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胡說八道 宗朔果然壓根看不出,他聞言……
過往幾年, 林修儀雖用過幾回邀寵的手段去請宗朔,但大多都是比較柔和的,帶着詩情畫意的噱頭, 宗朔來與不來都并不怎麽傷及體面。這一回她命內宦去報, 用的是有“要事”的名頭,以她在宗朔身畔這些年積下的情分, 林修儀原以為,皇帝無論如何,至少都會傳她見上一面。
她在宮裏穿着打扮好,心裏盤桓幾次演練如何告這一狀。
然她萬萬沒想到, 天未黑,內侍省便打發了一個小宦官過來回話:“陛下去了皇後處,說改日得空了再來看修儀。”
林修儀一口氣被堵在胸口,半天上不來, 她斜坐在軟榻上, 臉色都白了幾分。如是旁人她還能私下裏争風吃醋,偏偏對方是皇後, 一頂中宮的帽子蓋下來,林修儀連一丁點不悅的情緒都不敢有, 強忍着道了聲知曉,喊了宮人拿賞錢,把內宦趕緊送走。
但那份憋屈卻是實實在在的。
連着兩次了, 她算計好的事因着皇後的緣故打了水漂。林修儀既不能惱, 更不得怨,硬生生吞下那份不甘。她扶着引枕喘着氣,宮婢錦書見了,趕忙倒了一碗熱茶遞上去, 寬解道:“修儀莫急,這是趕巧遇上皇後了,陛下既然打發人來,便說明心裏是惦記着修儀,興許明日就過來了。”
“我不急,不急。”林修儀為自己分辨着,可那份郁氣卻真實的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來。
錦書觀她神色,有些緊張,“修儀怎麽臉色這樣差?可是不舒服?奴使個人去尚藥局,傳個司醫過來吧。”
“糊塗!你是要害死我嗎?”林修儀急切地罵,“我與謝氏争風,陛下尚且不容。這若傳出去,說我對皇後有妒忌之心,你當我還活得下去?快歇了你的愚蠢心思吧。”
錦書被罵得白了臉,不敢再寬慰,只能杵在旁邊,眼看着林修儀臉色頹唐。
宮中的寵愛便如一季的風。
風順着你吹時,再嬌嫩的花兒都能開得豔絕芬芳。林修儀在宮中雖年紀最長,可錦書從她的臉上一貫只能看到女人被滋潤後的飽滿與光澤。她在帝後面前表現得再謙卑,人人都贊修儀一聲本分,從不會因此就看低了她。
錦書記得飛霞宮風頭最盛的時候,林修儀跟前掌事的宮婢還不是她,而是錦雲。錦雲生得溫順甜美,做事乖巧,林修儀一貫信賴她。也正是這份信賴,後面林修儀得了機會,把她舉薦到了陛下身邊去。錦雲得了臉,如今雖還住在飛霞宮,卻已是陳才人了。
陛下只是月餘不曾踏入飛霞宮,這風便轉了向。短短的冷落,花兒眼見着就枯萎下去。錦書輕輕給林修儀揉着脊背,幫她舒着氣,因二人離得極近,她已能從林修儀的眼角看到細細的紋路,女人的頹态,便悄悄藏在了這裏。
林修儀不得恩寵,陳才人更不敢肖想聖恩。她謹小慎微,無事連門都不出,老老實實地把自己關起來,生怕礙了誰的眼。
朝花已過季,蒲草亦無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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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書暗中唏噓,沒敢多說什麽,見林修儀神色轉好,悄聲從她身邊退了下去。
凰安宮中。
因天未暗宗朔便來了,顧言薇沒想着他到得這樣早,有些倉促地命人去交代晚膳。宗朔倒是沒那麽挑剔,攔下了宮人,“不必這樣麻煩,多一雙朕的筷子就罷了。難道朕平日不來,你這個皇後的膳食還有人會慢待嗎?”
