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侍夜
雖然禦馬監兵柄被奪,楊淩雪午間上位,對權鸾有極大制衡。然而晚膳時太後亦算是讨回了些好處。
權力拉鋸之下,少帝與太後各有盈虧,各有輸贏。
太後終于是得了個準信兒,于是便儀态端莊的走了。
少帝在後恭送,舉止得宜。
誰看了不說句母慈子孝。
其中種種,天底下最尊貴的兩個人,心照不宣,也揭過了。
諸位大珰的安置頭終于是磕完了。
鬧騰了前半宿,天已全黑,快到亥時。
少帝移駕後殿寝宮,德寶已安排了宮女入內為少帝更衣,他一入內便煙行而上,傅元青随後被曹半安攙扶入內,兩人在門口處跪下叩首。
“主子,司禮監傅元青、曹半安來請安。”傅元青道。
“免。”少帝說,然後又道,“阿父起身吧。你肩膀……肩膀沒事吧?”
傅元青站了起來,搖了搖頭:“謝主子問詢,奴婢無礙。”
還不等他再說退下,少帝就問:“阿父覺得,朕今日對權莺的手段如何?”
“下不可妄議君上。”
“阿父說說吧,朕也受教。”
傅元青擡眼看他。
少帝表情松弛,坐在床邊,甚至有些期待的看他,像是等着表揚了得糖果的孩童,有兩分稚氣,并非別有用意。于是老祖宗掖袖抱拳,躬身道:“手段雷霆,鋒芒耀人,無人不心生敬畏。”
少帝的喜悅更明顯了。
“阿父真這麽覺得?”
“只是……”老祖宗的話鋒一轉,“早晨太後詢問奴婢大婚之事主子并未在場,權家掌兵已久,短時并無威脅。若做糊塗搪塞過去,後續婚禮一事如何處置全由主子說了算。如今直接短兵相接,情況急轉直下,便失了先機。倒讓太後與鹹寧侯心生忌憚。”
他說一句,少帝的表情就垮一分,最後眉毛都皺起來了。
“這麽說朕做得不好?”
“與太後有罅隙也不是一兩日了,只是今日鬧得分外大而已。”傅元青瞧着他有些郁郁,忍不住安撫了一下,“主子年輕,自然有年輕人的做法……”
“鬧?”少帝偏聽不全他的話,不是滋味的問,“你覺得朕今日晚間此舉是鬧?”
“……讓一個奴婢坐天子辇,确實有些胡鬧了。”傅元青最終還是實話實說,“主子的一舉一動,都在所有子民的眼睛裏,您做什麽,他們變做什麽。賞罰分明,尊卑有序,才可引導良習,上行下效,社稷可安。”
“傅元青你——”少帝瞪他,“朕為了誰你不知道?!”
真龍的眼神快把老祖宗瞪穿了。
同在一間屋子裏的德寶與曹半安冷汗已濕了後背,大氣不敢出。偏偏傅元青躬身立着,并不算十分畏懼。
他低聲道:“為了誰,都不應讓天子辇。 尤其不能為了一宮人做此等禮崩樂壞之事。難道主子想讓史書記您如周幽王涅,漢靈帝宏?”
他罵少帝是烽火戲諸侯的周幽王、寵幸宦官的昏君漢靈帝,連曹半安都聽得有點不忍心,小聲道:“老祖宗,過了……”
“周幽王,漢靈帝。”少帝咬牙切齒,氣得打翻了旁邊宮女送上來的安神茶,在龍榻前來回踱步,本來已經氣得快要暈厥,看看臉色蒼白,衣袍上還有塵土的傅元青,又不忍心回罵,過了半天,忽然笑了,“在阿父心裏,朕如幽王,如靈帝……然而阿父說得對,朕本就不想做什麽賢明君主……若日後,史書說朕是昏君,那朕便是昏君吧。”
少帝說着氣話,傅元青無辜,只好又鞠一躬:“主子問詢,讓奴婢實話實說,奴婢不敢隐瞞,照實說了,主子又因此生氣,便是奴婢的錯。奴婢這就回值房自省。”
他說完便在曹半安攙扶下要退出寝宮,少帝卻不高興地喚他:“阿父着急做何去?”
“已到亥時,養心殿要關殿門了,奴婢得回司禮監。”傅元青說。
“司禮監什麽?有什麽人等你嗎?那個陳景?一個死士比你伺候君上還重要?”
傅元青語塞。
“今夜阿父值夜吧,就別回去了。”
“今夜當值的并非奴婢。”
“朕知道。”少帝說,“朕說今夜阿父值夜。”
“可司禮監……”傅元青猶豫。
——他已同陳景說好,晚上定歸。
少帝接過德寶遞上來的軟帕,擦了擦手,狀似随意又問,“批紅權給了劉玖,東廠發派了方泾。曹半安,你一個秉筆這麽沒用,司禮監瑣碎的破事兒還需要掌印親自問詢?要不拖你出去喂板子長記性?”
