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1)
真的有反應?
夜鷹愣了下,試探着把晶石項鏈往前遞了遞。
向西,晶石的光芒微弱了下來,往東,晶石重新閃爍起藍光。
她眼神微沉,立即調轉方向,往東面走去。
東面是靠近城牆的方向,因此越往東,墳墓就越稀少,墓地也越荒涼。
但這對夜鷹來說其實并不是件壞事——她可以不必顧慮其他人的目光,幹脆把晶石項鏈高高擡起,以便看清楚項鏈發出的光芒。
昨晚下過一場細雨,尖草上尚且挂着露水,夜鷹深一腳淺一腳踩在滿是泥濘的草地裏,留下一串腳印。
她走了約莫十幾分鐘,晶石項鏈發出的光芒越來越盛,夜鷹卻還是沒發現任何疑似機甲部件的東西,她微微有些迷茫地停下腳步,視線習慣性地落在地面,卻突然一頓。
地上覆蓋着一串腳印。
夜鷹蹲下身,用衣袖裹住手指,輕輕按壓了下鞋面印出的痕跡,還很濕潤,證明此人剛來不久。
她又站起來,把自己的腳和此人對比了下,夜鷹雖然長得不高,腳卻不算小,38碼,此人的腳卻生生比她大上好幾圈。
鞋印還很深,說明此人的體型也很高大。
她忽然想到什麽,在那枚腳印旁的泥地踩了一腳,按上自己的腳印,又彎下腰細細對比——兩枚腳印的花紋居然一模一樣。
這……夜鷹驚訝地挑了下眉。
她穿的是遠征兵團統一配發的軍靴,和這人的花紋一樣,難道——他也是一名遠征兵?
現在已接近傍晚,大部分遠征兵應該都在屯所休息,怎麽會有個人跑到偏僻的墓地來?
今天還先到此為止吧,夜鷹的眼中浮上警惕,她不太想讓裘德幾人之外的人察覺天蠍之星的事情,于是将晶石項鏈小心收起,準備折返。
但突然,遠處傳來幾聲低沉的人語。
夜鷹步子一頓,回過頭,目露驚訝。
這聲音……
她兀然轉了個頭,放輕腳步,朝人聲傳來的方向小心走過去。
走了約莫幾分鐘,原本荒蕪一片的墓地上竟漸漸出現了一頂破屋的輪廓,只是像是被強行破壞過似的,屋頂塌陷了一半,牆壁上也破了個大洞,露出裏面被雨水腐蝕的家具。
破屋前豎着一方青色墓碑,一人坐在墓碑前,半低着頭,手裏握着一個玻璃酒杯。
他的聲音隐隐順着風聲傳來。
“對不起……我又沖動了……”
“他回來了……不會怪哥哥吧……”
夜鷹猶豫了下,壓低身子往前走了幾步,悄悄躲在一方墓碑後,探長脖子去看那人。
那人拾起地上一個酒瓶,往酒杯裏倒了些葡萄酒,一仰頭,深紅色的液體盡數流入喉嚨,趁他轉頭的一瞬,夜鷹終于看清了那人的長相。
棕發黑眸,很溫和的一張臉,輪廓透着熟悉感——是黎楠!
果然,剛才夜鷹就覺得那聲音熟悉,摸過來一看,居然真的是他。
他已經從監管所出來了?夜鷹的眼中浮起驚訝,她又将身子往前看了看,想要看清墓碑上的字,可惜夜鷹不是鷹眼,橫豎看了許久,都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她只好作罷,小心收回身體,趁黎楠還沒有發現自己,打算原路返回。
夜鷹一邊走,一邊慢慢思考。
黎楠坐在墓碑前喝酒,很明顯是在祭奠某人,至于那對象是誰……夜鷹抿了下嘴,覺得心裏已經有了答案。
她正悶頭往前走,冷不丁身後傳來響動,雖然只是樹枝折斷的輕微細響,卻還是被夜鷹的耳朵敏銳捕捉到了,她的神經立即緊繃,猛地回頭:“是誰?”
