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桃李春風
於睿誠拿着一只精鐵小鏟,站在院內那顆桃樹下,他仰頭看向這棵樹,樹上落雪,已起了嫩芽,再過些日子,冰雪消融,就待開出桃花了。
天色黑暗,鵝毛大雪起來的時候,刑部尚書嚴吉帆入院,對他禀報:“劉廠公去了诏獄提審侯興海,無功而返。他托人捎話過來給閣老和您,說若有需要他就連夜去養心殿面聖請旨。”
“歷來皇室都忌憚太監與外臣私下往來。他若為了侯興海的事兒去皇上面前請旨,便坐實了他與內閣、與外臣的關系密切。這種吃力不讨好的事兒,劉玖不會做的。”於睿誠仿佛早就料到。。
嚴吉帆點頭,嘆了口氣:“那怎麽辦?真要看以傅元青為首的閹黨禍亂朝政嗎,這時間一刻一刻的走,侯興海在诏獄內被屈打成招,屆時提審他還有什麽意義,還怎麽還朝廷一個清清白白的真相?我這個刑部尚書還當什麽當?”
他一邊說着,一邊就瞧着於睿誠蹲下在桃樹,開始用小鏟挖地。
凍土被他翻開,往下又挖了好一會兒,終于露出了幾只泥封許久的酒壇子。
嚴吉帆困惑道:“小閣老您這是……”
於睿誠将幾壇子酒抱出來,微笑道:“嚴大人莫急,我便去一趟傅宅吧。”
風雪嗚咽。
陳景抱着傅元青入了聽濤居,庭院山石後,露出了正堂一角,窗框裏亮着橘紅色的光。
這時陳景問:“那老祖宗自己呢?您給自己也準備了棺塚嗎?”
傅元青答:“不曾,我不會有善終,後事輪不到自己操心。”
他釋然一笑。
仿佛對不遠處即将到來的命運有些期盼。
陳景正入正堂,聽到這句,腳步一頓。
“怎麽了?”傅元青問他。
“沒什麽……”他繼續前行,終于穿過正堂與書齋,入了暖閣,将傅元青安置在榻上,這才道:“老祖宗與他們說的都不一樣。”
“他們是誰?”
“外面的人。周遭的人。”陳景道。
“哦?他們怎麽說我?”
陳景去取了熱水為傅元青擦拭身體,一邊道:“他們說您視大端律法為無物,肆意妄為。上遮聖聽、下蔽朗日,挾勢弄權,家天下私朝政。”
“有些人以前也認識您。”陳景道,“他們說您自從受了腐刑,就自甘堕落,失了文心,心狠手辣,濫用酷刑,任用如方泾、賴立群這般的酷吏。他們說您變了,若您沒變,為什麽不肅清這些奸臣宦黨,反而與他們同流合污,與那些個宦官為伍,成了他們的同類,成了閹宦。”
“嗯。”傅元青并不生氣,“不無道理。”
“掌印不生氣嗎?他們說的這麽難聽。”陳景又說,“您為人寬厚,便是對下人也謙遜有禮,并不是這樣的人。為何不自證清白?”
“悠悠衆口,如何自證?”
“取締大內二十四監,還有兩廠一衛,把權力還給皇上、還給內閣還有朝廷。自有賢臣治國安邦,再現盛世。”陳景說,“屆時,再無人敢說什麽了。”
“取締內監,束手歸政?”傅元青沉吟,緩緩搖頭。
“屬下說的不對嗎?”
傅元青笑到:“你的想法是好的,只是難以實現。”
“為何?”
傅元青坐起來下榻,陳景為他披上一件幹淨的袍子,扶着他,走入書齋,各類典籍擠滿不算大的書齋,有一整面牆上,乃是大端朝的海內地圖。
傅元青點了油燈,走過去,仰頭去看。
“我大端朝,兩京一十三省,沃土十萬裏,百姓造冊兩千萬戶……乃寰宇內第一之帝國。”他道,“可北有鞑靼虎視眈眈,東海倭患屢禁不絕。境內天災連年,百姓徭役重賦,豪強吞田并地、賣官鬻爵,官員貪腐無度。你以為,這些問題只要我取締內監,束手還政,由內閣六部主導朝政便能解決?”
燈光燭影中,他清瘦的身形映照在那版圖之中,陳景有一種真實的錯覺,這個看似清瘦的男子正以纖弱的雙肩将大端朝穩穩托起。
“先帝命我統領內監,便是清楚我大端朝的問題不在閹宦,至少現在不在。”傅元青說。
“那問題在哪裏?”
