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真龍天子(二更) 宗朔此來,自然是另……
宗朔到清雲館的時候, 遠遠就從步辇上看到清雲館小樓二層上的昏黃燈火。
他隐約猜到謝小盈在做什麽,不由笑着踏下禦辇。
好在這次清雲館外,蓮月多了個心眼, 命趙思明馮豐二人一并守着, 就是怕皇帝夜裏會來。
果不其然,宗朔剛到, 趙思明和馮豐就歡喜地跪在地上迎駕了。
趙思明第二次見禦駕,趴在地上都不敢動彈。幸而馮豐機靈,一邊磕頭一邊說:“奴進去給才人通傳,請才人迎駕。”
宗朔擡手止住, 道了句不必,徑自進去了。
馮豐心裏知道謝小盈是在打牌,唯恐皇帝不悅,一陣緊張, 還想偷偷溜到後院放個聲兒提醒提醒。常路見他動作, 立刻使了個眼色,命底下人将馮豐和趙思明給按住, 自己跟上了皇帝。
——陛下說不必,別管是存了好心還是壞心, 那就都是不必。
叫常路說,清雲館也是心大。
光在門口留兩個內宦盯着有什麽用?皇帝到了門跟前兒,連個打簾的婢子都沒有, 何況通傳了。
常路親自捧起厚重的面簾子, 宗朔自己擡手推開門,繞過梨木插屏。常路還欲往前伺候,宗朔心裏已料到謝小盈在做什麽,朝他笑着擺手, 示意不用跟着,自己輕手輕腳往二層去了。
如宗朔所料。
謝小盈正與蓮月、荷光、蘭星、萱辰,倚靠在軟榻上,圍着一個榻幾,又在玩幹瞪眼。
她頭發雖然幹了,但想着一會就要睡覺,便懶得讓人盤發绾髻,只用一根鮮紅綢帶綁着,松松垂在腦後。還有幾縷短的,她搖頭晃腦間早掉落出來,就垂在頰邊,透着些柔婉情狀。謝小盈玩得投入,也沒去理,她這會兒因手裏藏着一套“炸”,嘴角很矜持地繃着笑意,但內心已是萬分猖狂。
荷光上一把贏了,這輪由她起手,丢出一對三。緊接着是蓮月,穩重老成的掌事宮女這會兒也眉開眼笑,打出一對四,喜盈盈道:“荷光真是我的好妹妹,我怎也想不到,這一對四還能這樣順出去。”
她沒料到,荷光也沒想到,此刻目瞪口呆,還有幾分氣惱,“蓮月姐!你怎麽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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阖堂歡笑裏,蓮月以為自己就是最大的,準備抓牌了。
謝小盈伸手攔她,不疾不徐地開口:“等等。”
衆人倒吸一口氣,蘭星坐在謝小盈下首,有些急切地問:“才人不會有對五吧?”
萱辰是沉默謹慎的性子,聞言也不由莞爾,搭讪道:“蘭星姐姐,你這麽着急,難道是有一對六在等着?”
“……去!”蘭星把牌扣在自己胸口,臉上微微發紅,“別偷看我的牌。”
大家都屏聲靜氣地望向謝小盈。
謝小盈偏偏賣關子,捏着手裏的牌遲遲不出,靈動雙眼在衆人臉上滑了一圈,最後才丢出來三張“十”,“炸啦!!”
“啊……!!”
“娘子!”
“……才人,奴還沒出過牌呢!”
“又要翻番兒啊……”
四個宮婢一陣嗚呼哀哉,謝小盈樂不可支,整個人笑得都要往後仰過去。
荷光還催着謝小盈抓牌,萱辰一擡頭,卻是驀然僵住。
不知什麽時候,謝小盈身後竟無聲無息站了個高大男子。對方劍眉星目,唇間銜笑,抱臂而立,似乎就等着她們發現。
萱辰與那男人短暫對視,立刻吓得丢了魂,忙不疊爬起身,撲騰一聲跪在地上。
她這一動作,所有人都齊齊回頭望去。
衆宮娥驚得滿手是汗,趕緊起身要跪。宗朔卻搶在她們前頭開口了,“才人贏着呢?不用拘禮,你們玩,朕看看。”
他目光緩慢地回到謝小盈臉上,謝小盈俨然也是被他有點吓住了。一雙黑亮的瞳仁像受驚的小鹿,懵懂地轉着。但沒等他出言安慰,謝小盈自己已緩過勁兒來,小聲問:“陛下何時來的?怎麽不叫人通傳。”
這回她明明留了人在門口啊?!