“小姑娘聽覺還挺靈敏的。”
夜鷹等了數秒,從右手邊的墓碑後走出一人,看到他的面容,夜鷹怔了一下:“阿爾馮?”
那躲起來的人正是阿爾馮,不知是監管所的生活不太好,還是因為其他原因——幾天不見,他看上去憔悴了許多,下巴上冒着青青點點的胡渣,一頭濃密棕發并未打理,遠遠望去,像頂着個鳥巢。
夜鷹下意識問:“你怎麽會在這裏?”
“看望一個故人。”阿爾馮對她笑笑。
簡直像一道光劃過夜鷹的腦海,有一瞬她突然福如心至,脫口而出:“……莉安娜?”
“你知道她?”阿爾馮的表情登時一變,夜鷹注意到他往後退了半步,“誰告訴你的?”
“是你自己說的,”夜鷹掩飾道,“之前我在基地醫護室裏看到過你,那個時候你嘴裏一直在喊這個名字。”
“原來如此……”阿爾馮喃喃道,看向夜鷹,“你都知道了。”
他用的是陳述語氣。
夜鷹猶豫了下,才說:“也不算——我只是自己猜測了下。”
事實上,直到看到阿爾馮出現在黎楠的墓地附近,她才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夜鷹試探問他:“黎楠的妹妹……是不是莉安娜?”
阿爾馮低着頭,從夜鷹的角度只能看見他臉上覆蓋着的大片陰影,他沒有立即回答夜鷹的問題,而是沉默了很久,久到夜鷹還以為他不會再回答,才開口道:“……是的。”
聽到這個答案,夜鷹反而不知該做什麽反應,愣了幾秒,才幹幹說了一句:“這樣啊。”
阿爾馮突然笑了。
“坐吧,”他靠着一個墓碑坐下,指指身旁的位置,“你有空嗎?”
“有……”夜鷹狐疑看着他,“有什麽事嗎?”
“沒什麽,”阿爾馮輕聲道,“只是這天氣太糟糕了,弄得人心裏難受,想找個人說會話。”
夜鷹擡起頭,空氣裏還殘留着雨水的濕潤感,配上鼠灰色的天空,給人一種沉悶壓抑的感覺。
她幹脆在阿爾馮旁邊坐下,認真道:“你想聊什麽?”
阿爾馮被她一本正經的态度逗笑了,嘴角勾了一下,卻想起什麽,唇邊的弧度又被抹平,他将後背靠在墓碑上,棕色的眼眸仰望天空,才道:“你打聽了很多我的事情吧?”
“對,”夜鷹直言不諱,“因為我很好奇——當年你明明有進第九機兵隊的機會,為什麽又放棄了?”
“唔,”阿爾馮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這個嗎……因為我沒法殺晶獸了。”
一開始夜鷹還沒反應過來,等她明白阿爾馮的意思後,不禁驚訝地瞪大了眼:“不能殺晶獸?這怎麽可能?”
阿爾馮可是挑戰塔的最高紀錄保持者!
“我就知道你會是這個反應,”阿爾馮唇邊泛起一抹苦澀,支起手臂,“很簡單——因為我害怕。”
他給夜鷹講了個故事。
十六歲的阿爾馮是名孤兒,整日混跡于磷葉城的上町區,以偷竊為生。
但人在河邊走,安有不濕鞋?
