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他猶豫了一下,沒有再做多餘的事。轉身離開的背影消失在班門口時,葉嘉禾拿胳膊肘捅了捅同桌,“喂,你小心肝走了。”
應付完身邊一圈關懷,沈聞敘還坐在原位,只是表情淡了,看不出在想什麽。
葉嘉禾等了半分鐘就不耐煩:“走不走啊?”
像是說太多話累着了,被他嫌棄的人仍未出聲,唯有向他投來的眼神裏傳達出明确的信息。
再吵給你扔樓底下去。
“……”
難伺候。
葉嘉禾踢開座椅自己走人,“你自己要落單的,回頭再被人綁了可都跟我沒關系。”
如沐春風的聊天結束了。
沈聞敘獨自坐在原地。晚自習結束後還在班裏逗留的人越來越少,直到有誰叫了他一聲:“走的時候別忘了關燈。”
沈聞敘回過神,教室裏空空蕩蕩,只有他一個人。
白天覺得擁擠吵鬧的教室,原來也可以這麽空曠。
**
沈聞霁哄完孩子來到客廳時,多日未見的弟弟正在長沙發上躺平放空,跟空氣玩剪刀石頭布。
他胸口放着那塊舊懷表,表蓋上有細細的裂痕,從修複過後就很少再打開。古銅色的表鏈繞在手指上,随着手指的動作晃晃蕩蕩。
沈聞霁沉默了兩秒:“非法入室我可以報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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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給岑意哥打過電話了,門上密碼他告訴我的。還說我住多久都行。”
沈聞敘坐起身來,靠着沙發取下表鏈收進口袋裏,不用看他也知道什麽表情:“瞪我也沒用,你們家你說了又不算。”
沈聞霁不置可否,走近冰箱拿了兩罐飲料,丢一罐橘子汁給他,“來幹什麽?”
沈聞敘接住冰涼的罐頭,心想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沒地方去吧。
但說出口時,已經換了腔調,“你家離學校近啊。”
“我那太——遠了,早上起不來。”
沈聞敘跟這個同父異母的哥哥不太對付,老是聊不到一塊兒。但關系也說不上壞,只是在獨處時有些無趣:“岑意哥什麽時候回來啊。”
“他今天收工得到後半夜。”
沈聞霁看了眼他身上的校服,“怎麽突然想上學了。”
他沒立刻回答,捏着橘子汁沉默了一會兒,才垂眼自嘲,“正常人誰會想上學啊。”
比起學校裏對誰都笑眯眯的沈聞敘,不再那麽溫潤随和,真實感卻多了不止一層。
沈聞霁能給的關懷也就到這兒了。嬰兒室裏傳來啼哭,沈聞敘手機也同時震動起來,兄弟兩人各奔兩頭忙各自的。
沈聞敘帶着那罐橘子汁下樓接電話,不慎按到負一層也懶得再取消,在下沉的電梯裏接聽了陌生號碼的來電。
電話那頭傳來女人嚴肅的聲音,音色已經模糊在記憶裏,但身份仍舊很好辨認。
沈聞敘說,“楚阿姨啊。晚上好。”
“很久不見了,沈聞敘。”楚茜說,“你跟晏晏在一個班裏上學?應該不是巧合吧。”
“不能是巧合嗎?”沈聞敘笑裏帶着冷意。“沒準兒我就喜歡上學呢。”
“……你的愛好我不會幹涉。但希望你不要為難晏晏,畢竟你們也有過關系不錯的時候。”
楚茜聲音仍舊穩重,卻透出一個母親本能的不安,“晏晏的主治醫生告訴我,你們今天上午見過面,你應該已經知道了他現在的狀态。他不适合再受更多刺激了。”
“那我要怎麽跟他解釋呢。”
沈聞敘無意識地收緊手指,飲料罐被擠壓變形,“生個病發燒就把腦子燒壞了?您可真有意思。虧您能編得出這種話。”
那個笨蛋……
虧他會信這種話。
學校裏好脾氣的神仙轉學生已經徹底消失。這通令人不适的電話結束,他站在地下車庫裏表情陰沉。讓人擔心如果通話的對象就在眼前,他會毫不猶豫地把捏扁的飲料罐砸到對方臉上。
但他只是平靜地丢進垃圾桶,沒有再多看一眼。
有車輛從入口駛來,朝着他所在的方位。沈聞敘眯了下眼,車到近處時看清牌號,表情放松了些。
等車停穩,後座的車門打開,便又露出笑來:“岑意哥!晚上好。”
“晚上好阿敘!”
