時候才找你!”
付安陽還沒回卧室,剛從客房出來,靠在樓梯上舉着手機跟他說話。
下午在酒吧看夏予添沒有醒過來的意思,他已經先給夏阿姨發了消息,說是在自己家裏打游戲到太晚,讓夏予添住下明天直接去學校。
他從小的品學兼優好學生形象已經深入人心,在一衆阿姨心裏的好感度都是滿值。連打游戲這樣的細節都直說,更顯得誠實。
夏阿姨沒多想,只拜托他管着夏予添不要玩得太晚。信任到讓他慚愧的程度。
“只是今天都沒來得及問。”
付安陽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因為你看起來不太對勁。是生病還是怎麽了嗎。”
“……”
沈聞敘這時才察覺,剛才那着急的語氣好像是沖着自己來的,沒忍住低笑出聲,“擔心我嗎?”
“喂這有什麽好笑的!你上次不還氣勢洶洶地說我生病得告訴你嗎,同理可證。”
付安陽說,“你要是生病了,也得告訴我才公平吧。”
“算不上生病……只是免疫系統有點弱,抵抗力會下降。最近要換季了吧?”
“說人話。”
“可能會着涼,沒什麽大問題。”
真是的。不知道學校裏那些女孩為什麽喜歡跟他聊天,明明這人總是不好好說話。
付安陽聽得心裏發悶,也說不上哪裏別扭,最後只憋出一句,“那你多喝熱水?”
“……”
沈聞敘啞然失笑:“知道了。”
“今天謝謝你幫忙。”
付安陽說,“如果下午讓夏予添自己回家,明天上學說不定會勉強裝成平時沒心沒肺的樣子,積在心裏還不知道要多久才能真的放下。”
“被你帶去酒吧鬧了一下午,他看起來輕松了很多。啊雖然把他弄回家麻煩死了,但情緒都及時疏散得差不多,醒來以後應該也不會難過太久了。等明天……”
“晏晏。”
沈聞敘打斷他,“為什麽?”
“明明麻煩死了,為什麽還要管?”
“我們是朋友啊。”付安陽理所當然道。
沈聞敘聽見他用“還是我最靠譜”的語氣說,“放心吧。如果有一天你被人甩了醉得不省人事,我也會把你活着帶回家的。”
“這也是代替你的朋友謝我嗎?”
“你又在說什麽奇怪的話。”
付安陽嗤了一聲,像在嘲笑他這想法,“夏予添?他想怎麽回報你是他自己的事。我怎麽對你是我的事啊,我們不也是朋友……嗎。”
原本是不該有遲疑的。但或許是在等他回電話的那段時間裏胡思亂想了太多,付安陽有些不确定了。
沈聞敘這個人,總是神神秘秘的,看起來是主動往他跟前湊,實際上自己的事情吐露得很少。若即若離的,很難了解。
有時候覺得跟他全世界第一好,有時候又覺得即使面對面坐着吃飯都離他很遠。
“我也不知道你怎麽看我。”
付安陽坦率道,“你那麽厲害,好像什麽都做得到。一副不需要別人幫助的樣子。”
“但萬一呢……萬一,你也有需要我的時候呢。”
說着覺得有點煽情,他及時打住,總結道,“反正我是把你當朋友的,知道這個就行了。”
否則誰會容忍一顆超大號的牛皮糖天天黏在身邊啊。
沈聞敘那頭沉默了很久,久到他以為信號不好“喂”了好幾聲,才又傳來聲音,“說什麽傻話。”
輕得像一聲嘆息。
“我當然不是什麽都做得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