一次,他終于被一名貴族逮着個現行,被送去市役所,因付不起巨額賠償金,阿爾馮被迫在監管所拘留了兩個月,等出來後,發現憤怒的貴族已經将他唯一的住所——位于下町區的一間小棚屋砸的稀巴爛。
失去住所的阿爾馮只能在街上流浪,但也許神靈是眷顧他的,在第七個睡大街的夜晚,阿爾馮遇到了一名年齡相仿的少年。
少年名叫黎楠,帶着小一歲的妹妹莉安娜,阿爾馮起初還疑惑為什麽這兩人的長相與姓名皆不相符,後來才明白,黎楠和莉安娜并沒有血緣關系,後者是前者撿回來的妹妹。
知道這件事後,阿爾馮不禁感嘆這世上當真會有這種爛好心人——就連他也被黎楠撿了回去,三人一起住在磷葉城郊區的一棟小屋裏。
第一次,阿爾馮有了一個傳統意義上的家。
他們在郊區生活了三年,在黎楠的影響下,阿爾馮也漸漸從一個不良混混變為身材高大,外貌帥氣的青年,當然,雖然他有時候還會去地下賭場玩兩把。
與此同時,随着時間的流逝,他對黎楠和莉安娜的态度也漸漸改變。
阿爾馮從小生活在混亂的下町區,對周圍人有着一種天然的警惕,對莫名出現的黎楠和莉安娜自然也不例外。
可黎楠和莉安娜卻絲毫不介意,他們用溫和的笑容與和善的态度,一點一點撬開了阿爾馮堅硬的保護殼。
阿爾馮從未體會過被人關心的感覺,自然地,他接納了兩人。
他原本以為這種平靜的生活會一直持續下去,但有一天,黎楠忽然對他說,自己要去當兵。
阿爾馮記得當時自己生氣地推開了黎楠,一字一句道:“如果你去當兵,那我也去。”
那時他已經比黎楠高出了半個頭,站在他面前頗有氣勢,但黎楠卻并不害怕,反而笑了,眉眼彎彎道:“我是家中最大的,讓哥哥去當兵就好了,你們只要安心呆在城內。”
阿爾馮一聽,登時就拉下了臉。
“鬼扯,”他厭煩地對黎楠揮揮手,“別跟我玩那一套,我又不是莉安娜。”
“哥哥,阿爾馮,”莉安娜站在一旁,卻破天荒的開了口,“如果你們都去遠征兵團的話,我也去。”
她自然遭到了兩名青年的強烈反對,就連平素溫和的黎楠也沉下臉,略帶生氣地叱責莉安娜:“你不可以去。”
莉安娜卻在這件事上很堅持:“不要。”
阿爾馮道:“那太危險了,不适合你。”
他本意是想勸莉安娜,沒想到這句話反而遭到了對方更加強烈的反抗:“阿爾馮不要說話!你根本不明白我的想法!”
在他的對面,莉安娜那張如同羊羔般溫順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強烈的感情,她的臉漲得通紅,眼角含着淚水,卻用力道:“正是因為危險,我才要一起去!”
兩個青年都愣住了。
“不管在多困難的地方,我都要和你們在一起,”莉安娜大聲道,“就算……就算要面對死亡的風險,我也不怕!”
少女激動的聲音回蕩在房間內,如同一陣勢不可擋的風,猛地吹入了兩人的心。
良久,阿爾馮才開口,聲音透出一股沙啞:“……好。”
他看向黎楠,而黎楠猶豫了下,走過去,輕輕拍了下莉安娜的頭。
“你們兩都長大了,”黎楠輕聲感嘆道,“那就說好了,”他低聲說着,将阿爾馮的和莉安娜的手分別牽過來,輕輕搭在一起。
簡陋的木屋裏,三人的身影交疊成一個。
“不管發生什麽危險,我們三個人都要永遠在一起。”
“一起……活下去。”
可惜,他們卻沒能守住這個誓言。
兩年後,他們三人如願以償地進入了第九機兵隊,也許是小時候在下町區的打架經驗派上了用場,阿爾馮的體術與體力極為優秀,有的時候甚至連軍官都會敗在他手下。
他的名聲理所當然在軍隊中傳開了,衆人讨論着阿爾馮,說他絕對會以完美S評級通過最終考核,成為第九機兵隊的成員。
就連阿爾馮也這麽認為。
他甚至已經勾勒出了未來:如果他能進第九機兵隊,所拿的薪水足以負擔三人的生活開銷,那黎楠和莉安娜完全可以找個後勤部的工作——他們兩在機甲方面的天賦并不如阿爾馮,如果就這麽上戰場,哪天會出意外也說不定。
但阿爾馮沒想到,這個意外來得如此突然且迅猛,直接重重将他砸入地面,再也直不起身。
那天是他的生日,阿爾馮提交了休假申請,打算回磷葉城好好休息一天。
聽到這個消息,黎楠和莉安娜居然張羅着要替他慶生,說是“重要的20歲成人禮”,阿爾馮覺得這他媽就是在扯蛋,但當黎楠提出傍晚在郊區小屋集合的時候,他鬼使神差地沒有拒絕。
那天莉安娜剛好不當值,說要去市中心幫他挑個蛋糕,而黎楠還在外地,要晚上才能回家。
當莉安娜詢問阿爾馮是否要一起去市中心的時候,阿爾馮躺在沙發上,懶洋洋地做了個拒絕的手勢。
他不喜歡甜食,幹脆讓莉安娜挑個自己喜好的口味算了。
誰能想到……這是他和莉安娜最後的一句話。
即使過去了兩年,阿爾馮的記憶依舊清晰——大約在下午五點左右,家門前忽然響起喧嘩。
阿爾馮有些奇怪,居民嫌棄墓地晦氣,很少會過來,這裏一般很清靜,為何今天會如此熱鬧?
