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皇後體面(二更) 本章無女主
“是, 恭喜殿下。”
錦書看見皇後臉色驚變,跪在地上,有些緊張地說出了這句話。
一個時辰之前, 她使人從尚藥局請來的司醫為林婕妤診出了喜脈, 錦書大喜過望,幾乎立時就落下淚來。彼時她還沒改口, 甚至不知殿內究竟發生了什麽,但主人一朝失勢,婢子只會過得更慘,因此錦書攥着林婕妤的手, 有些激動地說:“修儀大喜,奴這就去禀報陛下,陛下高興下來一定會收回成命,原諒修儀的!”
然而林婕妤卻死死拽住了她, 用着虛弱的口吻說:“不……不可以去。”
尚藥局司醫猶在, 先是施針為林婕妤調理氣血,又開了安胎的方子。司醫不願攪進內闱争鬥, 叮囑了幾句養胎要注意的事,便匆匆告退了。
林婕妤的手虛壓在自己的小腹之上, 臉色雖仍有幾分白,但眼神裏卻已迸發出拼死一般的光彩。她咬着牙說:“先不要去找陛下。”
正如皇後所言,林婕妤侍奉皇帝多年, 最是清楚宗朔脾氣秉性。他十四歲被立為東宮太子, 既嫡且長,是最正統的皇嗣,錦衣玉食、金尊玉貴的長大,不僅重視體統顏面, 更是有一身不得受觸的逆鱗。宗朔看似待女人寬仁,那是因為後宮女子個個都順體上意,從無違背。眼下皇帝認死了她是個城府極深的妒婦,便是她有孕,也未必能從皇帝手下讨回三分的好。
這宮裏,唯一對皇帝而言不一樣的女人,只有皇後。
林婕妤坐在原地,調息養氣,深思熟慮之後,方交代錦書——去尋皇後。
凰安宮大殿內。
顧言薇只恨外面的太陽為何還不還落下去,明明該到用晚膳的時辰了,卻非留着這樣灼目耀眼的光,刺得她眼珠生疼,險些在這樣一個卑微的婢子面前落出淚。
她不動聲色地深吸氣,扭轉視線,好半天才逼着自己擠出一個笑容,艱難地附和:“是了,是大喜事。”
顧言薇求助般地向宜茹伸出了手,宜茹耳聰目明,與皇後多年主仆默契,立刻端了一碗茶塞進皇後手中,站在旁邊,替皇後道:“奴也要恭喜殿下,殿下為林婕妤盼了這樣久,總算開花結果了。奴記得,當初還是殿下為林婕妤進言,陛下才破格開恩,允準婕妤有孕。婕妤真不愧是殿下跟前最誠心溫順的人,果然沒叫殿下失望!”
宜茹巧舌如簧,既在林婕妤的宮婢面前強調了這是皇後的恩典,又把皇後不願說、卻必須說的那些場面話,一一道盡了。顧言薇低眉喝茶,茶水已是溫涼,便顯得十分苦澀。
她只飲了一口就放下了,再擡起頭,笑容已是一如既往的溫柔大度,臉上看不出半分情緒動蕩,“宜茹說得是,本宮正盼着你們婕妤能有好消息呢……你們婕妤打發你來,還有什麽別的話嗎?”
錦書跪在下面,遲疑一瞬,搖了搖頭,“回禀殿下,婕妤剛剛觸怒陛下,此時正是羞慚萬分,在靜默思過,婕妤只交代奴來向殿下報喜,并沒吩咐旁的。因陛下令婕妤今日就遷出飛霞宮正殿,是以奴還需早些返回飛霞宮,盯着下面的人歸置東西,不敢耽擱。是以……倘若皇後殿下沒有旨意,奴便請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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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樣說,顧言薇亦是一怔。她與宜茹對了個眼色,因當時皇帝下旨時,飛霞宮殿內,除了宗朔,唯有林婕妤與常路二人。常路來去匆匆,皇後沒顧得上問內情,眼下竟是兩眼一抹黑,對發生了什麽一無所知。
顧言薇猶豫少頃,終究還是問:“你們婕妤,到底是為着什麽觸怒陛下了?”
