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五年前,成都打擊婦女兒童拐賣辦公室。主任王毅從案卷中擡眸看向滿臉傷痕的荀非雨,不耐煩地說道:“你不要再來糾纏警方了好嗎?我們也很忙的,你提供這些東西警方也不是想不到啊,大家都在努力,沒見你這樣天天來監督工作的吧。”
時任辦公室副主任的白落梅對這個青年的印象很深,每天早上八點她總能準時聽到樓下傳來機車發動機的轟鳴,随即便是走廊中蹬蹬急促的足音。荀非雨總是将自己拾掇得幹淨,個子不高但脊梁骨挺得筆直,跟一把劍似的插在辦公室正中心,手上還緊緊抓着一個本子:“這是我妹妹可能去的地方,你們調監控看一眼吧。”
成都七中是整個四川最好的中學,升學壓力極大,平日裏也有不少優等生因為學習壓力太大出去“散心”。別說是片區民警不上心,連打拐辦公室都覺得是小事兒,見慣不驚,習以為常,反正這些小孩兒過幾天也都回家了。白落梅嘆了口氣,悻悻将視線移回手上的卷宗,心想失蹤的又不是只有你妹妹一個。
“他家是超生,妹妹罰了不少款吧。”柳法醫那會子和白落梅在食堂扯閑篇兒,扒拉着碗裏的菜葉止不住搖頭,“不見爹媽來鬧,你說這當哥哥的幹嘛這樣兒?看好了就不會走失,現在走掉了才來找你們,閑的。”
“沒良心的話你少說。”白落梅橫他一眼,側目看向在食堂門口杵着的荀非雨,“那孩子不上課嗎?也不見他吃飯,唉。”
本以為荀非雨也只是一頭熱,沒想到這人兩周天天都來。拖了太久,連白落梅也開始覺得不安。有天中午她嘆口氣打了兩份飯,招手示意荀非雨過來。那個眼神她或許會永遠記得,就像是絕望中抓到了救命稻草,迫切到一瞬就熱淚盈眶。荀非雨顧不上肚子響亮的叫聲,哪怕是一直在吞咽唾沫,手上翻動本子的動作一刻都不停。
“你為什麽确信你妹妹是被拐賣了?”白落梅按住荀非雨顫抖的雙手,示意那人先吃點東西,“民警也在幫着找,其實我想說還有別的可能呢……男朋友?離家出走?這些都是基礎流程,慢慢查總會有線……”
“慢?你女兒失蹤了你想慢?不關你的事是吧?”荀非雨一聲冷笑,他盡力控制自己想罵髒話的沖動,深吸一口氣平穩情緒後才點點頭接着說,“6月8日下午5:28,我和我妹妹在東大路分開,按照以前她的行動軌跡……”他匆忙展開一張夾在筆記本裏的打印地圖,其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線條,“走這條藍色的線,穿過華通小區走到319路的公交車站乘車,沿路有8處監控,其中三個是開啓的。”
6月9日成都七中複課,6日到8日因高考放假三天。七中要求全體高中生住校以便管理,荀雪芽難得回一次家。晚上七點開始晚自習,點到是6:45,5:35大哥荀風還在家裏等着要把小妹的行李一起送到學校。行李袋裏有荀雪芽要求媽媽做的小菜,還有幾本補習班發的習題冊,每一本上都留有荀雪芽的筆跡。
每一件“證物”都留有照片,包括動線,時間推算,無數種可能性都記錄在那個被翻爛的本子裏。荀非雨揚起下巴譏諷一笑,他的肩膀卻因為壓抑的悲傷顫抖着:“每一周,每一周我妹妹都在叫,要我媽給她炒小菜,炒肉,你要離家出走你會讓你媽給你弄菜啊?學習壓力是有,但她年級前十,沒談戀愛,人又聰明還拿集團贊助的獎學金。就我對我妹的了解,她不會離家出走,只可能是被人拐騙了。”
上午八點來九點走,上完課中午又來,過了飯點兒就開始按照自己的思路一個個地方排查推算。熟人家裏全都走遍,大街小巷被荀非雨那雙運動鞋踩穿,他記下了每個開啓的監控,天天仰頭看向閃起的紅色指示燈。
好一會兒,荀非雨通紅的眼眶中才滾下了兩滴眼淚,他哽咽地笑着說:“不管老子要付出什麽代價,我都要找到我妹妹……她是我看着長大的,從一個醜兮兮的紅皮怪物變成個愛漂亮的小姑娘,是我的錯……我沒看好她,我一定要找到她!”