後座上年輕的藝人抱了只巨大的禮物袋,要把懷裏的東西先遞給他才能順利下車,“零食吃嗎?一個小粉絲送我的。”
“不了。”
沈聞敘幫他拎着零食大禮包,跟助理告別後一起回家:“提前收工?”
“嗯!下班的時間比預計早一個多小時呢,拍攝很順利。”
工作到深夜仍舊語氣輕快,岑意跟他也許久未見,感慨他的個子已經比自己還高,“聽你哥說你最近重新開始上學了。今天過得開心嗎?”
“嗯。”沈聞敘說,“不太開心。”
來沈聞霁家,他更願意見到的人其實是岑意。
相比脾氣又冷又硬,不懂得怎麽關懷別的親哥,岑意心思通透善解人意,是個更合适的傾訴對象。
“這樣啊,電話裏你聽起來也有點低落。”岑意按下電梯,餘光裏注意着他的情緒,“跟我說說吧。”
“見到想見的人了嗎?”
“見到了。”
這樣的反應與重逢應有的喜悅并不相配。岑意轉頭望去,他低落的表情和抱着一大袋卡通零食禮包的動作也十分違和,“那……是他變得不那麽可愛了嗎。”
沈聞敘想到那張皺成一團的臉,這種時候想起來居然也會想笑,無奈地搖頭。
“他只是不記得我了。”
上行的電梯裏,沈聞敘大致講述了事情的緣由。
回到家後放下行李,岑意先去嬰兒室看了熟睡的孩子,确認家裏沒有被老公和兒子折騰成亂糟一團,放下心來給沈聞敘倒了杯熱牛奶,繼續陪他聊天。
這兩口子跟人聊天的開場習慣都是一樣的。沈聞敘喝不下,只捧着杯子,掌心被熨得發燙。
“我以前都只在小說裏見過類似的事情。”岑意拍拍他的背,嘆了口氣,“真正發生在現實裏很難接受吧。”
“嘁。我這麽重要的人都能忘,笨死他得了。”
沈聞敘磨了磨牙,無處發洩,卻也說不出更多責怪的話,語氣沉了下去,“他應該也很難受。”
記憶裏付安陽是很愛笑的人,每天都活蹦亂跳,不知道哪裏來的精力。
可是再見面之後,那樣的笑容他好像一次都沒見過。
岑意點頭,“失去記憶是件可怕的事吧。”
“就像走夜路的時候回頭看,身後一片黑,看不到來時的路,很容易讓人失去繼續向前的勇氣。”
身後是一片黑。
沈聞敘緘默不語,半晌,才甕聲道,“你也覺得他不再想起以前的事更好嗎?”
把那片黑從他的人生裏擦掉更好嗎。
岑意有點心疼,摸了摸他的發頂,輕聲道,“你還記得就好啊。只要你記得,那些珍貴的回憶就存在過。”
“更何況也不該是我覺得。”
岑意說,“要你心裏的那位小朋友覺得才行啊。”
沈聞霁靠在走廊聽了半天,感覺差不多了,擡手敲了敲牆壁以示存在感。
岑意忍俊不禁,指指他問沈聞敘,“他有沒有好好招待你?”