“在人心。”傅元青斬釘截鐵,“在人心對權力、金銀、欲念之貪婪。一心可以興邦,一心可以喪國,只在公私之間。我既受先帝囑托,便不敢有私心,至于別人怎麽說我、怎麽看我,便不重要了。如今少帝年幼,若還政于朝,外庭就少了人制衡……像候興海那樣貪官只會更多,屆時朝局失控,社稷崩塌,我才是真正的千古罪人,無顏去見先帝。”
他輕輕嘆息一聲:“我如此講,你可明白。”
陳景抱拳鞠躬:“多謝掌印解惑。”
傅元青對上進的年輕人總是多些寬容的,遂溫和對他道:“你有心于國家大事,是好的。也應多多了解這些事,能使耳目清明,心思敏捷。內書堂的課不知道方泾給你安排沒有,等過了立春,一定要去上。”
“……好。”
陳景知道自己這課大約是逃不掉了。
兩人正說着,方泾在門外道:“老祖宗,小閣老來了。”
傅元青一怔:“誰?”
方泾又道:“於睿誠,於大人。”
“我知道是他。”傅元青說,“只是……”
他來做什麽?
傅元青在落雪亭裏見了於睿誠。
當朝內閣閣員,戶部尚書於睿誠身形微胖,面容和藹,手中抱着兩壇陳年老酒從門廊裏入了庭院,又從雪地裏吃力的上了假山臺階,把酒放在亭中桌上,左右環顧了一下,感慨一聲:“好些年了,這裏也沒什麽變化。”
傅元青站的遠一些,抱拳行禮:“小閣老。”
於睿誠身形一頓,勉強又笑了笑:“蘭芝怎麽這般客氣?”
“小閣老是朝廷重臣,元青恭敬是應該的。”傅元青依舊疏遠而有禮的回複,“小閣老夜訪寒舍是有什麽要訓下嗎?”
於睿誠咳嗽一聲,摸了摸桌上的酒壇,道:“今天瞧見這桃樹發芽了,就想起了咱們當年在樹下埋下的酒。便挖了出來,兩壇給浦穎送了去,我自己留了兩壇,剩下的……給你拿過來了。”
傅元青擡眼去看,那兩壇已經斑駁的酒壇上,還有着東市當年最繁華的酒樓瓊宇樓的印記。
“有碗嗎?”於睿誠問。
傅元青命方泾取了酒具過來。
於睿誠撬開了泥胚,掀開黃油紙,濃郁酒香四溢,連帶着還有那些日子。
傅元青垂下了眼簾,他低聲道:“這酒名曰桃李春風。自然是要桃李春風的日子與桃李春風的人共飲的……早過了約定的日子,那些人也都不在。小閣老何必又挖出來。”
“在我家桃樹下,想挖就挖了。”於睿誠說,捧着酒壇倒了兩碗,一碗自飲,一碗送出:“心閑雖去,可剩下三閑不都還在嗎?蘭芝,別站那麽遠,過來與我同飲。”
傅元青垂首站在遠處,緩緩搖了頭:“宮掖之人不可與外臣私相授受。”
於睿誠手腕一僵,笑道:“若私相授受,我都入了你傅宅,算不算有私下往來?這裏只有方泾,你不要顧及這些了,來喝酒吧。”
傅元青能瞧見映照在於睿誠眼中的點點星光,讓他孤單的心的了片刻的暖,然而也僅限于此。
“奴婢不敢以微賤之身僭越大端律法。”他作揖禮,緩緩道,“小閣老若要飲酒觀雪,奴婢便随身侍奉。卻不敢與當朝閣臣平坐同飲。”
他雖然态度恭敬,言語間自稱奴婢,疏離的感覺卻更勝幾分。
於睿誠聽完這段話,悲傷飲盡了碗中的酒。
“蘭芝,你不願同飲便罷。這兩壇桃李春風你留下,好不好?”他哀求,“在我心裏,你永遠都是我的笑閑弟弟。”
夜更深了些。
風雪加緊。
聽濤居各處都掌了燈。
從假山的落雪亭裏看過去,整個傅宅都烘托在了一圈光芒中。
於睿誠走了,傅元青坐在他剛坐過的位置上,怔怔的出神,瞧着陳景上了假山。
“老祖宗,還飲酒嗎?”陳景問他。
傅元青倒了兩碗,端起來低頭去看,酒清見底,酒香依舊彌散。
年少時,他們在瓊宇樓設宴,不管是誰,上至皇親貴族下到販夫走卒,誰能對上他們的對子,便可入內開懷暢飲,無須再付酒資。
他們把瓊宇樓最好的酒全部飲盡,這才帶着剩餘的回了家,埋在了於睿誠院子裏那株剛種下的桃樹下,約定十年後再挖出來。
十年後是什麽模樣?
少年人才沒有那麽多憂愁,指點江山、揮斥方遒……本就是春風得意的他們該做的事兒。
轉眼間,幾乎過去了兩個十年。
那幾個剛弱冠的少年,肆意妄為,策馬長安的樣子,仿佛還在昨日。
可時光與這酒壇都已經斑駁了。
傅元青似乎聽見了曾經的自己,醉酒時念誦過的詩篇——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少年人永遠不懂的哀愁,填滿胸襟。
傅元青頹然一笑,飲盡杯中酒。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傳書謝不能。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