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正值陽春四月末,樹枝上的芽苞不過幾日的工夫便又竄高了許多,單看不起眼,遠遠瞧着嫩綠的一團一團,分外養眼。
季芊婷淺慢的推門出來,久不曾出門,冷不丁露面,陽光雖柔和不刺目,還是将她晃得眯了眼。
适應了好一陣子才恢複如常,季芊婷仰頭朝外看去,院中的桃花已落敗得所剩無幾,微風偶爾吹過飄過幾瓣,正砸在她的眼眸上。
她輕輕眨眼,感到面上有花瓣滑過,下意識的擡手去接,兩朵淡分色正落在她的掌心。
第三日了,這已是她回來的第三日了。
她也不知怎麽回事,記得自己明明是死在冬日的病榻之上,轉眼間便又重回了及笄之年。
這兩日她一直病着,她知道是因為春末一場雨的緣故讓自己着了涼,正是這幾日的安靜日子讓她相信了自己真的回來了,不是夢。
因得什麽?
她想,許是因為她的那短暫的一生實在是太苦了,老天憐憫,才得以讓她重新活過一回。
手掌上擡湊向嘴邊,輕輕吹了一口氣,那兩片花瓣便随風而去。
一切都是新的,沒有終日難以忍受的病痛,沒有人整日處心積慮的藏着他的外室......
前世被病痛折磨,她如今重回這輕盈健康的身子,何其幸運。
“姑娘,您今天怎麽醒得這樣早?”文竹從遠處端着梨木托盤過來,見季芊婷在門口站着,笑着便加緊了步伐過來,行至跟前,将托盤稍擡舉,“今日廚房做了姑娘愛吃的糖酥餅,我提前拿了,姑娘吃個夠。”
季芊婷側目瞧了文竹端着的盤子,裏面整齊的碼着這幾塊點心卻讓文竹格外開懷。自己是個不起眼的庶女,從來不被人重視,連幾塊好吃好看的點心也是要巧奪心思才拿得到的,每次若不是文竹緊緊的盯着,怕是沒有人會給她留着。
“我風寒才好,吃不出味道,你吃了吧。”
說起風寒,文竹這才又瞧了季芊婷的臉色,不再似前兩日的蒼白,許是陽光下的緣故,看起來還有些紅潤,“姑娘躺了這兩日,我倒是給姑娘買到了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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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好東西?”季芊婷問着,随着文竹進了房間。
文竹将托盤擱在桌上,随即去了妝臺上,從抽屜中取了一只筆匣遞到季芊婷面前,笑嘻嘻道:“姑娘不是一直都喜歡這支鹿毫筆嗎,昨天早晨我起了個大早,跑去水汶齋買的。這是最後一支,總算搶到了。”
水汶閣的文房四寶乃京城一絕,尤其這鹿毫筆,是水汶閣老板親手制作,工藝精良,上手順滑,極為好用。老板又是個有趣獨特之人,這筆每個月只做三支,先來先得,價格随當日心情定,價格公道合理,很是難得。
文竹口中的“搶”字,一點兒都不誇張。
她正因為給自家姑娘搶到這筆而興奮,殊不知季芊婷正目光柔和感激的瞧着她。
這世上對她好的人不多,除了已經去了的娘親,文竹便是一個,文竹是早年娘親在大街上撿的,記得剛來時瘦的可憐,一晃這麽多年過去了,卻始終一心一意陪着她。
“辛苦你了,你總是想着我的,”季芊婷将鹿毫筆握在手裏,低聲喃喃,“吃過早飯咱們便去學堂吧。”
“姑娘身子才好就去?”文竹認真道,“要不要再多養兩日?”
季芊婷想都不想的搖頭,如今她看似與平常無異,可內裏早就不是從前那個謹慎又窩囊的三姑娘,她現在很想見到那個人,那個将她的名字親手刻在牌位上的人。
“不養了,”她一雙葡萄似的黑瞳望向窗外,目光投在窗前的那株桃樹上,“得去。”
她也說不清是懷着怎樣的心情一步一步接近後院的季家學堂,腳下踏出的每一步都既輕盈又沉重。
不覺走到了複廊下,她遠遠瞧着學堂就在不遠處,卻不敢再往前踏過一步,她生怕看見林泊元會忍不住哭出來,若是當場失态,怕要惹出許多麻煩。
她頓住慢悠悠的步伐,背對複廊花窗,輕聲對文竹說道:“時辰還早,你先将東西送進學堂裏去,我多日不出門了,在這裏稍稍待會兒便去。”
“好,”文竹應着,“那我先将東西給你擺放在桌案上。”
文竹說着,轉身朝學堂方向行去。
季芊婷緩緩将目光收斂回來,細不可聞的低嘆一聲。
沒來時盼着來,真來了,自己又慫了。
怕見到他,又盼着能見到他。
猶記得,林泊元這人整日沒個正形,身為恒譽侯次子,對他尤其偏愛,慣的他自小嚣張跋扈,老侯爺又深受皇帝器重,使得林泊元平日裏在京城橫着走。
那時候不懂,父親只不過是區區四品,為何他願意來到季府的學堂讀書,現在全然明了。
想到此她不由得唇角翹起,心裏生出絲絲的甜來。
餘光見着有什麽從耳後慢慢移過來,下意識扭頭看去,見着是一只拇指甲大的黑殼蟲子正趴在一枝小樹杈上,季芊婷先是心裏一緊,随後便明了這是誰的把戲,心驚也變成了心動。
她經歷過暗黑的人心和利用,這區區蟲子又算得了什麽。
見她明面上沒什麽反應,握着樹杈另一端的人語氣中透着點失望,“怎麽不怕啊?”