沈聞敘也笑起來,誠實道:“他給了我一罐飲料。”
“那要表揚才行。”
岑意起身前捏了捏他的臉,“開心一點。早點休息。”
“嗯。”
沈聞敘向他們道了晚安,獨自坐在沙發上望着窗外星闌黯淡的天幕,許久難生睡意。
夜色濃重。
少年人的心事比夜更長。
**
晚自習下課的路上,付安陽甚至沒能等到回家,在車裏就給他媽打了電話,細問白天未能言盡的事。
楚茜從沒跟他提過這個人,這時候被追問才解釋,沈聞敘小時候是在家裏借住過一段時間,什麽童養夫都是大人開的玩笑。
“沈聞敘當時家裏出了些問題,在我們家寄人籬下,很排斥別人這麽叫他的。”
楚茜說,“那孩子性格孤僻,沉默寡言的,很陰郁,自尊心也很強。你拿這個稱呼招惹他,還跟他打過架。”
“……”
真的是同一個人嗎。
付安陽在腦海裏一一對應,這些描述好像沒有一項能貼合到他親眼所見的沈聞敘身上。
甚至“童養夫”的事就是他自己說的。如果很讨厭這個稱呼,為什麽又要主動提起來呢。
還是那麽堂堂正正的語氣,引以為傲似的。
“晏晏,聽媽媽的話。你只要知道,我們現在跟他沒什麽關系就行了。”
楚茜勸道,“在學校也盡量不要和他起沖突,好嗎?和以前一樣就行了,也不用特別在意他。”
付安陽低低地“嗯”了一聲。
要和以前一樣,總得先知道以前什麽樣才行吧。
楚茜似乎對他恢複記憶不抱有期待,若非被追問,很少對他提起以前的事。在家裏宋阿姨也常會安慰他,過去的事不要強迫自己想起來,不記得也無所謂。
可像某種無法控制的瘾,他總是在做各種事情時無意識地想“如果是以前的付安陽會不會這樣”。
很煩。
回到家吃了簡單的宵夜,洗漱關燈,又一天貌似平常地結束。
付安陽躺在床上思緒亂飛。
即使感到家人有所隐瞞他也無從逼問,很郁悶。朋友們關系再好,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學校見面,對他家裏發生過什麽并不知情。
沈聞敘好像知道很多事情的樣子。
要他不在意是不可能的事。這個突然空降在他生活裏的童養夫是個意外,也是個轉機。雖然人有點過分熱情,上個學還不能自理,但起碼現在看起來人不壞,應該可以溝通。
付安陽翻來覆去地尋思,要不要把尋回記憶的希望寄托在這個人的身上。
而事實上,他也已經沒有別的希望了。
那應該對這位希望好一點。
隔天早上去學校,付安陽在車上都沒怎麽閉眼,在心裏練習主動打招呼,莫名還有點小緊張。
發小不算,其他人路上遇到也認不出來,他還沒主動跟人打過招呼。
司機小耿從後視鏡看到他坐得挺有精神,有些驚奇:“小少爺今天不補覺吶?”
“今天不困。”
下車的步伐略顯倉促,快到校門口時遠遠看見有一小堆聚集,付安陽清了清嗓做準備。
沈聞敘果然比他先到。今天葉嘉禾沒有一起來,他自己在校門口等,跟風紀崗站在一起閑聊兩句天,大清早是道提神醒腦的風景線。
付安陽走近了剛要開口,後方傳來路過同學響亮的一聲。
“沈聞敘啊,早!”
沈聞敘笑着說,“早。”
“……”
猝然被打亂節奏,他帶着笑看過來時,付安陽愣是沒憋出話。
都白練了。
一晚上過去,沈聞敘好像已經恢複到平常的模樣。等的人到了也不再逗留,旁若無人地走到他身側來,并肩往教學樓走,“早啊。”
“……早。”
一路上時不時有人打招呼,都是沖着沈聞敘的。才開學短短三天,付安陽對發小們口中的“他人緣很好”又有了更深的體會。
但他只在回應人們招呼時會笑着說句話,其他時候只安靜走路,跟前一天一邊跑還一邊熱情聊天的狀态并不相同。
兩人間的氛圍蔓延着某種微妙的別扭。
看來還是沒有完全恢複。
付安陽往回倒着想,以為他還在介意前天晚上班長落選的事。
有那麽多可愛的女孩子關懷你還不知足。
看在小時候認識的份兒上勉強也安慰兩句吧。
“其實當班長沒什麽好的。”
付安陽若無其事地開口,像是順便一說,“事情很多總被老師找,還要開會。嚴謹是因為想照顧我們才總是當班長的。夏予添小時候總是打架闖禍,關關經常忘交作業,找不到練習冊……”
“那你呢。”沈聞敘忽然打斷他,“你小時候怎麽樣?”