顧言薇笑着解釋:“是臣妾近日吃得清淡,怕不合陛下胃口,還是叫他們再添幾樣吧。”
兩人到次間裏坐下來,照舊是先互相交流一番前朝後宮的事。
宗朔決定不這麽早給皇長子開蒙的事,是一早就和皇後說過的。這件事不僅僅是為了駁英國公一族的面子,更是為了讓皇後安心。顧言薇自然領受皇帝恩情,很鄭重地道了謝。
既說到了楊淑妃身上,顧言薇猶豫須臾,還是在用膳前,把謝小盈與楊淑妃往來的事原原本本和皇帝說了。她自诩描述得公正,底下人如何回禀,她也沒有添油加醋。
只是将其中自己的一些顧慮告知皇帝,其餘的便由宗朔自己定奪。
顧言薇還特地表明自己的立場,“臣妾看謝妹妹,她一向是懂事本分的,論起來與楊淑妃的性子很不相同,兩個人不是一路的。若不是陛下同臣妾交代過謝家底細,她與楊淑妃往來一二次,臣妾也并不多心。只是茲事體大,倘或其中是謝家對女兒有什麽特殊交代,亦或者英國公一門想施恩拉攏謝氏……臣妾還是覺得應當告與陛下知曉,好叫陛下有個準備。”
宗朔臉色果然沉下去。
他手指握在羅漢床一側的木雕上,指腹反複摩挲,雖一言不發,卻眼看着是存了揣度估摸的心思。
顧言薇默然陪着,一時不敢多話。直過了不知多久,她才聽宗朔淡淡地說了一句,“朕改日去審一審這個謝氏。”
單是一個“審”字,顧言薇便知道皇帝這已是起了疑心。謝美人這開春以來的獨寵,怕是眼見着要到了頭。
她在心裏不免替謝小盈有些可惜,年紀輕輕的好姑娘,偏生行事如此莽撞,這真是把天家日子當作市井人家過了。這份可惜之餘,顧言薇還藏着一些慶幸。
謝氏既不願為她育子,那這女子本就是一枚無用之棋……倒不如就由得陛下除了謝氏。
……
後宮女人是如何在她身上動了心眼,謝小盈是一概不知。
然而她翌日晨省,還是從衆人頻頻矚目的眼神裏察覺出了一些不對勁。
尹昭容是料定了皇後與林修儀都會各自對着謝小盈出招,今日純是來看個笑話;林修儀與胡充儀則懷着一副看你秋後螞蚱、蹦跶到幾時的咬牙較勁;皇後雖勉強忍耐住了,但她目光三五不時就對着謝小盈露出幾分憐憫,還是落了痕跡。
其餘人雖沒有多深刻的想法,但聽說謝小盈這樣光明正大與玉瑤宮的嫔妃來往,也不免生出些忌憚與警惕,總覺得她要聯手楊淑妃,搞出什麽大戲。
謝小盈茫然地折返清雲館,關起門來,她才對着蓮月悄悄犯嘀咕:“今天怎麽回事?陛下也有陣子沒來清雲館了,大家怎麽又開始怪模怪樣地盯着我看?我今天穿着不合宜嗎?”
蓮月亦是察覺了幾分,她盯着謝小盈看了一會,忍不住問:“娘子,你不會又悄悄把素袴脫了吧……”
素袴其實就是個打底褲,哪怕長裙逶地,女子都要在裙子裏再穿一條素袴,上至腰腹,下至靴筒,好将一雙長腿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免得走光。眼見着要五月了,延京的天氣也愈來愈熱。謝小盈頭一回在古代過夏天,雖然胸口還能穿個坦領的短襦吹吹風,只是厚重的長裙裏再加一條褲子,謝小盈就有些受不住了。
這幾日她過了晌午就很堅持地把打底褲脫了待着,反正裙子那麽長,拖在地上還有少說三四寸,誰會看到她的腿啊?
謝小盈今日出門前,借着方便的功夫,又把素袴直接給脫了。
她被蓮月這樣提醒才想起來,于是忍不住低頭看了一眼自己,錯愕地反問:“這真能看出來?”
蓮月聞言立刻就急了,她原地跺腳道:“娘子怎就這樣不聽勸!這要是被皇後殿下看出來,申饬娘子有違風化可如何是好!?”
