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把暖氣打開。”
沈聞敘卻沒有搭順風車的打算,揮手示意,“就在這裏說再見吧。”
他晚上還要再回公司,以往也有加班的時候,經常會直接睡在辦公室,看來今天也不例外。
葉嘉禾也還沒走。看到他這時候才回辦公室,忍不住陰陽怪氣一番:“你老是這麽追着人家跑有意思嗎。”
那麽興高采烈地出去約會,約會對象沒第二個人可猜了。
“付安陽不是都不記得你了麽?”
葉嘉禾說,“你這麽對他,他也未必領你的情。投入的時間精力和風險回報不成比例,根本就不值得。”
他小學沒畢業就被葉建明拎來給沈聞敘當陪讀,對這個人完全稱得上了解。
沈聞敘這麽精明,從沒做過吃虧賠本的買賣,怎麽也會幹這種吃力不讨好的事。
“風險,回報?可不能這麽算。”
像是覺得他的想法很有趣,沈聞敘笑了笑,本打算說上些什麽,又覺得并沒有必要。經過他的辦公桌時,丢過去一枚糖果。
“如果你知道他,大概就不會這麽想了。”
你不知道他是什麽樣的人。因為你不曾被他溫柔地對待過。
葉嘉禾單手接住,掂了掂,看清楚包裝後撇嘴,“這什麽啊,哄小孩的玩意。”
“晏晏給我買的。”
沈聞敘滿足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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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等車來接的時候,身邊有經過賣糖果的小車。付安陽買了一包彩虹糖給他。
記得他在水族館裏玩笑般的話,用那樣冷得打顫的聲音問“你還要不要這個”。
他并不喜歡吃糖,但回來時也一顆接着一顆,高興地吃了一路。口袋裏裝滿了糖紙,撚一下嘩啦作響。
這讓他想起小時候在院子裏玩,某天付安陽莫名其妙地要拉他跑步,跑夠五圈才肯停下。
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跑。常年不見日光又不活動,他哪裏跑得過成日裏上蹿下跳的付晏晏,稍一喘息就被落下很遠。
付小少爺那時就總一臉嫌棄,好煩,怎麽跑得那麽慢。偶爾還要停下來等他。
別墅周圍很安靜,只有清脆的童聲響起會顯得更空曠。好像把他落得很遠。
他想到自己輾轉于父親的各個親戚朋友家裏躲避仇家的追尋,每次以為一切馬上就會結束時,又會很快的被轉移到另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裏,繼續寄人籬下地躲藏。
見不到家人,也難以交到朋友,只有無窮無盡地逃亡。
他那時候應該已經很累了。累到沒有力氣再陪眼前這個不知憂愁為何物的小少爺玩鬧,索性停在草地上動也不動,自暴自棄式的。
付小少爺嚷嚷,你怎麽還不跟上來啊。
他低着頭不回答。
他希望自己能被徹底丢在這。不用誰再來救,也不用誰把他拉起來。他希望能變成草地的一部分,沉入地下變成養料,變成一株草,一顆樹。紮根在這,一輩子不挪窩。
不用再往別處移動,不用再颠沛流離。
付安陽沒有拉他,只是站在原地等着他,執拗地等到天黑,等着他重新站起來,用盡了各種威逼利誘。
如果你還不過來,明天早上罰你幫我喝牛奶!
如果你快點過來,晚上就讓宋阿姨做你喜歡吃的咖喱。
他聽在耳中覺得幼稚。可天黑了會有管家來找,藏匿他已經給這家人帶來風險,不能再添麻煩——抱着這樣的想法,他才追上付安陽跑完了最後半圈。
晚餐是香噴噴的咖喱。付小少爺家大業大,卻只有他這麽一個陪吃飯的人,從兩人分坐長桌兩頭,到隔着兩把椅子,再到相鄰不過十厘米的挨着坐。
付小少爺跟他說悄悄話。
我聽媽媽說外面有壞人在追你。
你要好好鍛煉身體,等壞人來了就算打不過也可以跑得快一點。
明天再跑五圈!
