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萬古長夜
養心殿許久不曾這麽熱鬧過了。
德寶招呼來了直殿監的宮人擦拭漢白玉欄杆上師大人剛撞出來的血跡。
牧院判正在給師大人問診、包紮。
師建義捂着額頭,慘白着臉坐在腳蹬上,氣呼呼的瞪着龍椅上的少帝。
“陛下說什麽?把您剛才所言再說一次!”他質問道。
少帝臉色已是鐵青:“朕說若內閣尚無定論,又未請傅元青參議,便不要送折子來養心殿。這個皇後不選也罷。”
“老朽教導過先帝、教過秦王、福王!卻偏偏只有陛下您不可教也!”
“先生不想做帝師,便自請致仕。”少帝道,“免得辱沒了您一世英名。”
師建義氣得發抖,站起來又要尋柱子,被德寶眼明手快一把拉住:“師大人!師大人!使不得啊……您是帝師,您是先生。學生不懂,您多勸勸,可千萬不能再尋短見。”
“這叫以死明志!什麽尋短見。”師建義差點氣死過去
本來還在争執的於閣老與衡閣老早就因為師大人的一通鬧騰偃旗息鼓。
衡閣老終于是聽不下去了,勸道:“師大人,您消消氣。師傅者授業解惑。若陛下有哪裏不懂,您也應盡師傅的責任,徐徐教導之。”
於閣老緩緩點頭:“陛下也需尊師重道,做天下學子的表率才是。”
少帝板着臉,過了一會兒道:“是朕失了分寸。請先生教誨。”
師建義這才紅着眼眶哽咽道:“子曰:‘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冊封皇後豈是兒戲,陛下這般朝令夕改,反複無常,讓諸位臣子如何自處、如何行事?亂之所生也,則言語以為階。長此以往,天下大亂矣!”
少帝沉默。
師建義還沒完,轉而指責兩位輔臣,道:“於閣老、衡閣老,內閣乃是天下樞密機要之所,二位閣老亦是天子倚仗之重臣,應以祖宗江山為重!如今一位推舉權氏,一位只顧着自己的女兒,對得起先帝托孤嗎?對得起你門二位顧命大臣之責嗎?”
二位閣老受了無妄之災,站立階下,便不知道說些什麽了。
在後面一直不怎麽說話的於睿誠,掏出貼身的帕子,擦了擦額上的薄汗,溫和道:“臣鬥膽一言。內閣造冊适齡良家女子一十四位,除去權氏、衡氏外,亦有其他德才兼備之女子。遵從太祖遺訓,不若請陛下親觀畫冊,選出心儀之人來。”
衡閣老皺眉問:“那其他人怎麽辦?”
“陛下後宮空虛,選秀也還需時日準備。不如一并納入後宮,紅袖添香,開枝散葉,齊人之福有何不可。”
一時間,整個東暖閣都安靜了。
“若有人心有所屬,耽誤了姻緣呢?”少帝問他。
“想來是不會的。”於睿誠緩緩回答,“若真有所屬,又何必想要做皇後呢?更何況入宮為妃,也算是母儀天下、光耀加身,還有什麽姻緣,比與皇家結親更好的呢?”
於睿誠依舊溫和笑着,仿佛剛才一句話決定了十四位女子命運的言論,并非出自他之口。
又過了片刻,衡景看看師建義、又看向於闾丘,最後躬身對少帝說:“臣以為,小閣老所言甚是。”
於閣老片刻後輕嘆一聲,曰:“臣附議。”
“先生可還有意見?”少帝問師建義。
於睿誠的提議,合制、合理、合乎禮法,雖然對待女子有些草率了些,可是天下在他們這些朝臣眼中也不過棋子,女人也一樣。
如此,就算是師建義也再說不出什麽。
師大人在德寶攙扶下,勉強站起來行禮道:“便這樣吧。”
少帝微微皺眉,坐回龍椅,講那本造冊一頁一頁翻着,到了最後幾頁停在了庚琴二字上。
“這位庚琴是何人提上來的?”他問。
“好像是……”於睿誠想了想,笑着說,“是浦敏欣。那日他來內閣送折子,順便問了一句。此女乃是戶科給事中庚昏曉之妹……【勘誤1】”
“無權無勢,無依無靠。”少帝嘟囔了一句,“很好,就她了。”
他話音一落,衆人皆驚。
“陛下?!”
“另外,浦穎所提之人深合朕意,有功。賞蟒袍一件,祿米一千石。”少帝道。
這一次幾個閣臣臉色都變了。
少帝看了一眼時辰,問德寶:“內書堂快下學了吧?”
德寶連忙道:“是的,主子。再兩刻便下學。”
少帝嘆了口氣:“那邊如此,諸位退下吧。朕乏了。”
幾人沉默而行,待出了端門,外面自有各家的轎子迎接,諸位大臣之間一陣寒暄便各奔東西。往宮外而行的於家兩頂轎子一前一後,走了一會兒,成了并排。
於闾丘問:“今日為何如此提議?”
