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故人來(二合一)
未到午間,便有宮人傳話,說太後召請傅元青入仁壽宮。
傅元青本在看些閑書,聽見此話,去看方泾。
方泾道:“前幾日太常寺樊大人入宮拜谒了太後。讓欽天監的推演了時辰,便要于近日去先蠶壇做親蠶祭。太後娘娘今日便請了京城裏諸位親眷命婦入宮來安排諸多事宜。這會兒正事盡了,各府夫人小姐們在裏面嬉戲。”
傅元青沉思。
“幹爹,太後讓您去做什麽?商量親蠶祭的事兒嗎?”
“親蠶祭的事內衙我已安排了尚宮監高掌印安排,他章程熟絡,斷不會出差錯。”傅元青輕嘆問,“都有哪些小姐在?”
“之前十四位造冊上的小姐們有七八位都在。”方泾回話,“人來全了。”
傅元青站起來:“罷了,我去一趟吧。給我更衣。”
“幹爹,仁壽宮如今裏面都是女眷。太後這時候喚你做什麽?”方泾皺眉問。
“太後喚我,不過是對選後一事不滿。多少搓磨一二。不算大事。”傅元青道。
“不若我跟你去吧?”方泾道,“太後起了架勢,一時半會兒消停不了。”
“你在東廠做事久了,有些血腥氣,別沖撞了女眷們。”傅元青道,“自己去東廠辦差吧。”
“我、我去跟主子說?”
“仁壽宮裏現在全是女眷,就算是陛下,也不方便随意闖入。更何況凡事都要陛下操心,你提督東廠豈非顯得無能。”
方泾語塞:“那、那……”
“無礙的。”傅元青已經換好了內官常服,“忍一忍就過去了。”
傅元青出司禮監,進紫禁城,入仁壽宮,才到宮門,就見掌殿太監尤寬在宮門等他,作揖道:“老祖宗,您來了。”
傅元青下杌,攙扶了一下:“您年齡大了,還需多保重,免禮吧。”
尤寬也沒多客氣,徑直道:“太後在裏面兒等您。”
“好,我知道了。”傅元青說,“煩請通報。”
尤寬應了聲是,悄然入內。
此時,尚宮監的高勤海已退了出來,見他來了作揖道:“老祖宗來了。”
“高掌印,親蠶祭一事進展如何?”
高勤海笑了笑:“西苑先蠶壇已經布置完畢,祭品、香火、經幡等皆準備妥當,剛和樊大人也勾兌了祭祀排位諸事。一切順利,煩勞老祖宗挂心。”
“高掌印辦事辛苦。”
“為主子們當差,應該的。老祖宗誇獎了。”高勤客氣道,“若沒什麽事兒,小的便先退下了。”
“您慢走。”
兩人打了招呼,高勤便退出了仁壽宮。
果然問題不在親蠶祭上……那就是太後另有發難。
宮牆內女子一陣陣嬌羞嬉鬧的聲音,過了一會兒就聽裏面傳話:“請傅掌印入內。”
傅元青收回視線,整理了一下衣襟,一個人入了仁壽宮的大門。
仁壽宮中氣氛倒是祥和。
大端的子嗣本就單薄,京城裏的公主郡主并沒有多少,因此親蠶祭來的是各家外命婦多些,還有知道進宮拜谒太後的,帶了自己的女兒過來一起混眼熟。
傅元青提衣擺跨入殿門,就瞧見了幾位眼熟的少女。
若沒記錯,都在之前選後造冊上,權悠等人……皆在太後左右,與太後閑聊。他又極快地看了兩眼,反而是定了後位的,而庚琴則被安排在了窗邊,雖然位置不差,但比起太後身側,着實有些冷清了。
所幸,庚琴與其兄樣貌類似,不算美豔,有些堅毅大氣,似乎也并不在乎自己被冷落的事情。她心不在焉的磕着瓜子,瞧着窗外,似乎心早就飛走了。
傅元青秉持非禮勿視的态度,垂下眼簾,走到太後主位前,跪地叩首道:“奴婢傅元青來了,太後萬安。”
今日盛裝的太後還在同一旁的命婦說話,見他來了笑了笑道:“終于是來了,起來吧。”
“太後喚奴婢過來有何囑托?”傅元青又問。
“倒也無旁的事,就是今日幾位女眷都想瞧瞧宮裏大名鼎鼎的傅公公是何等容顏。”
太後道:“權悠在家裏被寵壞了,頑劣的很,不見到掌印真人,便不肯罷休。”
她身側親昵握着手的少女嬌嗔一聲:“哎呀!傅掌印大名在外,我就想見見真人。姑母真是的非要說出來。”
太後笑問:“如今見着了,如何?”