錦書聲音哽咽起來,叩首道:“殿下恕罪,當時婕妤不許奴們侍奉在跟前,奴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且婕妤自責內疚,眼瞧着暈了過去,奴一時慌忙,也沒來得及問清原委,只顧侍奉婕妤了。”
“這……”顧言薇眉峰蹙起,罵不得,惱不得,最終只能一聲長嘆,“罷了,那你先回去侍奉婕妤,遷殿的事倒不必着急,她有了身子,皇嗣最大,她最該好好将養着,這時候沒有折騰的道理。陛下那邊也無須林婕妤憂心,自有本宮來解釋。”
說完,顧言薇又吩咐宜茹:“你去傳李尚宮過來,林婕妤有孕便是宮裏的頭等要事,本宮有話要吩咐一二,再去傳侍禦醫高恕民,他最精婦人科,當初楊淑妃保産亦是高恕民伺候,叫他再去給林婕妤請一回脈,結束後來向本宮複命。”
中宮無嗣,內宮朝野,乃至民間,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她這個皇後身上。
她必須擺出最欣喜、最寬容、最大度的姿态來,才能坐得穩這後位,守得住鳳印。
且,顧言薇內心裏也是實實在在地祈禱着,林婕妤能平安無虞地誕下這個孩子,不計男女。
既然懷都了懷了,那這個孩子,定不能在她這個皇後誕育嫡子之前,成為她身上的一個污點!
安撫了錦書,打發了宜茹。
顧言薇一個人進到寝間裏,卸下頭上最終的一支百鳥朝鳳的金冠,俯趴在床榻裏,良久無聲。
整個凰安宮大殿內都陷入前所未有的靜谧,仿若無人。
太陽終于在顧言薇的期盼之下慢慢西斜垂落。
天色将暗未暗之時,顧言薇從大殿內走出。她換了一身大紅灑金的羅裙,頭戴十二花樹金釵,額間貼了花钿,臂挽披帛,端的是雍容華貴,鳳姿卓越。
顧言薇先與李尚宮交代了諸事,又候來了高恕民的回話,得知林婕妤身體還算康健,雖下午動了些胎氣,但眼下已平靜了,未有大礙,也算放了心。
她立在廊下命人傳辇,很難得地吩咐:“本宮要去崇明殿。”
後宮女子無召不得入前廷——但這一例,向來是困不住皇後的。
不過顧言薇等閑不會使用這樣的特權,她知皇帝忌憚世家,雖如今矛頭都對在英國公楊守身上,但魏國公顧氏一族同樣不容小觑。昔日助力東宮的“太子妃母族”,不知哪一日就會成為皇帝眼中掣肘的外戚。
她身為皇後,需要的是皇帝的信賴與尊重,與內宮嫔妾所期盼的愛寵大不相同。是以她沒必要絞盡腦汁往皇帝跟前去湊,即便能光明正大地到前頭來尋皇帝,顧言薇也不屑于将這份特權使用在邀寵之上。
今次她破格而來,為的非但不是自己,反而是林婕妤。
想到這裏,坐在鳳辇之上的顧言薇,幾乎要控制不住地苦笑出來。
皇後儀駕還沒到崇明殿後頭的華章門,常路已得了消息。他一刻都不敢停,直接進到殿內向宗朔禀報。
宗朔正批閱奏章,聞言自然是大感意外。但他未多想,直接撂了筆去淨手。待到顧言薇順着華章門踏上丹陛,宗朔已親自迎出了殿外。
顧言薇腳步微頓,畢竟內外廷不同,她只是猶豫一瞬,立時就要行大禮。
宗朔緊着走了幾步,趕在顧言薇跪下前把人托住,嘴上道:“皇後不必多禮,你怎麽突然來了?”
他掃了一眼顧言薇頭上戴着唯有皇後可用的十二花樹釵,便猜忖她定是有大事才會來此,宗朔正色起來,沒等皇後開口,便搶前說了一句,“進殿再言。”
帝後二人相攜入了崇明殿大殿內,宗朔本還想讓人給皇後置座,他沒來得及說話,顧言薇已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語氣欣然道:“臣妾特來恭喜陛下,婕妤林氏有孕,臣妾來向陛下報喜。”
“……”
宗朔滿腔的情緒滞澀在原地,一時竟不知該做什麽表情。他對林氏能否有子,并不在意。但他剛下了罰诏,林氏就號出喜脈,實在是讓他有些煩。皇後此來單只是為着報喜嗎?宗朔使勁搓了一下自己的指腹,強壓下了情緒。
顧言薇仰首望着他,似乎對皇帝此刻的反應有些不解。
宗朔臉色幾乎無動于衷,但嘴上卻說:“确然是大喜事,朕與皇後同喜。”
說完這句,他便伸手堅定把顧言薇從地上拉了起來,“好了好了,朕這就命常路把消息傳出去,你身為中宮,最是賢惠大度,朕知道的。為着林氏,你不必這樣大動幹戈的折騰,身子剛将養好,沒的再受了涼……常路,還愣着做什麽!趕緊皇後敬茶!”