他剛站起身,提拉上靴子,就聽到門外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獸吼。
是晶獸!
戰場上與晶獸厮殺的經驗讓阿爾馮立即反應過來,他的表情立即一沉,當下就掏出機甲項鏈,直接沖了出去。
果然,屋外站着幾名駐地兵,正拼命阻止一只晶獸的靠近,阿爾馮一看就知道不行——那幾個駐地兵根本沒帶機甲,手裏拿着幾把可笑的步木倉,試圖用它們來對付晶獸。
萬幸的是那頭晶獸反應似乎有些遲鈍,愣愣站在原地,否則這幾人早就完了。
他走過去:“怎麽回事?這只晶獸從哪來的?”難道是城牆被突破了?
“是……是有人晶化了!”為首的駐地兵很慌張,但再看到他後眼睛一亮,“你是……那個很厲害的新兵?快快快!這只晶獸靠你了!”
聽到他的口氣,阿爾馮厭惡地皺了下眉,但還是召喚出機甲。
雖然他并不想幫駐地兵,但莉安娜已經出去有一段時間了,為确保她的安全,他必須趕在莉安娜回來前先将這頭晶獸解決掉。
重型機甲的身影一出來,那幾名駐地兵齊齊松了口氣,往他身後躲。
阿爾馮粗略掃了眼那只晶獸,沒見過的品種,但估計品階不高,看那遲鈍的模樣應該處于C到B左右,他調試了下電子炮,将炮口對準那頭晶獸,轟隆幾炮下去,晶獸就發出凄慘的哀嚎,重重倒地。
“……結束了?”駐地兵似乎還沒反應過來,愣愣道。
“不然呢?你想跟它來場曠世大戰嗎?”
阿爾馮哼笑了聲,從駕駛艙裏出來,輕巧落在地上。
“啪叽!”
腳下忽然發出一道奇怪的聲音,阿爾馮一愣,低下頭,地上躺着一個被踩癟的蛋糕包裝盒。
那包裝盒很漂亮,粉白相間的高檔紙盒上畫着繁複的花紋,一根綢帶在盒子中央打了個漂亮的蝴蝶結,可惜被阿爾馮一腳踩壞,裏面的蛋糕都散了,在地上碎成花花綠綠的一團。
阿爾馮皺了下眉,感覺哪裏不對勁。
“哎喲!”駐地兵看到那蛋糕盒,一下叫起來,“這不是貝殼房的蛋糕嗎?整個市中心最有名的蛋糕店啊!”
聞言,阿爾馮怔忡了下。
市中心……
忽然,他像是意識到什麽,猛地揪住那名駐地兵的衣領:“等等……你在說一遍,這是哪裏的蛋糕店?”
“你……你幹嘛?!”士兵吓了一跳,但迫于阿爾馮的拳頭,不得不說,“貝……貝殼店啊?只有市中心才有……哎喲!”