謝小盈還有些将信将疑,她今日穿了條顏色極深的棗紅裙子,因用得是錦,所以質地厚重,她特地走到陽光下看了一會,不可能看出來她光着腿啊?
荷光見她一個人在院子裏轉圈,忍不住去問蓮月,“娘子這是在做什麽?”
蓮月便壓低聲與她交割了幾句,荷光皺眉道:“這……看不出來吧?你要不說,我壓根瞧不出娘子沒穿啊?”
衆人這樣心驚膽戰的,反倒是謝小盈自己再三确認後,猶自放了心,“許是有別的事,反正肯定不會是為着一條袴子。”
蓮月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只能有些哀怨地嘆氣,心裏為謝小盈再三祈禱,千萬別是為着這樁事。
及至正午,趙思明提膳回來。
如今天氣熱起來,謝小盈便挪去了二層用膳。二層的閣樓窗扇都是活動的,天氣一暖,她就命人将窗板統統支起來,四下湧進徐徐的穿堂風,最是舒爽。
內膳司送來的吃食都是一貫的精心,午食送來了新鮮的脍魚,還有切成小塊的烤羊排,另有時蔬幾樣,并鮮筍魚蝦炖得羹湯。主食謝小盈愛吃胡餅,照舊送得還是這個。
桌面上擺開七八樣菜,還有三樣甜品果子。
謝小盈胃口大開,提箸就吃,在這清雲館裏,她還不需要同誰客氣。
剛吃沒幾口,樓梯上傳來急促篤篤的腳步聲。謝小盈望過去,乃是蘭星提着裙子匆匆上來。沒等謝小盈問,她便跪在地上說:“回禀美人,陛下至。”
謝小盈意外,“這個時辰……?”
宗朔來清雲館已不是稀罕事,但午膳都沒用完人就到了卻是頭一回。
謝小盈想下樓去迎一迎,皇帝卻如入無人之境,已猶自踏上了幾級臺階。謝小盈猶豫幾秒,側過身,在樓廊一側行禮:“拜見陛下。”
宗朔一向的習慣是進門便與謝小盈玩笑幾句,但他今日情緒看着有些不同,整個人顯出幾分嚴肅,徑直從謝小盈身邊走過,甚至沒叫起。
說來奇怪,宗朔雖然目光深沉,難得帶着一股帝王威勢,然而他目光瞥見到謝小盈擺在窗邊的午膳,那份端着的姿态轉瞬又消散了。他撩袍落座,把人喊到身邊,“朕不來,你自己也吃這個?”
“……哪個?”謝小盈怔怔的,搞不懂皇帝是從前頭帶了氣來撒,還是出了什麽旁的事。
宗朔點了點謝小盈啃到一半的羊排和胡餅,“你是南方人,若吃不慣這些,不必為朕強求。春季火躁,這些本也不該鎮日吃的。”
謝小盈這才反應過來,皇帝以為她是改變自己的飲食習慣去節就他了?她鄭重地解釋:“陛下誤會了,妾自己也喜歡吃這個的,從前不吃只是因為沒吃過。”
宗朔俨然不信,他輕嗤一聲,原本繃着的臉也露出點笑意,“慣會胡說八道,當朕看不出你撒謊嗎?”