“朕沒叫他們上來。”宗朔語氣戲谑,“就猜到你又在貪玩,朕想來抓個現行。”
謝小盈臉漲紅,倒不是因為玩牌被抓,是她也意識到,自己傍晚對着蓮月荷光好一番信誓旦旦,居然是她想簡單了!要說皇帝別的鐘點來找她,她還能當成尋常約會,這都月上柳梢了,宗朔此來,自然是另有所圖……再沒法兒自欺欺人了。
宗朔看她臉紅,禁不住笑,伸出食指把她耳邊一縷細發別去了耳後,輕聲哄:“別怕,玩吧,朕沒怪你的意思。”
對方剛從外頭進來,手指還有些涼,謝小盈被他冰得一個激靈,只能強作鎮定,轉回身去,抓了張牌。
謝小盈心裏有點慌,拿着牌半天才定下神,看清上面的數字。她手裏只剩一張2和一張3,本是最差不過的牌。沒成想,她這一抓居然摸到了一張4!整串打出,竟就贏了!?
再胡思亂想也敵不過這樣好手氣帶來的瞬間興奮,謝小盈扭頭朝宗朔道:“借着陛下的好運氣,妾這一把贏了個大的。”
幾個宮人都戰戰兢兢站着,輸了也不敢吭聲。
反而是宗朔繞過來,挨着謝小盈坐下,擡頭望向她們,“你們不是玩得帶錢的?才人贏了多少,還不趕緊賠上?”
荷光摸出了八個銅板,蓮月數出了六個,萱辰與蘭星卻各自交上整整一把20枚銅板。
宗朔一見就驚了,“怎麽差出去這麽多?你們這是什麽玩法?”
謝小盈抿着嘴笑,眼神裏閃起小小的得意,給宗朔細細解釋了一番,最後概括道:“總之就是她二人倒黴,被我打了個春天,如今翻了兩番,須得賠給我這20錢。”
一邊說,謝小盈一邊美滋滋接過了大家送的銅板,往身邊鼓鼓囊囊的小荷包裏一扔,“铛啷啷”響出一片清脆,可見她是沒少贏。
宗朔笑了,爽快道:“教朕也玩一把,第一次聽說這玩法,你上次說這東西叫什麽來着?”
“撲克牌,但這只是諸多玩法中的一種,叫幹瞪眼。”謝小盈把牌攏到榻桌上,讓蓮月洗牌,扭頭對荷光道,“別杵着,先幫陛下解了氅子,再去倒杯茶。”
荷光俨然有點緊張,但還是依着謝小盈的吩咐行事,抱着皇帝的裘氅下樓去了。
樓下常路正巴巴兒仰着頭往上望,好半天才盼到有個才人跟前的宮婢下來,迎上前就問:“陛下與才人在上面做什麽呢?”
荷光先向常路一禮,溫聲回答:“陛下與才人玩撲克牌,才人吩咐奴為陛下斟茶。”
“……什麽牌?”常路沒聽懂。
荷光不由得笑,卻不肯向常路仔細解釋,很含糊地概括:“是才人家裏的游戲,逗悶子的。”
常路心道這謝才人本事花樣可真多,白天冰嬉迷得陛下暈頭轉向,這會不知又使出了什麽新鮮法子。他揮揮手讓荷光下去,等荷光端了熱茶回來再欲上樓時,常路才截斷對方道:“你不懂禦前伺候的規矩,就在底下候着吧,我來給陛下奉茶。”
他乃是內侍省少監,又是陛下跟前兒最得信賴的內宦,荷光不敢違拗,只能将茶盞交到對方手中。
常路捧着茶總算上到二樓去,這還是他頭一回登上清雲館這小二層。這二樓的格局雖不如一層敞亮,但興許是離了地、面積小,反倒比樓下更暖和些。他一上來就發現皇帝挨着謝才人一并坐着,兩人之間只留了一條小小的縫兒,皇帝手臂閑搭在軟榻邊沿上,對謝才人形成了半抱之姿。偏偏才人玩得正在興頭上,直着身子笑鬧,絲毫沒察覺似的,說完話再往後一靠,可不穩穩就栽進陛下懷裏了?
