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爐鼎
方泾讓北鎮撫司從诏獄裏找了一堆年輕且體格好的死囚送到了傅元青在皇城外的私宅裏。
他那宅子并不大,也不顯得氣派,東廠的番子、北鎮撫司的校尉、再加上一堆死囚,頓時局促起來。
方泾又篩了一論,最終選了三十人,送入了聽濤居。
雪停了。
三十來個人,在聽濤居的院子裏,密密麻麻跪着。
把一院子瑞雪搗碎成了泥濘。
寒風一吹,一群衣着單薄之人,便匍匐在地瑟瑟發抖。
身邊有人議論:“送我們是來作甚?”
又有人道:“聽送我們來的錦衣衛提過,似乎是送來給傅元青做暖床的。”
“我聽說是做藥引,那傅元青胯下少了二兩,要吸食男子精氣,以固青春呢。”
膽小的已經在憤慨哽咽:“入诏獄已是死路,如今死前還要受折辱,被這等不男不女的閹狗蹂躏。不如現在一頭撞死了!”
旁邊死囚紛紛應和,巡邏的錦衣衛厲喝:“不可交頭接耳!”
過了一會兒便有一太監打扮的人出來念名冊,念到名字的入了內,大部分不到片刻都轉而出來,又被錦衣衛壓了出去。
院子裏的人越發少了。
天空不知何時再度飄起雪來。
“陳景。”
Advertisement
他聽見小太監叫他的名字,便站起來與身側同樣被叫到名字的幾個人一起入了聽濤居。
傅元青正将今日的東廠密報在腳下炭盆裏燒着,紗帳外,方泾又帶了幾個人進來。
“還有人?”傅元青問。
方泾嗯了一聲:“最後幾個了。”
傅元青盯着炭盆裏的密報全部燒成灰燼,一邊道:“要不算了吧,已經瞧了那些人了,并沒有合适的。”
“都是按照百裏時提的,來的人都是些陽氣旺盛體格健壯的青年。”方泾說,“幹爹覺得哪裏不合适?您和兒子講,兒子再去尋些來。”
“大約是我後悔了。”
方泾頓時急了,跪地道:“幹爹,您身子骨不好咱們看了多少大夫,好不容易有個大夫說能瞧好了您這個病,您可千萬別反悔。是不是怕這些人出去亂說……兒子毒啞了他們的嗓子,挖了他們一對招子,您只當個物件兒用。您用完了兒子就把他們剁碎了喂狗,定留不下半點兒痕跡。沒什麽人能玷污了您的清名。”
“方泾……”傅元青說,“酷刑可用,不可濫用,更不可私用。”
方泾紅着眼眶看他:“幹爹教訓的對,兒子知道錯了。兒子回頭自己領罰。可您的身體說什麽也不能耽擱。幹爹,今兒就剩下三個人,您再看看,再看看?”
方泾言語真摯,嗓子哽噎,眼神裏都是些企盼。
傅元青不忍再拒絕。
“好,那我再看看。”
他話音未落方泾就跳了起來,忙不疊地叫人把最後三人傳入聽濤閣前廳。
傅元青提了提蓋在腿上的小褥,從旁邊拿起一本奏疏翻閱。
本來只是習慣性的随手翻閱,沒料到竟然看了進去,查了票拟,做了批紅,等他合上奏折,這才發現紗簾外三個人已經等了一陣子。
原本只是想敷衍下方泾,免得他再難過。
可是這擡眼一掃,眼神就定在了紗賬外一個人影上,再離不開。
方泾何等玲珑的人物,已道:“陳景留下,其餘兩人帶出去。”
有錦衣衛上前将那兩人壓了下去,屋子裏就剩下了一個垂首跪地的死囚。傅元青下榻過去,方泾極為機靈的給他拉開紗簾。
傅元青緊緊盯着那個人。
只覺得自己心髒瘋狂的在跳,這些年來都不曾跳得這般緊鑼密鼓。
他張嘴問話,聲音又像不是自己的,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你叫什麽?”他問。
那人一身黑衣勁服勾勒出強壯的身體,頭發緊緊盤在腦後,面容輪廓深邃,眼神明亮,雖還帶了些許少年人的氣息,可已帶上了沉穩不亂的氣質。
那人擡眼瞧了他一眼,又垂首道:“陳景。”
這兩個字被他醇厚的聲音發出來,仿佛是在胸腔裏引了共振才波動了嗓子,蔓延開,蔓延到他的心底。
“這個陳景乃是東廠裏給萬歲爺養的死士。”方泾在他身邊小聲解釋。
傅元青回神:“死士?”
“是。”方泾道,“在整個大端疆土內,尋得與萬歲爺樣貌年齡相仿、樣貌相似之人。從小養大,又加以嚴苛訓練。為的就是在皇上周邊、若有一日皇上遇險、可以身抵死。”
“既然是死士,為何又入了诏獄。”
“幹爹覺得此人和陛下像嗎?”
皇上已經歲餘不曾單獨召見他……記憶中的少帝還停留在更年輕一些的年歲。然而傅元青還是根據印象去仔細打量。
“不似少帝,倒像先皇。”他說。
這陳景和現今的少帝長得有些不同,可與先帝趙謹幾乎長得一模一樣,所以他剛才頓時失态。如果不是因為年歲對不上,他會真的以為,這個人就是趙謹,是他當年最好的摯友、兄長與君上。
“他這些年來逐漸長開,與陛下長相已是有了些許不同,無法再用。”方泾道,“幹爹也知道,死士一門……若不可用,則只能死了。前些日子,便已送到了诏獄,在底層等死。幹爹,您收了他,他還能再活些日子。您若看不上,回去了便要送他一杯鸠酒,死的無聲無息。”
陳景安靜跪着,神色平靜。
似乎面前兩人所說并不是他。
似乎傅元青的決定影響到的也不是他的生死。
“起身。”傅元青說。
那陳景沉默起身,身形筆直地站立。
“你知道今日來,是要做什麽?”傅元青問他。
“知道。”陳景回答,“方少監跟屬下提過。”
“是什麽?”
“做掌印的爐鼎,與掌印雙修。”陳景又道。
他知道這個人并不是趙謹。
趙謹先天體弱,沒有如此健壯過。趙謹以溫和內斂,沒有這個人散發出來的冰冷氣息。
趙謹死了十三年。
而這個人的生命鮮活,年齡也不過二十來歲。正是青春歲月。
只是即将被掩埋,腐爛在無人知曉的暗獄中。
……為什麽不呢?
內心最幽暗的貪念再也壓抑不住的滋生。
從未有一刻像現今這般地瘋狂。
就算不是又如何?
也許是老天爺憐憫他……才有了這個人,才有了這個法子。
就讓他留下這點小小的秘密,留着對先帝那些僭越的念想。
用這年輕人那眼中的寒潭滋潤自己早就幹涸之心。
“你可有怨?”傅元青問,“你會死,爐鼎活不長久。”
陳景擡頭,他平靜的回答:“若能為您續命。我願意。”
也許傅元青聽錯了。
把“怨”聽成了“願”。
可這又有什麽關系,他終歸是願意的。
背負罵名,被當做人人唾棄已經十數載……他是奸宦、是佞幸、是權閹……是作弄大端朝顏面的存在。
世人皆道他有罪……
如今不妨再罪加一等。
“好,那就今夜。”傅元青頓了頓,“與我同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