那時候他應該是哭了,把付小少爺吓得不知道怎麽辦,也是丢了一堆他不愛吃的糖果過來,像哄小姑娘。
笨拙,幼稚。可是溫柔。
沈聞敘垂眼看着手中的糖紙,将腦海裏的回憶拉成長鏡頭慢放。
他很喜歡回憶,像儲存成一部部小電影在腦內重複播放。在見不到付安陽的時候,這些小電影能讓他心思活絡,能讓他不再想當一株草,一棵樹。
要做個人,才會有再見面的那一天。
葉嘉禾旁觀他走神,直言戳破,“你每次想到付安陽的時候,表情都很惡心。”
沈聞敘已經習慣他的惡言惡語。
“羨慕嗎?”
“……嘁。”
被戳中心思,葉嘉禾惱羞成怒,“不就是喜歡他嗎,他還不一定喜歡你呢!不知道你有什麽好得意的。”
“日久生情。”
“我們倆在一起相處的日子也夠久的了,怎麽沒見你對我生情。”
是啊,為什麽呢。
這一次沈聞敘稍作思考才回答,“大概是你太聰明了。”
“我只喜歡笨蛋。”
**
隔天付安陽沒來上學。預備鈴響沈聞敘都沒能在校門口等到人,還以為他突發奇想提前進班了,結果教室裏的座位也是空着的。
第一節 課結束,沈聞敘過來問付安陽的下落。
“他生病請假了,沒跟你說?”
夏予添大大咧咧道,“咱這位小少爺呢身子骨弱,一出汗就容易着涼。感冒都像生大病一樣,魂都能燒沒一半,下午應該也不會來了。”
就是因為這個才不敢拖着他沖球場的,還指望着趕緊分化成alpha,能把體質強化一下子。
沈聞敘沉默了一下,“他告訴你們了嗎?”
“昨兒晚上半夜發群裏的,估計燒得神志不清了。”
夏予添鬼鬼祟祟拿出手機給他看了一眼,“喏。”
[sunset:我感冒了明天不去學校、]
早知道就不該讓他穿着濕衣服回家。
“那我去看看他。”沈聞敘颔首道。
下節課開始,教室裏空座位多了一個。
叫手下的人查了他住在哪,去的路上沈聞敘拿出自己的手機,和付安陽的聊天記錄安安靜靜。對比之下多少會令人心生失落。
他對付安陽那三個發小的态度有點複雜。當然知道他們是付安陽的朋友要好好相處,還應該感謝三人在他不在的時間裏對付安陽諸多陪伴與照顧。
但內心深處,難免帶着點嫉妒的意味。
他們在付安陽身邊待的時間更長,應該有很多值得存儲下來反複播放的小電影。
那種“如果是我在就好了”的想法出現過不止一次。
如果他可以一直陪在付安陽身邊長大,那份信任和依賴,不會有任何人能超過他。
父母離婚後付安陽也不得不搬了家。車輛停下後,眼前的別墅不是他幼時曾藏身的那一所。
付安陽短暫地起床吃了點早飯就又睡下了。宋阿姨聽到是小少爺的同學來看望,雖然有點奇怪怎麽是在這正上學的時候,但也還是先做主把他放了進來。
不是以往來找付安陽的那三個孩子。今天來的小夥子模樣更俊俏,眉宇間有些眼熟。
“我今天本來要跟父母去掃墓,但早上祭祖又臨時取消了。”
沈聞敘露出溫和的笑,帶着點少年人的狡黠,“已經請了假,難得不用去學校嘛。聽說晏晏生病,就順路過來看看。”
他的神情和話語都毫無破綻。宋阿姨不疑有他,聽這孩子叫“晏晏”語氣親近,便更看好了些。小少爺朋友不多,能如此牽挂特意來看望,必定是真心實意的。