顧言薇欲言又止地望着宗朔,很小聲地說了一句,“臣妾是真心為林姐姐高興。”
“知道,朕知道。”宗朔語氣裏有些敷衍,按着皇後坐下,又摸了一下她頭上戴的義髻與金冠。往常宗朔不太在意女子身上這些裝飾品,因着每回去清雲館,謝小盈但凡精心裝扮過,過不了半個時辰,就要跑回寝閣裏把滿頭華簪拆個幹淨,說是繃得頭皮也疼,墜得腦仁發緊。總之一句話,若不是為了讓皇帝看兩眼,她是斷不會費這個功夫。
因謝小盈說得多了,宗朔便真認為,這是她為自己的一番心意。
見到皇後這般鄭重其事的妝容,宗朔不由得問:“沉不沉?”
顧言薇覺得有些奇怪,她頭上戴的金冠也好,花樹也罷,俱是皇後品級方可用的貴重之物。正所謂榮膺加身,她珍視還來不及,怎麽會覺得沉重?她心裏有些打鼓,但對上宗朔審視的雙目,她還是堅毅地回答:“不沉,這都是臣妾的體面,臣妾雖體弱,但亦能撐得住。”
宗朔表情變得有些耐人尋味,他盯着顧言薇看了一會,再開口時,說話的口吻已不如顧言薇剛來時那般親近。他篤定道:“你是為了給林婕妤求情而來。”
顧言薇沒否認,輕輕點了下頭。
宗朔沒忍住,冷笑了一聲。
原來是為了勸誡君王,為了讓他能聽得進去她的谏言,所以特地穿戴了一身皇後的“體面”。
顧言薇知道皇帝會惱,并不意外。雖然這樣的事還是頭一遭,但顧言薇畢竟是宗朔元妻,宗朔做了多少年的皇帝,她就做了多少年的皇後。因此,她只是微微一笑,索性開門見山地說:“陛下,臣妾不為別的,只是為了陛下的孩子,不管林氏做了何等陛下不能容忍之事,林姐姐畢竟有了身孕,再過七八個月,她就能為陛下誕育皇嗣了。臣妾此來,所求有二,一則,遷殿不宜。臣妾問過了,她有孕尚不足三個月,仍不算穩定,為着安胎,也很不該挪動母體,讓林姐姐平白受折騰。再則,降位不宜。林姐姐侍奉陛下這樣久,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她既有了身孕,不說晉位嘉獎,至少不該降她的名分。否則等孩子生下來,将來知曉這樣許多事,孩子會怎麽想呢?因此,臣妾求陛下收回成命。”
宗朔凝神望着皇後,他問:“你可知林氏犯了何罪?”
顧言薇一噎,坦誠回答:“臣妾不知,但臣妾想着,不管何等罪過,都敵不過她能為皇室綿延子嗣、開枝散葉的功績。便算是功過相抵,陛下也理當恢複林氏原位。”
宗朔沒立刻接話。
他轉身,徑直在寶座上坐下,皇後被他晾着,一時無處可坐,只能原地侍立。宗朔像是過了好半天才醒過神,随口喊了人,給皇後賜了一張尋常的座椅,在他下首坐下了。
顧言薇有些意外,她本以為自己一番說辭,應當是天衣無縫。她想不通宗朔為何會猶豫,會沉默。她與皇帝一貫是站在同一個立場上,皇嗣為重,即便林氏或許做了錯事,但她既然懷有身孕,法外開恩并無不妥,就像當初,宗朔也是這樣寬宥過楊淑妃。
宗朔緘默了許久才開口:“朕罰絮娘,是因為她故意挑撥你與謝美人的關系。朕已查明,謝美人之所以與楊淑妃來往,全是受了林氏挑唆。”
顧言薇聞言大震,她滿面錯愕,不可置信道:“……怎麽會?林姐姐何必如此?”