他話還沒說完,阿爾馮突然一松手指,士兵就掉了下去,一屁股落在地上。
“你這人……幹嘛突然松手?!”他捂住發痛的部位,不滿擡頭,卻在看見阿爾馮的表情後一愣,遲疑道,“喂?你沒事吧?”
——阿爾馮面色蒼白,瞳孔微微顫抖,臉上寫滿了恐懼。
“我問你,”他輕聲對士兵道,“那頭晶獸……是從哪個方向來的?”
“136號車站,”士兵道,“車站的監控剛好拍到了所有——有個女人從車上下來後,她的污染值似乎到了臨界點,于是……”
他注意到阿爾馮的表情,怯怯停住了,小聲道:“小哥,你身體不舒服嗎?”
阿爾馮沒有吭聲,他垂下視線,望了眼倒在地上的晶獸屍體。
那頭晶獸半睜着眼,那雙黃褐色的眼中透着一絲迷茫,仿佛一個還未從夢中醒過來的孩子,尚處于朦胧狀态,就失去了生命。
阿爾馮低低笑了一聲。
沒錯,他殺晶獸的速度一直很快,這一點連教官都誇獎過。
“小哥,你別吓我啊!”駐地兵驚恐地看着他。
剛才還一副見了鬼的表情,怎麽現在又開始冷笑了?!
阿爾馮低低念了一句:“真是糟糕透了。”
駐地兵沒有聽清:“什麽?”
阿爾馮終于擡起頭,淩亂的劉海下是一雙猩紅的眼。
“我說,”他彎起嘴角,勾出一抹凄慘的弧度,“這真的是……”
下一刻,他膝蓋一軟,重重跪倒在地上,手撐着地面,猛地開始嘔吐:“咳……!”
“喂喂?”駐地兵慌忙在他身邊蹲下,“你怎麽了?是感染了?”
阿爾馮不理他,他只覺得自己幾乎要将胃裏所有的東西都盡數吐了出來,到最後,明明吐出來的全是淡黃色的酸水,他卻還是半趴在地上,痛苦地捂住嘴。
“咳……都什麽跟什麽啊……”
終于,他止住了幹嘔,卻将臉埋入濕潤的草地,沙啞地笑了起來。
“真是……最糟糕的生日禮物了……”
***
夜鷹沉默地盤腿坐在地上,她的身側,阿爾馮仰起頭,像一個溺水已久的人般長長吐出一口氣。
“很狗血對不對,”他低聲笑道,“沒想到現實中真的會出現這種八點檔電視劇的劇情。”
夜鷹遲疑了下,問道:“所以你才殺不了晶獸了嗎?”因為他殺死了晶化後的莉安娜。
“是麽?”阿爾馮淡淡回了一句,“其實我也不清楚。”
他坐直身體,目光若有所思地望向遠方。
“只是……從那天起,我就開始做夢,”阿爾馮緩緩道,“……都是一些噩夢。”
夢的基調是血色的。
在夢中,他總是拎着一把激光木倉,機械而重複地殺着晶獸,但每當晶獸倒在地上,那張獸臉卻會突然轉化成人臉。
先是莉安娜,又變成黎楠,他們總沉默地望着他,漆黑的眼如同一口幹枯的深井。
阿爾馮忽的停住,側過頭,突兀對夜鷹說了一句:“小姑娘,失眠的滋味可是很痛苦的。”
“我不知道,”夜鷹老實搖頭,“我的睡眠質量一直很好。”
阿爾馮一愣,緊接着又哈哈笑了起來:“看來是我多慮了。”
夜鷹沒有笑,淺藍的眼眸緊緊盯着他。
“可是你為什麽要和我說這個?”她不錯過阿爾馮臉上任何的表情變化,“柳強說過,你并不希望和別人提起這段過往。”
“柳強?”阿爾馮回憶了會,似是想起這個人名,“哦哦,是他啊,”他從鼻腔裏發出一聲低沉的笑,“其實沒什麽,是他多慮了。”
他忽然扯到另一個話題上:“小姑娘,你很想要我那機甲手臂?”