聞他聲線從複廊另一端的镂空花窗傳來,季芊婷心口一陣波濤洶湧,驚濤駭浪般的拍打過來。
眼底明明蓄了淚,卻在他發現之前被她強壓制住了。
林泊元從複廊那頭繞過來,這會兒朝陽正對着他的臉頰,順帶将他周身都照得如同蒙上了一層明紗。
他舉着小樹杈停在季芊婷面前,不甘心的将小樹杈又在她面前晃晃,季芊婷仍舊波瀾不驚,一雙黑瞳只盯着他。
還別說,從前他總是逗她,結果最後每每見了自己便能逃則逃,能躲則躲,今日一反常态這樣安靜的瞧着,竟将他瞧得心裏有些發虛。
“沒勁,你都不怕!”林泊元随手将小樹杈丢到遠處,那小蟲子也被甩的飛了。
正過臉來,林泊元微一挑眉,上下打量她,而後道:“聽說前兩日你着涼了,看樣子沒好利索,反應都遲鈍了,見着蟲子都不曉得怕了。”
他只顧着挖苦,季芊婷卻顧着他手背上的傷,顯然是被什麽劃了一道口子,不深不淺,透着血色,躺在他白皙蒼骨的背上卻十分顯眼。
順着她的目光尋到自己手上,忙故作輕松的甩了甩腕子,“今日晦氣,折個枝子都能傷到。”
“疼不疼?”
季芊婷手伸過來,輕捏起他的兩根手指,輕聲問他,語氣輕柔的如同春風拂面,僅僅這一句,便似能讓萬物複蘇似的。
林泊元原本準備的那些逗她的話在手被拉起來的瞬間生生的吞了回去。
許是被噎到了,一時間卻忘了回話。
恍惚了片刻,他才磕磕巴巴的回答:“不……不疼……”
季芊婷指間微涼,觸感如同美玉,輕輕一動便讓他慌了神,他隐約覺着,方才自己說話的樣子有些傻。
不,是十分傻。
這丫頭今日不按套路出牌,輕而易舉的便将自己便成了個傻憨似的東西,除了說話結巴,還饒帶着傻笑。
季芊婷将他的手松開時,他還保持着舉着的姿态,忘了放下。
他見着季芊婷從懷中掏出帕子,仔細疊了兩折,又小心的覆蓋在自己手背上,将那傷口包住,還打了個漂亮的結。
他望着她的頭頂,身子不覺心虛的朝後挺了挺,生怕她聽到自己異常快速的心跳聲。
“這樣長的口子,你還是去前庭上些藥吧。”
“好。”他想也沒想乖乖答應,腦子有些不受控制。
方才她也不知怎的就鬼使神差扯了他的手指頭,這會兒反應過來季芊婷都不敢擡眼去瞧他,生怕瞧了便藏不住心事,可就在他應這一聲後,她終于忍不住擡起頭來,對上他的目光。
二人目光交彙,林泊元此時臉頰居然透着微紅,目光閃爍拘謹。
眼神碰撞的瞬間,二人又不約而同的各自挪開。只聽林泊元從喉嚨裏擠出一聲做作的輕咳,虛指了前方,“前庭是吧……我去上藥……”
說罷,他逃似的從季芊婷身邊行過,二人肩角的衣料蹭在一起,發出好聽的聲響。
季芊婷嘴角不自覺揚起,回頭瞧着他,只見他大步離去,絲毫沒留意到走的方向不對。
眼睜睜的見着他拐過複廊便不見了,這才将目光收回來,目視前方,看着前方學堂露出的屋檐一角,季芊婷的笑意漸漸淡去,随之眼中換上一副寒漠。
季家學堂裏還有個特別的人存在,那便是她從前的夫君了。
鐘明齊的父親與季父季文識于微時,後鐘父早亡,撒手扔下孤兒寡婦,鐘田氏身子不好,鐘家一貧如洗。季文念鐘明齊讀書刻苦,又識禮數,便将他母子接到了京城,又安排了一處小院住下,鐘明齊平日便在季府學堂讀書,下了學又去市集上打些零工貼補家用。
當年的鐘明齊的确是過得極苦的,這樣苦的人,給了那時的季芊婷星點兒的甜,便讓一直沒被愛過的季芊婷淪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