謝才人像是吓一跳,扭頭欲看皇帝臉色。
偏這時,皇帝自然而然收回手臂,将手中木牌一并撂在了桌上,輕飄飄道:“朕贏了。”
幾個宮女掩口驚嘆,很給陛下面子,唯獨謝才人愣得像個小兔子,不恭維陛下兩句就算了,竟敢大呼:“怎麽又是陛下贏了?我不服!”
宗朔非但不怪,反倒大笑,“不服就再來!”
謝小盈偏還不聽,對着清雲館的三個宮婢道:“你們把餘牌亮出來,我要查一查,你們是不是給陛下放水了?”
常路一聽這話,無端跟着有些緊張。雖不知陛下與謝才人玩的是什麽東西,但仔細想想,尋常王公貴族與陛下下棋也有故意讓步的,這幾個宮女看起來都比謝才人有眼力見兒,說不準就真放水了?
那常路哪兒能真叫才人拆穿這事,給皇帝沒臉。他趁機弓着腰上前,将茶捧到宗朔手邊,打岔道:“請陛下用茶。”
哪知,宗朔根本不接這茶,只笑着沖對面的宮婢揚了揚頭,“亮出牌來,朕也要看一看,你們是不是故意讓着朕了。”
謝小盈前傾身子,依一查過了蓮月、蘭星與萱辰三人的牌,确實都是跑不出來的牌。
宗朔始終側首凝視着謝小盈,只見她扒拉着桌上木牌,眼神裏俱是認真。他還從沒見哪個妃嫔會對這打發時間的游戲之趣如此認真,但轉念一想,晌午二人湖中冰嬉時,謝小盈亦是這般全情投入,仿若不被世間俗規所困,有着難能可貴的天真。
他這樣望着謝小盈,不知覺中,目光裏便瀉出幾分溫情與喜愛。
謝小盈一扭頭便對上了宗朔視線,對方的眼神仿若帶着溫度,隔着這樣遠都令謝小盈感到某種灼熱的情緒。她本不想臉紅,卻是被皇帝的注視燒紅了。謝小盈錯開眼珠,吹捧道:“陛下不愧是真龍天子,這運氣旺的,令妾甘拜下風!”
宗朔眼睜睜看着謝小盈的頰側染起朱暈,這情态同她上午冰嬉時別無二致。他無端有些躁,終于側身伸手,把常路奉着的茶接來,鯨吞一大口,只對謝小盈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
等他把茶碗遞回去的時候,宗朔終于留神到常路。
常路這會兒正勾着脖子看牌桌,滿面好奇。
宗朔難得心情好,伸手指了指軟榻,開恩道:“別直勾勾地瞧了,你也坐下來陪着朕和才人玩上一局,叫朕看看你運氣如何。”
謝小盈便命蓮月指點常路,細細給常路說了一遍規則,讓他二人共掌一套牌,先試上幾局。
但謝小盈怎麽都沒想到,她的人沒給皇帝放水,常路這個規則都還沒搞明白的忠仆,竟然膽子大的試圖給宗朔喂牌!
眼瞧着宗朔手裏只剩一張了,常路估摸了一下,猜着宗朔應是在等“七”,于是很興奮地打了出來,擎等着讓皇帝接“八”。偏偏常路與宗朔之間還隔着一個謝小盈,沒等宗朔開口,她就笑吟吟地也亮出一張“八”。
常路一怔,有些慌了。
謝小盈扭頭看了眼宗朔,“陛下要嗎?”