夜鷹沒想到他會主動提到這件事,愣了一下,連忙道:“是!”
“你要它做什麽?”阿爾馮問,“它确實是一塊非常好的機甲部件,所以你想改裝自己的機甲,提高屬性?”
夜鷹正要開口,阿爾馮卻不給她說話的機會,自顧自道:“提高機甲能力又是為了什麽?想在戰場上立下功勳,出人頭地?”
夜鷹說:“我要去石英城——那是我的家。”
聞言,阿爾馮擡起頭,詫異看了她一眼。
“原來如此,”他喃喃道,“你是淪陷區的人?”
夜鷹點點頭。
可阿爾馮卻變了臉色,兀然站起身:“那我就不能把這東西給你了。”
夜鷹怔住:“為什麽?”
“小姑娘,既然你從淪陷區逃出來,應該已經見識過晶獸的恐怖,”阿爾馮眼中帶着一團化不開的濃霧,低聲道,“問個冒昧的問題——你身邊的人中有晶化了的嗎?”
夜鷹猶豫了下,回答:“有的。”
石英城淪陷的那天,她那些沒逃出來鄰居們,估計已經成了晶獸。
頭頂傳來阿爾馮的一聲輕嘆。
“你知道嗎?我以前一直沒把晶化當回事,”他低聲道,“反正有抑制劑,還會定期檢測污染值,根本不可能會有晶化的危險……”
他停住了。
但現實卻狠狠給了他一巴掌。
——污染值處于警戒範圍以下、随時能服用抑制劑的莉安娜卻晶化成了晶獸。
阿爾馮才恍然,并不是危險未曾靠近——而是一開始,他們就身處危險之中。
這是無可奈何的事,身為遠征兵,他們每天都暴露在晶獸的攻擊下,也許在某個時間點,體內的晶化病毒就會瞬間爆發,侵占他們的身體。
莉安娜就是最好的例子。
他看向夜鷹,這個才入伍的新兵,她還太年輕了,如同兩年前的莉安娜般,根本未曾意識到她們所面臨的危險。
莉安娜已經死了,但這個女孩……還有希望。
阿爾馮深吸一口氣,不容置喙道:“抱歉,但我不會把那機甲臂給你的。”
夜鷹唰地站起身:“可是你明明說過!只要我……”
但沒等她說完,阿爾馮已經冷冷轉身,朝墓地的出口走去。
夜鷹怎麽可能會放棄?咬了咬牙,立即跟上:“阿爾馮!”
她沒跑兩步,走在前面的阿爾馮卻忽然停下,夜鷹愣了愣,連忙跟上:“怎麽了?”
在他們的前方,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正緩緩朝這裏走來,他的全身皆掩在一頂巨大的鬥篷下,但因為身形實在過于龐大,遠遠望去,簡直像一座移動的小山。
那人步履有些奇怪,如同一個喝醉酒的人一般,走兩步還要晃上三下,他遠遠看到夜鷹兩人,頓了頓,才重新提起步伐,從他們身側經過。
當男人走過夜鷹身邊時,一股腥臭難聞的味道傳來,夜鷹不禁皺了下眉,擡眼去看他。
可惜什麽都沒看到——男人的鬥篷下一片漆黑。
夜鷹微微停頓了下,收回目光,落在他的腳上,這人穿了一雙巨大的軍靴,每一腳踩在地上,都會留下一個深深的坑。
阿爾馮道:“走吧。”
再過一會天就要黑了,夜鷹應了一聲,跟上他的腳步,兩人一起朝出口走去。
一路上,阿爾馮很沉默,而夜鷹一邊走,一邊思索該如何再次提天蠍之星的事,她順着阿爾馮的腳步走,目光便下意識落在了他的腳上,卻陡然一頓。
阿爾馮這幾天一直沒有穿軍裝,腳上是一雙普通的軟鞋。
有什麽猛地劃過夜鷹的腦海。
“阿爾馮,”她突然道,語氣急促,“黎楠今天穿的是什麽?”