于是接過他半路帶上的水果,去廚房洗幹淨切好,裝了盤給他端去付安陽房間,“正好是吃藥的時間了。”
小少爺還睡得人事不知。
前一晚的着涼跟他熬夜也有些關系。從沉迷當個刷題機器的日常愛好就可見一斑,當陷入某件事情時,付安陽會全身心地投入,表現出超出常人的執着。
昨晚便在沈聞敘的身上發揮了作用。
他從來都不喜歡虧欠別人。沈聞敘記得關于他的一切,他也必須把沈聞敘想起來。
更何況聽到那句“我很想你”的瞬間,他隐隐似有想要回答“我也很想你”的沖動。雖然不知道這沖動的緣由,但兒時玩伴也好,童養夫也罷,至少能證明他們一定曾是感情深厚的朋友。
草稿紙上圈劃得密密麻麻,甚至做了詳細的思維導圖。他理清思路一件件寫下兩人的關聯,
從幼時的短暫相處,到時隔多年後學校裏的重逢。直到深夜。整張草稿紙上都寫滿了“沈聞敘”三個字。
沈聞敘明明是個很重要的人。
為什麽想不起來?
以至于察覺自己發燒時已經有些晚了,問阿姨拿藥時頭重腳輕差點摔下樓梯。後半夜吃過藥躺在床上還在想,會不會就這麽把忘掉的事情燒回來啊。
那燒得更厲害一點也行。
被叫醒時卻仍舊昏昏沉沉。腦子裏一團糨糊沒多出什麽有意義的東西,他有點失望。
“晏晏,你的同學來看你啦。”
宋阿姨站在門口說,“你們聊天吧,有什麽需要的再叫阿姨過來。”
“謝謝阿姨。”
沈聞敘體貼地幫她端着托盤,目送她下樓關好門,轉身跟床上的病人對上了視線。
病人看了他一眼就又躺下了,被子捂得密不透風。
沈聞敘拉來小桌子放下托盤,有條不紊地介紹:“早啊晏晏。吃水果嗎?先吃橙子還是先吃桃子?”
“……”
“也可以直接吃藥,但我覺得吃藥之前先吃點別的墊一墊比較好。”
“……”
“你不吃藥的話,宋阿姨會擔心的。”
最後一句的效果比較明顯。被子蠕動了兩下,被底下的人不情不願地踢開。付安陽坐起身,用力壓了壓睡翹的頭發,啞着嗓子說,“藥給我。你怎麽這時候來啊。”
早上偷懶沒有洗漱。一個病人獨處不用在意形象,但顯然不想讓別人看到自己這樣狼狽的樣子。
這樣已經很好了。比起這句,沈聞敘更不想聽見的是“你來幹什麽”。
“不用在意。”他倒好了水,連藥一起遞過去,笑眯眯道:“你生病的時候也很帥。”
會讀心術似的,就離譜。
付安陽吞咽藥片差點卡在嗓子裏,嗆水重重地咳嗽了幾聲。瞪他的表情被眼尾的紅暈拖累,兇得很不明顯,撒嬌一樣的力度。
只是靠近都覺得熱騰騰。他的燒還沒退,全身都在泛紅,臉頰尤其明顯,衍生出暧昧的羞赧意味。沈聞敘伸出手,指尖按在他殷紅的下唇,拭去殘餘的水珠。軟而發燙。
毫無意義的動作,手指卻停下了,被微微下陷的唇肉包裹着,按下去的角度有微妙的改變,好像想伸進去感受內壁更高的熱度。
付安陽對他日常喜歡動手動腳的耐受程度有所上升,可受不了這個。這時候沒直接動手,也許是燒得沒力氣,只是瞪他,“我咬你了啊。”
淺棕色的瞳仁裏蕩起一片潋滟的水色。
沈聞敘意猶未盡地挪開手指,也挪開視線,找點活幹分散注意力:“吃橙子還是桃子?”