宗朔深呼吸運氣,好半天才說:“不要。”
這一圈轉下來再沒有人接,輪到謝小盈伸手抓牌。
輸給皇帝那麽多局,她終于來了運,抓上一張“七”,和手裏的“七”湊了對,一把打出。
女孩兒臉上有着遮掩不住的得意之色,興奮道:“可算是我贏了!!”
宗朔捏着手裏那張“八”,指着常路,恨鐵不成鋼道:“把你的餘牌亮給朕看看!”
果不其然,常路手裏原是六七八的順子!能出順子他不出,硬拆了牌想喂宗朔。心雖是好心,偏偏常路全然忘記出牌還有順序一說,且謝小盈手裏剛好也有個八。
宗朔被常路蠢得直拍大腿,“你個笨奴,便是出張六也好啊!”
常路有六,謝小盈出七,皇帝自然就能跑了這張單八。
總之,條條大路通羅馬,常路卻算計算計白算計,反倒親自把宗朔的贏面堵死了!
謝小盈忍不住哈哈大笑,衆宮婢也都抿唇莞爾。
常路見氣氛熱烈,都不知該不該起身謝罪。
宗朔原本還沒好氣,但餘光瞥見謝小盈笑得眉目舒展,整個人神采奕奕,罵常路的話到嘴邊,竟又忍了下去,改口道:“再來一把,你這狗奴,若還敢亂出牌,朕今日就要親手教訓你了。”
……
打起牌來,時間總是溜走得特別快。
也不知是因為宗朔是新手,還是真有什麽天子龍運。這一晚上居然幾乎都是皇帝在贏,引進游戲的謝小盈則成了最大輸家。
這一把又是宗朔贏了個大的,前頭有三個人輪流出炸,唯獨謝小盈一張牌都沒丢出去,這輪被打了個春天,攏共輸了八十錢!
謝小盈真情實感地慘叫一聲,她把小荷包抱在自己胸口,皇帝來之前這還是鼓鼓囊囊的一袋子,玩了一晚上,居然變成她一家輸四家,整個錢袋子都快空了!
宗朔忍俊不禁,伸手捏了捏她癟癟的荷包,“數數吧,朕看你還剩幾個子兒。”
謝小盈飛瞪皇帝一眼,也不知是惱的還是羞的,她臉頰微紅,拆開荷包,開始一個子兒一個子兒往外數。
蓮月用餘光瞥了眼銅漏,時辰已經不早,皇帝來清雲館,怎麽都不可能是為着打一宿的閑牌。
她心中略一計較,開口道:“陛下,才人,時辰不早了,奴把這牌桌撤了吧?”
皇帝擡頭,果然很贊許地看了蓮月一眼,擺手道:“嗯,都撤了。”
幾個宮人心知肚明地開始收拾東西,悄無聲息地從二層退了下去。
謝小盈剛數到二十三,就聽到衆人一番動靜,不由得擡起頭,眼神裏藏着些小小的緊張。
宗朔輕笑,伸手将人握住,安撫道:“不急,你慢慢數,數清楚了咱們再下去。”
謝小盈只好低頭,把荷包裏最後的銅板全倒出來,趴在桌子上一個一個扒拉,“二十四,二十五……”
宗朔十分沉得住氣,就這樣陪着謝小盈,等她把這一袋子錢給數完。
“唔,只有四十七了……”謝小盈抖了抖空荷包,擡起頭,眼神裏透着哀怨,“輸光了,還倒欠陛下三十三錢!”
她話說完才意識到,自己此刻與皇帝距離極近,宗朔高挺的鼻梁似乎就晃在她眼前,一雙深邃而黑沉的瞳仁,則直勾勾地盯着她,其間暗藏深意,謝小盈很難不察——她應是逃不過了,但今晚氣氛這樣好,不逃……似乎也可以?
謝小盈掌心裏失控地冒出濕潤的汗意,耳根也一點點紅起來,正想要扭頭躲開男人灼熱的視線,卻不防宗朔忽地擡手,輕輕捏住了她的下颚。
兩人無法避免的四目相對。
須臾緘默。
宗朔垂首,吻在了謝小盈的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