“?”阿爾馮不明白她為何會突然這麽問,思索了下才道,“便服吧,黎楠平時不喜歡穿制服……”
話音剛落,卻見夜鷹猛地掉頭,朝原路折了回去!
“夜鷹?!”阿爾馮一愣,連忙叫她,“你幹什麽?!”
“去找遠征兵!或者駐地兵!”夜鷹大喊,“……快點!”
阿爾馮不明白她的意圖,正要詢問,遠處忽然響起一陣驚天獸吼:“嚎——!”
糟了!
夜鷹暗罵了一句,腳下步伐越發加快,朝聲源奔了過去,而身後阿爾馮似乎也恍然,面上騰起驚恐:“……黎楠!”
夜鷹一口氣奔到剛才的廢屋,赫然發現兩個對峙的身影,一個正是黎楠,而他的對面——一道将近兩米的野獸匍匐在地上,沖他發出怒吼!
夜鷹的目光迅速掠過野獸周圍地上散落的人類衣服,最後在那雙軍靴上停了停,心中了然。
這頭晶獸……應該是變異種。
更有可能,是第一天他們來到磷葉城裏那只沒有被士兵搜索到的變異種——通過僞裝成人類的外表,一直潛伏在墓地周圍,以此躲過了士兵的耳目!
“變異種?”身側傳來阿爾馮的聲音,他不可置信地看向那頭晶獸,“怎麽可能……智力居然如此接近人類……”
“你怎麽在這裏?”夜鷹道,“不是讓你去喊救援嗎?!”
提到這個阿爾馮就來氣,這小姑娘是當真把自己當超人了嗎?明意識這裏有晶獸,居然還敢跑過來:“已經給當值的士兵發救援信號了!短訊總歸比兩條人腿跑得快吧?!”
夜鷹:“那你為什麽還過來?不怕染上晶化病毒嗎!”
阿爾馮:“???”
這明明是他的臺詞!
“吼——!”
兩人的争論忽然被一道獸吼打斷,他們紛紛側過視線,那只變異種猛地一蹬地,朝黎楠沖了過去!
千鈞一發之際,黎楠扔出手中的玻璃杯,變異種不得不閃身躲過,趁着這機會,他連忙沖入破屋,猛地将門合上。
“該死!”
在變異種行動的一刻,阿爾馮就下意識将手伸入口袋,一摸卻是空空如也——因為監管,他的機甲項鏈被收在了監管所裏,還沒來得及拿出來。
卻是這一秒的停頓,身旁猛地掠過一道身影,夜鷹動作迅速地從腰間拔出一把手木倉,朝那晶獸奔了過去。
阿爾馮的心髒差點跳出胸膛:“你找死嗎?!”
“沒事!”夜鷹一邊跑,一邊扭頭道,“我的污染值……我對晶化病毒的抗性很高,你趕緊去幫黎楠,我來吸引它的注意力!”
阿爾馮怎麽可能讓夜鷹一人直面變異種,但此時對方已經被夜鷹吸引了過去——它放棄對木門的沖撞,仰頭發出一聲怒嚎,轉而沖向夜鷹!
阿爾馮咬了咬牙,卻沒有聽從夜鷹的指揮,他身上沒有武器,幹脆從地上撿起一根鋒利的樹枝,毫不猶豫地跟了上去。
“夜鷹!你的機甲呢?!”
“……拿去修理了!”夜鷹正彎腰躲過變異種的一擊,一回頭,發現阿爾馮居然跟了上來,“你不要命了?”
晶獸血對她不管用,可阿爾馮不一樣,如果真的和變異種肉搏,他的污染值一定會超出警戒線!
阿爾馮被她指責的口氣氣到差點吐血:“快閉嘴吧你!”
——搞了半天,他們兩個居然誰都沒有機甲!