宗朔這話其實有些以偏概全。
在他來看,謝小盈乃是賭氣才與楊淑妃來往,哪怕謝小盈再三強調她二人是真投契,這其中也繞不過林氏的心機謀算。
皇後查清原委,向他禀報,雖然沒有經過林氏搬弄,但這結果是由林氏而起,自然也是林氏之罪。
這件事裏的三個女子,宗朔選擇護住其中兩人的清白,那剩下所有的罪過,自然都該歸到林氏一人身上。這樣總結出來,自然顯得林氏罪孽深重,尤為可恨。
宗朔看出皇後眼神裏的驚疑,他擺擺手,透着幾分懶怠道:“女子算計,朕實不願再費口舌與你解釋。你是朕的皇後,朕不願瞞你,所以才說上這樣一句。其間詳情,你若想知道,自管去審林氏。朕只想問你,林氏此等行徑,你當真還希望朕恢複其位,善加對待嗎?”
顧言薇立刻猶豫起來,她手指不自覺地絞住袖口,陷入思索。
宗朔看到皇後臉上昭然的為難,情緒才漸漸好轉起來。他淡淡一笑,從容開口:“林氏因妒忌搬弄是非,挑撥朕的中宮與嫔禦,朕覺着,她之罪,不亞于楊淑妃。朕對淑妃尚且不再寬縱,何況林氏呢?你與謝美人,都是受其牽連。你身子不好,反倒為她這點沒用的算計費心勞神,朕實在不忍。謝美人一腔赤忱,最是天真,也要陷于林氏算計,朕更加不快。為着這兩重,朕都認為沒必要複她的位分了。不過你說得對,為着皇嗣考量,眼下令林氏遷殿,确實不妥。正殿就容她先住着,待到生産之後,再說遷殿也不遲。至于禁足,就改為三日吧,免得她心情淤堵,于皇嗣無益。”
皇後好半天才接受了皇帝這番話,皇帝這是把所有可能的罪過都從她與謝小盈的身上扒下來,然後壓到了林婕妤一人身上,她緩慢起身,躬身道:“臣妾謹遵陛下旨意。”
宗朔總算霁顏,起身扶住了皇後,溫聲寬慰:“你與絮娘多年情分,朕是知道的。如今她既有身孕,只要往後安分守己,朕來日還會給她體面,不至于真就薄待了她,她守着位分與孩子,又能得你庇護關照,并非沒有出路。朕此番必要罰得她懂得自省自悟,方是為你排憂解難。”
顧言薇心裏有些說不出的滋味。
皇帝認為她與林婕妤有情分,實在是很滑稽的事。但皇帝在林氏有孕之時這般打壓,又确确實實是為她這個皇後除心頭患。她看得出來,皇帝是徹底對林氏沒了情意,那自此之後,以林氏不起眼的出身,來日若想在宮內體面生存,便要全部仰賴自己這個皇後了。而今內宮兩位有子嗣的嫔妃,皆已無寵。顧言薇盡可以去放心地表現自己的寬容仁愛,博得中宮的好名聲。
只是……這其中如果不攪進一個謝美人就好了。
她很想問一問皇帝有沒有處置謝美人,可觀宗朔方才提起謝小盈的神色與語氣,那都是沒有任何遷怒與怪罪的口吻。細想一番便能猜到,謝美人已經平安無虞地度過了這一次風波。不僅平安,甚至還拽下了一位九嫔。
顧言薇低垂眉睫,任由皇帝與她雙手交握,婉然回答:“陛下為臣妾顧慮,臣妾實在慚愧。”
“朕與你夫妻一體,皇後要這樣說,就是與朕生份了。”宗朔帶起笑來。
若非在崇明殿,他這時候定會溫柔地喊一聲阿薇,好叫皇後真正的寬心。不過……
宗朔默了須臾,又松開了握着皇後的手,“你既來了,朕今日本該是與你一道走才好。但是朕先前在清雲館,把謝氏好一番恐吓威脅,小姑娘應是吓壞了。她年紀小,不分輕重,朕有些不放心,晚上還是想過去瞧瞧她。”
顧言薇何等知情識趣,立刻假意嗔怪:“陛下怎可如此?這樣也好,林婕妤有孕,臣妾那邊還有諸多事要料理安頓,否則實在放不下心,今日确實無法侍奉陛下,唯有辛苦謝妹妹為臣妾分憂了。”
說完這些,顧言薇便鄭重地在大殿內行禮告退,她一直走出華章門,才登上鳳辇,重返凰安宮。
宗朔坐在崇明殿內,一時還有些不耐,他喊了常路:“皇後剛走,朕立刻去後頭實在不好看。你親自去清雲館傳個話,讓謝美人晚一點用膳,等朕過去一起。你再使個人,去尚食局吩咐一聲,朕看謝美人中午光盯着朕筷子裏的羊排不轉眼珠,叫他們今晚進一份大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