權悠又笑了:“回太後的話,傅掌印看着儀表堂堂、溫文爾雅,聽說以前也是世家公子嗎?果然跟我以前見過的閹人都不一樣呢。”
旁邊有命婦問:“那小姐平日見過是什麽樣的?”
傅元青瞥了那命婦一眼,乃是禮部郎中許紹鈞的正妻,五品诰命夫人,元氏,封號宜人。
權悠左右看了看,指着尤寬道:“喏!那般的,佝偻着身段,又老又臭。”
站在殿門口的尤寬又躬了躬身子,縮得更謙卑。
殿中命婦們都捂嘴嬉笑。
傅元青安靜站着,仿佛沒有聽見權悠的話。
太後道:“尤寬乃是哀家帶在身邊幾十年的家生子。你可不許無禮。”
權悠吐了吐舌頭:“好嘛,我錯了。太後莫生氣,我和尤公公賠罪。”
太後點了點頭,示意無礙,身邊的侍女蕙蘭開口道:“娘娘,小姐該用藥了。”
“小姐生病了?什麽病?”元夫人又問。
權悠說:“也沒什麽病,就是從小身子弱,吃些進補的藥劑。蕙蘭姑姑是姑母從家中帶入宮的,自然心疼我。”
“那小姐還應保重玉體。”命婦讨好笑道。
正說着,蕙蘭已經從後面丫頭寶匣裏取出了一丸藥劑,招呼宮女道:“來人,送水過來。”
“等下。”權悠開了口,“傅掌印,我聽說宮內有內官監,慣會調教奴仆。宮內官閹服侍主子,比外面的家閹要妥帖萬倍。真有此事嗎?”
“若是忠仆,心懷敬畏侍主,便是最細致的。不分宮內宮外。”傅元青答道。
“我不信。”權悠笑道,“我就說宮裏的比宮外好。傅掌印,煩請去拿碗溫水來給我送藥。”
太後宮中,多用女官宮女,如今尚宮女官在,周圍宮女亦有近二十位恭候。
權悠偏偏指着傅元青,為難之意明顯——然而被奪了鐵板釘釘的後位,如今不滿之意溢于言表,倒也算得上人之常情。
太後在旁品香,并不阻攔。
明顯縱意。
傅元青并不生氣,應了聲是,從旁邊宮女手中倒了溫水,放在托盤中,前行幾步,躬身托住,道:“請小姐用藥。”
權悠正要伸手,太後放下了手中的香,對蕙蘭說:“如今諸位命婦都在,急什麽。也不差這一會兒,待午膳前再用吧。”
蕙蘭便收了藥:“婢子記得了。”
太後又對諸位命婦道:“你們繼續玩鬧吧。鬥草簸錢,投壺飲酒,今日百無禁忌。”
殿內恢複了喧嚣。
她偏偏忘了讓傅元青起身。
周圍之人都沒瞧見他一般。
又過了一炷香,他手中的盤子已經有些發抖,溫水從茶碗中灑落一二。
少帝下榻,越過跪地的方泾:“給朕更衣。”
在養心殿的諸位都愣了一下。
“主子,您去不得。”曹半安今日當值,連忙勸道。
少帝皺眉:“你老祖宗現在被太後弄進仁壽宮裏受苦,你如此這般淡定。曹半安你起得什麽心?!巴不得他被折磨死了你好掌印司禮監是嗎?”