五年前白落梅在食堂聽到荀非雨的誓言還覺得好笑,這五年她一直都在期待這人有放棄那天,沒想到這一天真的來了,她竟然有點不習慣。荀非雨不再隐匿,好像是在朋友的幫助下過上了正常的生活:按時去醫院做手部複健,連身上的紋身都洗掉了。
可是每每白落梅站在遠處看向那兩人,總覺得萬分違和。她一拳砸在轎廂上,腦海裏出現的還是荀非雨五年前向她揮手的樣子:“老子一定比你們這種無能的警察先一步找到兇手。”
“說放棄就放棄?”白落梅冷冷地笑了幾聲,苦澀地垂頭嘆氣,“也是時候厭煩了吧。”
Advertisement
而同一時間,姚遠坐在畫板面前凝視着通話記錄,滑動屏幕直接删掉了來電信息。他皺着眉看向畫紙上那個模糊的女人像,頓覺心煩意亂,直接撕掉将其揉成一團。恰巧這時門外傳來程鈞節制的叩門聲,那人在門外問:“非雨,你在和誰打電話?”
“進來吧,”姚遠收起臉上的冷意,迎向程鈞的還是無可挑剔的溫暖笑容,“刑事科的白隊長,這麽快就洗完澡啦?”
程鈞聞言呼吸一滞,他的眼神有些閃爍,不答姚遠的話,卻在畫板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來:“我們不是說好不再糾纏這個嗎?算了,新房子你覺得怎麽樣?”
“我為你能去這麽好的公司感到高興。”姚遠起身走到程鈞身邊,“挖角真好啊,還送房子給你。”
兩個月前程鈞收到了殷商集團子公司的offer,HR說這個子公司業績雖然平庸但福利待遇不錯,誠邀他出任空缺的財務總監一職。證券交易所的工資雖然不錯,但程鈞早有不滿——加班時間太長,每天打不完的電話,根本無暇處理家中瑣事。再加上“殷商集團”這個名頭,總資産200多億,進軍多個領域,企業文化也遠比一個剛成立七八年的交易所要好。程鈞思量許久答應了,那邊不僅送了一套一環內的套二房産,還給程鈞配上了一輛公務用車。
“你說要布置的時候我還以為是黑白灰呢,”程鈞拉過姚遠坐到自己腿上,滿目眷戀撫摸着姚遠的鬓發,“長發比短發好看些。”
“爸爸媽媽都說我品位好。”暖色調的布藝家具,床單被套都是姚遠親自挑選,無一不散發着溫暖的氣息。他将頭倚在程鈞的肩頭,出神地看着窗外的夜景:“怎麽了?我以前品位不好嗎?我應該只是裝着不讓你發現吧。”
“你現在就很好。”
“為什麽?因為我不一樣嗎?”
“嗯,因為你對我來說很重要,我不希望你去接觸一些不該接觸的東西。”
28層視野廣闊,正巧能看到339電視塔閃爍的紅光,那光映在程鈞眼裏,一瞬竟讓姚遠覺得像是眼裏蘊了層層血氣。程鈞仍舊撫摸着姚遠的頭發,懷抱卻收得越來越緊:“非雨,答應我,跟我一起好好生活吧。”
“我答應你啊,”姚遠随手将畫紙塞進沙發縫隙裏,低頭在程鈞側臉上落下一個吻,“因為我不再是以前那個荀非雨了。”
另一處,在街角草草吃了碗面的荀非雨和宗鳴蹑手蹑腳走後門回了寵物醫院。江逝水四仰八叉倒在沙發床上睡得正酣,荀非雨挑眉看向手裏的內存卡,視線鎖定在離沙發不遠的前臺——宗鳴這兒似乎只有一臺老式電腦。
不料宗鳴卻歪頭擋住荀非雨的視線,他壓低聲音說:“樓上有一臺筆記本電腦,我讓明漪送來的。”
“嚯,公費啊?”一片漆黑中宗鳴那雙灰眼睛格外分明,荀非雨嗤笑一聲撥開宗鳴,握住兜裏的內存卡往樓上走去,“什麽配置?”