過了一會兒,那邊簾子掀開,於睿誠道:“父親與衡閣老同為顧命大臣,雖平時一團和氣,皇後一事上已是露了鋒芒。恐少帝心生忌憚就得不償失了。兒子尋思着,後位之争如今已是死棋,權悠也罷、衡念雙也罷,都不會再讓陛下歡喜,不如退後一步,同時入宮為貴妃。既緩和了如今緊張的局勢,又能退而求其次。庚琴無權無勢,奈何不了二人。待權家小姐未來懷了龍子,便請封皇貴妃。到那時……”
於睿誠一笑:“到那時,庚琴便沒有存在的必要。”
他話音落了,轎子已出了皇城。
於閣老嘆了口氣:“你如今算無遺策,就算是我這個老父親,也不如你周全。”
“父親為內閣首輔,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侍奉君王如履薄冰,為於家辛苦操勞半生。做兒子的也只是盡些細微之力,做應盡之事而已。”於睿誠說。
“你能這麽想,那是最好不過。”於閣老輕輕咳嗽,“為父也就放心了。浦穎那日提議庚琴……”
於睿誠的笑冷了下來:“那日不過随口一問,敏欣随口一答。沒想到少帝如此看重……若平日還好,今日養心殿亂成一團,倒顯得他浦敏欣睿智無私了。”
“你與他是兄弟,他素來敦厚,又怎麽會想到這個關節?”
“是有人指點他。”於睿誠淡淡道。
“……是傅元青?”於闾丘稍微思索了一下,“那日他送折子入內閣,在見我們之前,唯一會遇見的人……就是傅元青。”
想到這裏,於閣老咳嗽的聲音又大了一些:“朝堂如此風詭雲谲之際,他倒好,抽身事外還能得償所願。你這個當年的好弟弟,不愧當朝權宦、一手遮天的人物。做起事來可一點都不簡單。睿誠,你還想對這個人心慈手軟嗎?”
這一次,於睿誠的轎子安靜,再沒有人答話。
少帝終于處理完了一堆人和事,正要去更衣,便聽德寶來報:“主子,浦大人在養心殿外等着謝恩。”
少帝看了一眼時辰,皺眉:“沒時間見他,讓他回去。”
“浦大人跪在殿外,執意要見您。”德寶小心的說,“浦大人脾氣您是知道的。若不見着聖顏,怕是不肯離開。”
“……”少帝坐了回去,“讓他進來吧。跟他說朕忙于公務,速來速回。”
“是。”
片刻,德寶就領着浦穎入了東暖閣。
待浦穎行禮後,少帝問:“浦卿何事?”
浦穎道:“陛下賞賜,臣已收到,只是惶恐不安,恐不能領受。”
少帝一怔:“浦愛卿嫌棄賞賜少了?”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怎麽會嫌賞賜少。”浦穎道,“只是陛下若是因為選後一事嘉獎臣。臣受之有愧……”
“為何?”
浦穎胸前握掌,躬身道:“臣之所以意向于庚琴,乃是受了司禮監傅掌印的指點。若要論功,陛下應記在傅掌印頭上。”
“是傅元青……”
“是。”浦穎說,“那日諸位閣臣議事,以太祖皇帝遺訓為掣肘,不允許傅掌印入內,于是傅掌印便在內閣廊下等候……”
他将事情原原本本的說了。
少帝聽聞,沉默了一會兒,道:“浦卿是光明磊落的君子。”
“陛下謬贊了。臣只是不敢貪功,不願沒良心。”浦穎道。
“朕知道了。”少帝說,“只是賞賜已下,不為別的,為卿坦蕩行徑。浦愛卿莫要推辭了。”
“……是。臣叩謝隆恩。”浦穎猶豫了一下,最終跪地叩首,終于是領受了恩典。
他從剛才起心裏揣着的那點愧疚終于是散了。
浦穎松了口氣,謝恩後,便要離開東暖閣。
他起身時,向暖閣窗戶外看過去,剛才還清朗的天空,不知道為何突然堆滿了黑雲,疊疊層層,從西天處壓過來。
周圍變得安靜。
一絲一毫的風都沒了。
鳥蟲停止了鳴叫,空氣中有些躁動的不安。
少帝随口問:“浦愛卿,不知道浦先生身體這幾日如何了?何日可來宮掖為朕授課?”
浦穎回神,剛要奏對。
就在此時,猛然一道閃電劃過天空,猙獰的撕裂了雲層。
接着驚雷炸響,震得人耳朵嗡嗡作響,七魂六竅都要散了。
浦穎渾身一抖,懷中笏板掉落在地,在金磚上竟碎成兩段,他連忙跪地道:“臣失儀!”
豆大的雨緊接着便瘋狂的落下,那不像是雨,像是從天空倒下的銅豆子,一顆顆砸下來,竟然連門口的海棠樹花葉打得七零八落,散在一地。
這一幕發生的極快。
浦穎還未曾反應過來,便從窗戶裏瞧見有人穿着油布衣從養心殿外繞過影璧沖了進來。他認得那人,是司禮監秉筆曹半安。
曹半安渾身濕透,在養心殿門外,德寶拿了毛巾過來擦拭,他自己亦擰了擰衣服上的水,待不再滴落,幾步入內,跪在東暖閣門外。
“主子爺,奴婢曹半安,有急事禀報。”
少帝問:“何事?”