曹半安跪地磕頭:“主子,奴婢斷然沒有這種心思。只是您真的去不得,老祖宗剛才給方泾交代的話裏,也是這個意思。您不信奴婢,也得聽聽老祖宗的勸。”
少帝臉色鐵青瞪他。
“仁壽宮這會兒全是外命婦和未曾出家的閨中小姐。您若出現,于諸位女子名聲有損。屆時,那些不在造冊內的小姐們,是否也得納入後宮?”曹半安問,“何況,就算是未來要入宮的。如今碟文未下,您去了,也是名不正言不順的。倒讓大臣們诟病您不守男女之防。昏庸貪色。”
“那怎麽辦?”
曹半安叩頭道:“太後養尊處優,最喜歡看奴婢們卑躬屈膝地讨饒。老祖宗雖然守禮,卻不會這些。讓奴婢去吧,定把老祖宗妥當的接出來。”
“你?”
“是。”
讓曹半安太親近傅元青,少帝有些不願意。
然而傅元青的安危更讓他焦灼,過了片刻他就道:“你現在就去!人若出來了受了傷了,你便提頭來見。”
曹半安應了:“是,奴婢若讓老祖宗受了損傷,便自行提頭喂狗。”
仁壽宮正殿內,遠處的庚琴不知道何時走了過來,越過傅元青,對太後蹲福道:“太後,小女剛閱親蠶祭祀諸事,其中一事想恭詢。”
太後道:“請講。”
“按照祖宗規矩,祭先蠶神于三月,擇吉而行。祭祀諸位,節後,于先蠶壇祭祀西陵大神,行六肅、三跪、三拜之禮。後由皇後及諸位貴妃躬桑。若無皇後則太後代行之。”
太後點頭:“确實如此。琴兒還要問什麽?”
庚琴道:“躬桑時須唱采桑歌。小女不善吟唱,怕到時候出醜。剛練了練,想請太後指點。”
太後一笑:“你倒是有心,唱來聽聽吧。”
“是。”庚琴清了清嗓子,吟唱起了短歌。
——日高高,蠶蠕蠕。蠶能衣被天下,不遑自保其軀。
她聲音帶着少女獨有的清脆甜糯,其中又有幾分獨立鶴行的高冷,聲音婉轉悠揚,別有韻味。待她唱罷,随手便拿起了傅元青托盤中那杯已冷的茶水,一飲而盡。
權悠愣了一下:“你——”
庚琴捏着杯子,這才似乎有些清醒:“啊,剛才唱的入神,一時忘了是權小姐的茶,我小門小戶出來的,教養不足,失了禮數。請小姐見諒。”
權悠臉色已沉了,想要發難。
傅元青已緩緩直起身子,将托盤放下,對權悠道:“小姐,不用等了,陛下不會來。”
權悠便頓時被他轉移了注意力:“傅掌印說什麽?”
傅元青抱拳躬身道:“太後,權小姐,諸位小姐們。諸位在此盛裝打扮,便是想熱鬧着引陛下過來見面,待入宮時,陛下也能有個印象。”
傅元青擡頭看太後:“最好是有哪位小姐入了陛下的眼,也省去了入宮後那些你來我往。”
太後本雲淡風輕的面色也有些微沉,可傅元青又道:“太後苦心,奴婢省得。只是……這裏都是外命婦及女眷,陛下終究是男子,不方便來此間。”
太後自上而下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掌印端碗水都這般無力。無怪乎最近宮中奴婢行狀無度,原來是自上而下都倦怠了。”
“傅元青有罪。”他道。
太後笑道:“聽說前些日子,劉玖惹了陛下不高興,傅掌印就賞了劉玖篾十下。可有此事?”