謝小盈無語,抿住嘴唇,随便皇帝怎麽誤會,懶得再分辨了。
看她那副委屈的小模樣,宗朔有氣一時也不忍發。他想着自己多日不來清雲館,謝小盈私底下還這樣為着他的口味用膳,到底是有些被觸動了。他臉色顯得稍微和緩了一些,從容起身,直接沖蓮月吩咐:“給朕添副碗筷,也拿水來,伺候朕淨手。”
謝小盈有點懵,“陛下是專程來用膳的?這怕是不夠吃,妾再命人去傳一些來。”
“都是合朕口的,不必特地折騰。”宗朔還惦記着回前面,他有尚未料理完的公務,所以不願意多耽誤工夫,“先用膳,吃完朕還有話要問你。”
謝小盈有心想讓皇帝有話快說,但見他很堅定地要吃飯,只好重新把趙思明馮豐兩人都喊上來,一齊伺候着皇帝用膳,然後眼睜睜地看着皇帝把她沒吃夠的小羊排全給啃幹淨了。
一頓飯盡,宗朔吃痛快了,謝小盈卻意猶未盡。她讓馮豐去侍候皇帝淨手漱口,壓低聲交代趙思明:“晚膳早點去,讓宋福再給我弄點那個烤羊排,中午我就吃了兩塊,其餘全進陛下肚子裏了。”
趙思明低頭稱是,宗朔正好從屏風後頭繞出來,他随口問:“你嘀嘀咕咕什麽呢?”
謝小盈轉身,這回才是一本正經地撒謊:“妾讓思明去給陛下取一套衣裳來,常少監月初送來有一套墨色的圓領袍,顏色樣子都莊重,陛下少時回前頭也沒妨礙。”
宗朔果然壓根看不出,他聞言點頭,反而贊了一句,“你倒細心。”
說完這句,他便揮揮手,趙思明與馮豐二人見狀一并躬身從室內悄麽聲兒地退了出去。
謝小盈察覺出皇帝這是想進入正題,于是規規矩矩地立定,面色坦然,“陛下要問妾什麽?”
宗朔挨着羅漢床坐下,閣樓上和煦的暖風吹拂過來,令他能以充分冷靜的目光,審慎地開始打量謝小盈。
雖有皇後報禀在前,但宗朔終歸還是有些偏着謝小盈,是以他昨日單獨傳了常路,命他再私下裏親自查上一回,免得冤了人。散了常朝後,常路便給了宗朔确切的答複——自打皇後卧病,謝美人确實與淑妃來往頻頻。
只不過兩人來往從不避人,所以常路才一下子就查清了日子。謝美人往往是空手主動上玉瑤宮拜訪,最多會給玉瑤宮的宮人一些尋常賞賜。楊淑妃倒是多對謝美人有所贈與,但那只是宮外進來的新鮮瓜果,如橘子、杏子、枇杷等。
這樣的來往放在宮裏,其實顯得有些過于簡單了。
但宗朔還是有點火大。
以近半年的接觸來論,宗朔始終覺得謝小盈秉性赤誠簡單,若真說她與楊淑妃有什麽陰私勾當,他本就不十分相信。然而宗朔不悅楊淑妃,本就是阖宮盡知的事。但凡謝小盈對他的喜惡有所在意,就不該上趕着與楊淑妃接近。
她這樣的行徑,說輕了是不慎,說重了則是不尊。
謝小盈聖寵傍身,最該體察上意。
宗朔的憤怒,是始于謝小盈這樣明目張膽地來犯自己的忌諱,是為着她這份渾不在意的态度,并非全然是從楊淑妃身上遷怒而來。
宗朔并沒急着開口,而是靜默地觀察了謝小盈一會。兩人目光交錯,謝小盈坦然地迎上宗朔的打量,女孩清亮的瞳仁裏有好奇、有茫然,甚至還帶了一點說不上的急切?唯獨沒有的,是做了壞事的心虛與驚惶。
良久,宗朔平靜地問:“朕是要問你,昨日凰安宮晨省後,你可是與甄美人、蘇寶林二人交談過?”
謝小盈一頭霧水,但還是即刻就承認了,“是,妾聽聞陛下不許大皇子開蒙讀書,擔憂楊淑妃,是以找甄美人問了問。”
她一交代就吐露出了個大的。
“你擔憂楊淑妃?”宗朔眉梢高高挑起,雖然事實他已經知曉,但真被謝小盈這樣認下來,他還是不免露出幾分不可置信。“朕給楊淑妃定的罪名,你莫非不知道?她嫉妒充儀胡氏,無故掌掴宮妃,朕沒奪了她的名號已是給楊家面子。你要擔憂也該擔憂平白受牽累的胡充儀,怎還跑去關懷楊淑妃!?此間是非對錯,你不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