“我不知道。”他說,“應該也沒少受她照顧吧。”
從他人口中得知的付安陽是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從不讓老師家長操心。
但他扪心自問,感覺自己除了考試時智商在線,其餘部分不像是那麽回事。可惜想不起來,只能先這樣湊合過了。
沈聞敘并未在意前一晚的事。
他本來就沒打算當班長,班主任讓報名時是葉嘉禾沒事找事,自己湊熱鬧還連他的名字也報了上去。被叫到上臺做競選演講也是臨時發揮。
但聽到付安陽的安慰,話裏話外是對身邊朋友的信賴,他的語氣變了味:“我當班長不是也能照顧你嗎。”
——如果是我一直在你身邊,那就不會被忘掉了吧。
——如果陪你長大的人是我,這份信賴原本也應該屬于我。
“照顧倒不用,你能提醒我就行了。”
話說到這,付安陽恰好跟他提一提,“以後有機會,你能不能多告訴我點以前的事?想到哪說到哪就行。如果知道我家的事也告訴我吧,什麽都行。”
他語氣裏一派純粹,帶着對過往的好奇。沈聞敘腦海裏卻響起楚茜的話。
逼着他想起以前的事對他來說有什麽好處?
你的那些事讓他知道,對他有什麽好處?
教學樓下,沈聞敘忽地頓住了腳步。
“我們重新認識吧,付安陽。”
他說,“把今天當作第一天。”
像是無數電視劇裏演到的那樣,他伸出了手,語氣鄭重,帶着儀式感,唯獨沒有笑意:“我叫沈聞敘。”
如果是電視劇裏,只要握住那只手,上下搖晃兩下,在這之前的所有疑慮和嫌隙就都會消失。既往不咎。
像是以前的事情都可以不作數,只要成就美好光明的結局就夠了。
付安陽看了他好一陣,也伸出手。
以為會被握住的瞬間,啪地一聲被打開。
沈聞敘愣在原地,手掌被扇到半空,震得發麻。
付安陽冷聲說,“你就這麽點自尊嗎。”
**
喂,你就是我的童養夫嗎。
給你個機會,過來陪我玩。
驕傲的語氣跟記憶裏稚嫩的嗓音重疊。沈聞敘一時沒能說出話來,甚至忘了收回手,聽見他繼續說:“是不是我媽找過你了?她拿什麽威脅你?還是給了你封口費?”
“我也可以給你錢。”
付安陽生硬道,“就當……開口費。”
他沒有太多跟朋友相處的經驗,但話說到這一步,也不由得有點失望,看沈聞敘的眼神像在看一個被他媽用金錢收買的叛徒。
沈聞敘愣了好一會兒,忽然別過臉笑了起來,笑得肩膀都在顫抖,笑得彎腰撐住膝蓋喘氣。
付安陽眉頭一皺,板着臉說:“在別人生氣的時候笑場很沒禮貌。”
“我錯了。知道錯了。”
沈聞敘直起身,伸手想去捏他的臉,被嫌棄地打開了手也并不介意。“你怎麽這麽可愛啊。”
你怎麽還是這麽可愛啊。
虧得想了一晚上要怎麽面對這個付安陽。哪裏需要想。
明明他還是他。
……可愛你全家。
付安陽開始嫌棄,“能不能像個正常人一樣說話?”
“行。”
旁邊路過的同學們眼神有點不對勁。沈聞敘收斂了動作,認真問,“你真覺得以前的回憶有那麽重要嗎?”
“當然重要。”
付安陽不假思索,“我必須知道。”
如果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來的,那以後的路也不可能走得穩。
誰會想要一個沒有前因後果的人生。
沈聞敘想,岑意的話很對。
不該是別人覺得。
要心裏那位的小朋友覺得才行。
付安陽聽見他說:“那好啊。”
“告訴你以前的事當然可以。但有個問題,萬一她以後找我麻煩怎麽辦?”
“我暫時不缺錢。但我惜命。”
他語氣裏笑意明顯,偏偏煞有其事,“你得罩着我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