“有此事。”
“如此,哀家也罰你篾十下,就罰你做功倦怠……如何?”太後問他。
以篾罰刑。
其實是極輕微的,打完了屁股紅腫,不礙着接下來做工。
宮中的人,巴不得如此。
以篾抽臀,聲音劈啪作響,便是幾個宮殿外都能聽見聲音。
上次懲罰劉玖,以篾替仗,是救了劉玖的命。如今這會兒,太後讓他也受篾十下,則是赤裸裸的羞辱。
“奴婢一再拂太後的意,是該受罰。”傅元青說。
說到這裏,尤寬入殿道:“娘娘,曹秉筆來了。”
太後請哼一聲:“讓他進來吧。”
曹半安穿着前一日的青灰色直身入內,他面容溫和實在,行事素來低調,就算是在後宮中,算得上是讨人歡喜的類型。
就算是蕙蘭姑姑,見到他,也會柔和幾分。
他跪地請了太後安。
太後問:“司禮監看來是清閑衙門,掌印在這邊侍候,秉筆也過來了。”
“宮中未有中宮,太後代主子爺親躬祭祀先蠶,如今又煩勞諸位夫人們一同為親蠶祭祀操心分憂。這可是司禮監頭等頭兒的大事兒呢,掌印與奴婢怎麽能不往仁壽宮多跑跑。”曹半安笑了笑,“陛下聽說諸位都在仁壽宮,便送了些尚寶監裏新作的首飾玩意兒過來,請太後與諸位夫人們品鑒。奴婢剛從養心殿過來,便是辦這個差事的。”
他說完這話,便讓随行的宮人們端了許多小巧的珠寶擺件進來,端在命婦小姐們跟前,一人一件。另有一件十分奢華的鳳冠被曹半安捧着端上來。
他在傅元青身旁下跪,爬了兩步,将托盤遞在太後手旁:“請太後品鑒。”
于是殿內的氣氛就緩和了。
就算是權悠也再沒辦法想辦法責難。
“皇帝有心了。”太後瞧着那飾品,嘆了口氣。
“主子爺聽見了太後誇獎,定然欣慰。”曹半安又道,卑躬屈膝笑道,“咱們掌印這身子骨兒不好,也想為太後多盡心,就是使不上勁兒。奴婢年輕,太後有什麽事兒,您叫奴婢去辦。定把差事辦得妥妥當當。”
“你倒是比你們傅掌印會說話。”
“奴婢說的都是實話,也是掌印心裏話。”曹半安道,“只要太後玉體康泰,喜悅順遂,奴婢們便心慰了。”
太後點點頭:“還有何事?”
“今兒個趕上春分,咱們下面兒人都想換了春日新衣好在各位主子們眼麽前兒伺候,宮中衣物發放尚衣監那邊兒幾位還等着掌印查驗。奴婢也是一着急,就鬥膽過來叨擾太後筳宴,請掌印跟奴婢回趟司禮監。”
太後沉默半晌,最後到:“都下去吧。”
權悠一愣:“姑母,就這樣……”
太後揮揮手:“你們也散了吧,我乏了。”
“是。”曹半安得了令,連忙攙扶傅元青出了仁壽宮,經過庚琴時,傅元青微微行禮,這才臉色煞白,一瘸一拐的被曹半安攙着,走了出來。
身後還聽見命婦們請告退的聲音。
剛邁出宮門,就看見方泾眼淚汪汪地瞧着他:“幹爹受苦了。”
“讓你不要去驚動陛下,你不聽。”傅元青輕嘆一聲,“還把半安也繞了進來。”
“那不然呢,主子爺也不能進仁壽宮啊。”方泾委屈地說。
曹半安笑了一聲:“老祖宗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