“我不懂。”宗鳴小跑跟上去,踩在老舊樓梯上卻沒發出任何聲音。他像是猛地反應過來,挂着笑拍了拍荀非雨的肩膀:“智能的東西跟我不太親近。”
“也是,老古董就該待在博物館裏。”荀非雨白他一眼,推門走進三樓卧室,辦公桌上果然擱着一臺筆記本。他回身止住宗鳴想要開燈的手,扯起嘴角搖了搖頭:“我不習慣開燈。”
只見荀非雨從兜裏摸出了那兩張大小不同的儲存卡,又拿出下午買好的讀卡器和數據線。開啓電腦後荀非雨不急着提取資料,反倒先卸載了所有的殺毒軟件。宗鳴拿過放在讀卡器旁邊的黑盒子,貼在耳側晃了晃,裏頭似乎是實心兒的,搖也沒個響聲:“這是什麽?”
“耳朵。”荀非雨下載好需要用的軟件,又掏出一個u盤插在電腦上。他又見到宗鳴那個疑惑的表情,突然覺得有些好笑:“竊聽器知道嗎?這個型號能錄音,把裏頭的卡拆出來提取音頻就行。”
宗鳴眼珠一轉:“你倒也沒我想得那麽簡單。”
荀非雨以一個冷笑回應:“彼此彼此?”
筆記本散熱器在程序高速運轉中發出炸耳的響聲,那熱風吹在趴于桌邊的宗鳴臉上,而荀非雨塞着一只耳機,十指在鍵盤上飛速跳動。讀卡器在黑暗之中閃爍着黃綠色的提示光,和荀非雨嘴上那支煙的橙紅火光交相輝映。壓了三年的料不過是上百張陪酒照片,荀非雨卻沒有一張張細看,而是直接打開了浏覽器鍵入HTTPS。
直到這時荀非雨的雙手已經離開的鍵盤,但彈窗仍舊不斷出現在14英寸的屏幕之中。腳本程序帶動破解版ps自動對圖片進行銳化處理,模糊的偷拍照在處理之中變得更加清晰。而操作并未停止,宗鳴皺眉看向人臉上突兀的藍色邊框:“這是什麽?”
“你今天很好奇?”荀非雨咬着煙,雙手撐在腦後笑了笑,他眼裏略帶了點兒驕傲,騰出手拍了拍電腦,“抓取人臉數據,放進數據庫對比。有頭有臉的人物,他們的信息從來都不是什麽秘密……”
說到這裏,荀非雨的面上浮起一層厭惡:“同公司的前後輩接連自殺,陪酒,我覺得切入點應該放在性交易上。”他看了眼自己的右手,一巴掌拍死了趨光的夜蛾,“需要封住狗仔的口,這人的臉看來相當幹淨啊……我臉上有什麽?”
從剛才開始宗鳴就一直望着荀非雨的左臉,那眼神讓荀非雨多少有些不适——如同乳白觸手一樣的視線似是一寸寸從他的眉梢掃到下颌角,移向脖頸直讓荀非雨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宗鳴懶懶地趴在桌上,手指卻不安分地撥弄着鍵帽。他聞言移開了眼睛,瞥向不斷閃動的電腦屏幕,良久才喃喃道:“原來已經變了這麽多,有這些東西了,為什麽還要求神拜佛?”
“因為法律和科技……”荀非雨掐滅煙,頓了頓才苦笑着說,“不能滿足人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