但萬幸的是,那只變異種可能許久未進食,動作顯得有些遲緩,加上夜鷹和阿爾馮兩人一起周旋,堪堪将局面穩定在一個平衡點。
“夜鷹?阿爾馮!”另一側,黎楠透過窗戶看見兩人,“你們怎麽在這裏?!”
憑借人類的力量對付晶獸果然有些困難,夜鷹快頂不住變異種的攻擊了,沖阿爾馮吼道:“走!”
她率先朝小屋跑過去,但感覺阿爾馮沒有跟上,一回頭,卻發現他面色慘白,動作中帶着莫名的遲緩,被變異種給纏住了。
夜鷹反應過來——阿爾馮的創傷後應激症!
“夜鷹!你先走!”
這時,黎楠打開門跑了過來,雖然他的機甲也被扣留在監管所,萬幸身上還有一把左輪手木倉,對着變異種連開數木倉,借此機會夜鷹立即奔過去,一把拽起阿爾馮,三人且戰且退,終于沖回了小屋。
“嘭!”
黎楠猛地将門撞上,氣喘籲籲對兩人道:“你們沒事……”
“嘔——!”他還沒說完,阿爾馮倒在地上,開始幹吐。
黎楠愣了下,神情複雜:“阿爾馮……”
兩年了,他還是沒能跨過那道坎嗎?
“黎楠!”夜鷹的聲音拉回黎楠的思緒,“快幫我一把。”
她正試圖拖動一些家具,将它們擋住門口,黎楠回過神,擔憂地看了眼跪在地上的阿爾馮,才去幫夜鷹拉家具。
但沒等兩人将門堵嚴實,客廳處突然傳來一陣響動,黎楠想到什麽:“客廳的牆壁上有個大洞!”
“跟我來!”他對夜鷹吼了一句,一把拉起地上的阿爾馮,三人沖至距離客廳最遠的地下儲物間,慌不擇路間,幾乎是從樓梯上滾了下來,最後重重撞在儲物架上。夜鷹立即爬起身,将門反手鎖上,喘氣道:“怎麽救援還沒來?”
黎楠看了眼時間,表情沉下來:“這個時候一般是執勤兵輪崗……”加上他們地處偏僻,不論是遠征兵還是駐地兵,趕過來都要花上時間。
夜鷹瞅瞅阿爾馮,他半靠着儲物架,如同一條脫水的魚般大口喘氣,不由道:“你還好嗎?”
“咳……別管我……”阿爾馮艱難道,“你們……走……”
但目前這個情形,他們就算想走也走不掉。
門外傳來窸窣響動,變異種似乎已經進入了小屋,正在搜尋他們,黎楠壓低聲音,問夜鷹:“你還有幾發子彈?”
夜鷹檢查了下:“沒了。”
“我還有兩發,”黎楠說着,站起身,“找一下吧,地下室裏應該有武器,”瞥見夜鷹疑惑的眼神,他解釋道,“她……莉安娜喜歡把多出來的儲備放在地下室。”
這又勾起了黎楠的回憶,他恍惚想起莉安娜總是會出門撿破爛,把一些看着沒用的東西藏在地下室裏,簡直像一只屯糧的倉鼠,為此他和阿爾馮已經念過她好幾次了。
“嘭!嘭!”
地下室門響起的猛烈撞擊聲讓黎楠緩過了神,他頓了頓:“走吧,”剛要邁步,視線落在夜鷹身上,卻又驚訝道,“你的胸口怎麽了?”
夜鷹:“?”
她低下頭,有什麽東西隔着衣物,正散發出強烈的藍光。
就連阿爾馮也擡起了頭:“這是……”
夜鷹:“!”她意識到什麽,唰地站直身子,“拜托!幫我擋一會!”
說完,也不顧尚未反應過來的兩人,迅速朝地下室深處跑去!
“夜鷹!”黎楠喊了一句,但夜鷹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黑暗中,他尴尬看了阿爾馮一眼,“這……”
阿爾馮不吱聲,垂頭看向地面。
空氣彌漫着一股詭異的沉默,黎楠才恍然想起——這似乎是莉安娜死後他第一次和阿爾馮兩人獨處。
“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