“随便。”
早上沒吃多少,其實有點餓了。付安陽給面子地接過果盤,邊吃邊重複剛剛的問題,“你怎麽現在來啊,不上課嗎?”
“我早上沒等到你,今天不想上課。”
沈聞敘抱怨道,“說好了給我帶早餐,立完flag就食言。”
付安陽:“……”
哪有人為了一盒奶追到家裏來的。
“你老是曠課……出勤不夠期末會被勸退的。”又沒什麽正當理由,請假應該沒有這麽容易吧。“老師都不管你嗎?”
“不會管的。我給校長和班主任一人送了一個omega小老婆。”
“……”
有什麽奇怪的東西混進了學校!
付安陽水果都忘了嚼,正想問他真的假的,卻又聽見他略顯誠懇的聲音:“但我會好好學習的。”
“聽說月考後會按成績重排座位。”沈聞敘愉快地計劃,“下次我想跟你坐同桌。”
“呵。想跟我做同桌你至少要考前十名。”
“我會努力的~”
從什麽時候開始,閑聊變得這麽流暢了。
沈聞敘漫無目的地跟他說了會兒話,忽然道,“晏晏。”
付安陽咽下最後一口,“幹嘛。”
“今天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
“紀念我高中第一次感冒麽?”
“就知道你不記得。”沈聞敘津津樂道,“今天是開學的第十五天。”
“第十五天,是我們小時候第一次見面到第一次說話的時間。”
付安陽放回果盤的動作一頓,“我被你纏了半個月才肯理你?”
他小時候倒是挺有骨氣。
“啊,你搞錯了。”
沈聞敘正經道,“是你堅持不懈地努力引起我的注意,終于在第十五天打動了我。”
“……”
“是我腦子燒壞了還是你在想屁吃。”
沈聞敘趴在床邊,開心地說,“是真的。所以是我們的紀念日。”
付安陽吃飽喝足打算繼續躺着,沒趕他走也沒說讓他留下。
沈聞敘:“我也想躺着。”
“地上可以躺。”
“宋阿姨知道會……”
“煩死了!”
被拿捏到令人郁悶的程度。付安陽裹着被子往裏挪,翻了個身背對着他。惡聲惡氣道,“別挨着我。”
這樣也算實現了一起睡覺的小目标。
沈聞敘躺在床邊,身/下的位置已經被他煨得暖洋洋,貼着背很舒服。
抱起來應該更舒服。
沈聞敘徑自得寸進尺,“能抱你嗎?”
“……”
煩得很!
付安陽反手一肘搗過來。
他悶哼一聲,捂着小腹蜷起身子,哀切地哼了一陣,沒再說話了。
房間裏安靜了半晌。付安陽沒能睡着,睜着眼盯床單,盯完床單盯被角。最後才忍不住出聲,“沈聞敘。”
身後的人聲音平靜:“在。我也醒着。”
“我可能要花很長時間才能想起你,可能……真的要很久。”他咬咬牙,将最壞的設想說出口,“也可能想不起你。”
“沒關系啊,我可以等。”
沈聞敘笑着嘆氣,“你已經很努力了。我知道。”
桌邊散亂的草稿紙還沒來得及收拾,一進門就能看到。
“就算真的想不起來也沒關系啊。”他慢悠悠道,“從現在開始不要再忘記我就好了。”
以後的時間,一定會比被忘掉的時間更長。
他聲音輕緩,從背後徐徐傳來,講故事一般的口吻。付安陽眼眶發熱,酸澀得厲害。精神放松下來,藥勁兒裹挾困意侵入意識。入睡前還在喃喃自語:“真是個……笨蛋。”
沈聞敘聽到了,卻笑得很坦然,低聲說,“這不是很般配嗎。”
笨蛋喜歡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