曹半安擡起半個身子,瞥了一眼浦穎道:“剛從宮外來的急報……浦博明老先生因病……壽終。”
浦穎震驚中忘了儀态,在東暖閣質問:“你說什麽?!”
曹半安又道:“浦先生去世了。”
他話音未落,又是一道閃電劈開黑天。
然後大雨便密集起來。
編制出不透風的網,将世界攬入其中。
浦穎呆若木雞,過了好一會兒,回頭抖着聲音對少帝道:“陛下,請、請恕臣家中……臣、臣告假 ,歸、歸家奔、奔喪……”
他思緒混亂,半天湊不出一句得體的言語。
“朕準了。”少帝道,“你回去吧。”
“謝陛下。”浦穎茫然往出走了幾步。
他走到門口,看着雨簾不知道為何就開始發呆,直到曹半安跟出來,拿了一身新雨衣,又讓人撐了傘過來。
“浦大人且保重身體,節哀。”曹半安為他披上雨衣道。
浦穎回頭看他,臉色倉皇,便想起了什麽,道:“傅掌印是家翁的學生,還請曹秉筆代為轉達喪訊。”
曹半安掖袖作揖道:“曹半安記下了,定為轉告掌印。”
浦穎披上雨衣,撐傘入了大雨,在雨中,他又叮囑道:“他與家翁感情深厚,你勸他不要太過悲恸。”
曹半安垂首:“是。”
浦穎還想說什麽,卻不知道還能說什麽,嘆息一聲,沖入了看不到頭的漆黑大雨之中。
“哥,咱們別上課了。”楊淩雪對他說,“一會兒老師授完課,出去了,咱們去什剎海釣魚去。”
楊淩雪看起來只有十五六歲的模樣,從旁邊案幾探過頭來悄悄說道。
在塵光飛舞的課堂上,傅元青一時有些分不清是真是幻。
但是他很快意識到,自己是在做夢。
只是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做過那麽久遠的夢。
“咱們釣兩條鯉魚,燒火烤着吃。”楊淩雪從書包裏掏出火石、鹽巴還有小刀,“你瞧,東西我都備好了。海子裏的魚都快被那群毛頭小子抓光了,也不知道還剩下什麽。哎……”
少年的楊淩雪在憂愁鯉魚的肥瘦。
傅元青擡頭去看,他的恩師,浦博明正放下手裏的書卷看過來。
“楊淩雪,為師剛所講為何?”浦夫子問。
楊淩雪一怔,緩緩站了起來,茫然地看向夫子:“講……講……”
“講了後海的魚兒是否肥美。一頓三兩只,還是一頓五六只?”浦夫子揶揄。
楊淩雪羞讷的撓了撓頭:“夫子,我錯了。”
“出去站着吧,端兩桶水。”夫子道。
浦博明素來嚴格,說出來的話也不容置喙,楊淩雪應了一聲,老老實實出去罰站了。浦夫子便負手行至傅元青面前。
這個時候的夫子,儒巾襕衫,有幾分道骨仙風。
傅元青仔細看着自己的老師。
十三年來,便是在夢中,他也未曾如此仔細看過老師。
“元青,為師剛講了什麽,你說一說。”浦夫子問他。
傅元青低頭去看自己案幾上的書冊,是一本《陽明年譜》,遂道:“夫子剛在講陽明先生生平事跡。”
“嗯……”浦夫子點點頭,又問,“我講到何處了,你讀一讀與諸位同窗聽。”
“是。”
傅元青端起面前的《陽明年譜》頌念:“二十八日晚泊。陽明先生問:‘何地?’侍者曰:‘青龍鋪。’次日,先生召積入。久之,開目視曰:‘吾去矣。’積泣下,問:‘先生何遺言?’先生微哂曰:‘此心光明,亦複何言。’”
——此心光明,亦複何言。
他心頭猛然一顫,擡頭去看浦博明先生。
浦博明仿佛無所察覺,含笑瞧他。
課堂上的諸位同窗都緩緩變化了青澀的面容,成了朝堂上那些熟知的官員。
浦博明依舊笑而不語。
“此心光明,亦複何言……”傅元青聲音顫道,“夫子……我……”
就在此時,天邊一道閃光劈下,撕裂了夢境,所有的人物統統粉碎,只有浦夫子化作了點點星光,向上飄散,直入閃電之中,與蒼穹融為一體。
傅元青猛然從夢中驚醒,急促喘息。
他渾身被冷汗纏滿,還未來得及松一口氣,滾滾驚雷一道。傅元青站起來,吃驚去看,天邊烏雲危壘,仿佛有傾倒之險,閃電撕裂雲層,猙獰地爬在縫隙中,像是窺探時間的惡龍。
驚雷又來。
天空閃電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