曹半安聽了這話忙跪地道:“是奴婢沒用,讓掌印操勞。主子降罪,奴婢甘願受罰!”
傅元青看着皇帝任性,幾乎是無奈的攔着要出去喚人罰板子的德寶,躬身行禮說:“奴婢請為主子侍夜。”
“行吧。曹半安你自己回去吧。”少帝把帕子扔到水裏,站起來,“德寶,給阿父賜座。然後讓太醫院差人過來,給你們老祖宗看看肩。”
太醫院的人來看了肩頭,又開了活血化瘀的藥。
等事情在外間消停了,皇帝早就讓德寶伺候躺下了,他躺在龍榻裏,看不清影子。
傅元青憶起了那夜少帝欲動,下身蹭過他手腕的時候……他悄然上前,在外低聲問:“主子可要傳司寝入帳?”
幔帳裏天子半天沒吱聲。
傅元青開口又問了一次。
過了好一會兒,才有個枕頭沒精打采的扔出來,還帶着少帝不耐煩的聲音:“去睡覺!”
沒人真敢讓司禮監掌印站候半夜,早就在配殿支了一張軟榻,等他去歇息。傅元青看着留守的殿前太監們,輕手輕腳的滅了大部分燭火,寝宮的光芒暗淡了下來。
他慢慢撐着牆回到配殿,待坐到矮榻上,這才緩緩松了口氣。
德寶端了藥膳過來,瞧他疲憊,連忙上前為他脫靴,可膝蓋往下都腫了,靴子脫不下來。德寶頓時紅了眼眶:“老祖宗,您受苦了。”
“受什麽苦。”傅元青說,“不都是這麽過來的嗎?是我這些年經受得少了,反而嬌貴了……去拿剪刀過來,把靴子剪開吧。”
德寶聽話爬起來去拿剪刀,一邊剪一邊抹眼淚:“您這樣的人兒,還要跟咱們一起遭罪。德寶這心裏難受。”
“德寶。”
“哎。”
“再難受,也只能看着。不應假傳聖旨。”
德寶一驚,哭着叩頭:“下午那會讓,德寶瞧您跪得難受,心裏着急壞了,只好哄太後說主子醒了正在更衣。傳了大珰兒們進殿磕頭。老祖宗,是德寶的錯,小的知道這是殺頭的罪,小的該死,千刀萬剮的都可以。”
傅元青聽他哭,緩緩嘆了口氣:“下次不要再犯了。”
“老祖宗慈悲。”
“你為了救我,可犯欺君之罪。”傅元青說,“慈悲的是你啊,德寶。我應謝謝你的苦心。”
德寶睜着紅腫的眼睛,眼淚汪汪的看傅元青,哽咽道:“小的入宮二十多年了,人人都拿我當狗。只有老祖宗……只有老祖宗您用‘慈悲’說我,還說謝謝我。”
“德寶,我與你一樣,也是奴婢。”傅元青說。
“老祖宗不一樣。您是蒙塵的仙人,總有一天要回仙居的。”德寶巴巴地說。
傅元青讓他的話說的有些想笑,又有了些悲哀。
他從懷裏掏出帕子給德寶拭淚,德寶連忙自己抖着手接過去,舍不得用,藏在袖子裏,又用袖筒擦了擦臉。
“好,若我飛升,定不忘了帶上你們。”傅元青看着德寶說。
他們這些在宮中活下來的人,謹小慎微,素來壓抑。
主子若興致來了,他們就得賠笑。
主子若雷霆震怒,他們亦戰戰兢兢。
本是生着七竅玲珑心,日子苦悶,又長年與市井隔絕,某些方面便樸若稚子。
一份關心,一個問候,一點善意,有時候就能讓宮人們銘記一輩子。
難以忘懷。
也許命本就是他們最不值錢的東西。
所以他們亦願意為了這點星火之意,肝腦塗地,慷慨赴死。
想來……陳景也是如此。
德寶開心了,讓下面當差的火者端了加了艾草的熱水過來給傅元青泡腳,那腫脹疼痛終于緩和了。
德寶又點了安神香,傅元青這才能夠安然睡下。
到了子時,配殿的大門被輕輕推開了一絲縫隙。
有人影入內,輕輕合上了門,又落了鎖。
他在軟榻前站定,從懷中拿出一塊黑紗遮目,綁在了老祖宗的眼睛前面。然後才半跪在榻旁,抓起老祖宗的一雙手,輕吻。
“老祖宗,陳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