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徐蘭庭蜷縮着身子, 長手長腳地在小沙發上擠了一夜。失眠了多夜,如今在這老破小屋子裏倒睡得意外安穩。
直至日上三竿,徐蘭庭才從深夢中緩緩醒來。他睡得有些恍惚, 下意識伸手去摸枕邊,“寶貝…”
手上只摸到殘破的沙發皮,徐蘭庭才漸漸清醒過來。
不知何時開始, 徐蘭庭已經習慣陳竹睡在枕邊,每早一伸手就能摸到少年柔軟的發。
如今枕邊空了, 徐蘭庭心裏也空下來, 幹什麽都提不上勁。
他總有一種, 一切本不應該如此的錯覺。尤其是坐在空蕩蕩的老舊房子裏, 入眼的都是舊影。
陳竹坐在小板凳下, 吹着風扇認真背單詞的模樣;伏在書桌前刷試卷的背影;一字一句讀英文書的聲音…
影子,氣味,聲音…少年無孔不入,細細地折磨着徐蘭庭那顆圓滑而世故的心。
陳竹離開得愈久,那把橫在徐蘭庭心頭的刀就愈發鋒利。
後悔的情緒似苦茶的回甘, 起初很淡,越到尾聲便越發濃烈,讓人喉頭發苦。
若是他早一些給他的小朋友一個名分;若是早一些,回應少年青澀卻濃烈的感情;若是…
若是游戲人間的花花公子能夠早一些看清自己的心。
徐蘭庭明白後悔最是無用, 卻抑制不住地想,若是他能在七夕那天,在陳竹最需要他的那天好好地抱抱他。
至少,給他過一個像樣的生日,哪怕說一句生日快樂…
那是不是,此刻他醒來, 他的阿竹還會安然地睡在他的枕邊。
電話響起,徐蘭庭本以為是有了陳竹的消息,不曾想卻又是徐永連的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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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永連被停職之後,他手底下的人陽奉陰違就算了,可站在他那邊的幾個經理股東也聯名要求徐永連重回公司,不斷給董事會施壓——”
徐蘭庭揉着眉心,沉聲:“知道了。”他打斷了助理的話,頓了頓,才說,“陳竹的事兒查得怎麽樣了?”
助理有些反應不過來,他怎麽也沒想到一向将公事看得大過天的人,會直接忽略董事會那邊的态度,轉而去問一個小情兒的事兒。
助理整理了一下手頭的資料,才緊張地說:“暫時還沒有。”他小心翼翼地說,“徐總,我們這邊查到,是背後有人故意切斷和隐藏了陳同學的行蹤。”
“所以,”徐蘭庭無名火起,“你們就跟個廢物一樣,連個人都找不到?”
助理忙解釋:“已經嘗試…”
徐蘭庭沒耐心聽完便挂斷了電話,他暴躁地抓起桌子上的水杯——手卻停在了半空中,最終,男人洩氣,緩緩地将水杯放下。
這個杯子,是陳竹攢了一個禮拜的錢,專門買回來給徐蘭庭用的。
徐蘭庭前所未有地懊喪起來,擡手搓了搓臉。
如今的他,哪怕再累、再疲憊,也再也沒有可以栖息之地。
沒有了陳竹,他就只能盤旋在寂寥的高空,獨自面對凄風苦雨。
永不降落。
“方旭,你程式寫錯了——”陳竹筆尖點在方旭雜亂的字跡上,“微積分…”
方旭終于忍不住哀嚎:“我靠!我為啥要學大學的課程啊!”他好不容易從十六中逃脫,想着能趁假期好好浪一把,沒想到這兒又來了個陳竹!
“我要去飙車,我要去蹦迪!”方旭不忿地說,“我媽自己倒蹦得起勁兒,非得讓我在這聽和尚念…”
陳竹掃了他一眼,一向大喇喇的人瞬間閉緊了嘴,頗有些不好意思,“那啥,我不是說你是和尚啊,”他蔫搭搭地垂着頭,“我就是看着這些個數學題就眼花頭暈!”
陳竹苦口婆心:“你本來基礎就差,要是現在還不努力跟上,那到時候你上大學就只能——”
“行行行!”方旭頭疼地拽着試卷,“師傅別念了啊,我寫我寫還不成麽。”
陳竹盯着他寫完了一頁,才緩緩說:“方旭,你現在辛苦點兒,以後就能舒坦些。”
方旭撓撓頭,吶吶地說:“陳哥,實話不滿你說,我将來可是要繼承家産的,其實我學不學——甚至,不上大學都沒什麽關系。”
“方旭。”陳竹一笑,“你知道為什麽越有錢的人,越看重教育麽?”
方旭撓頭,又搖搖頭。
“思維。”陳竹點點額頭,“一時的富貴可能要靠運氣,可是一世的富貴,甚至是世世代代的富貴,都是需要緊跟時代的思維。”
“而學習,不斷進修,才能更上一層樓,看得更遠、更高。”
方旭被陳竹唬得一愣一愣,傻傻地說:“陳竹,你真是從雲貴那塊出來的麽?你祖上,是不是什麽大富大貴的土財主啊?”
陳竹一笑,将習題翻過一頁,“不是。”不過是窮怕了。陳竹從小就見到一批批山區的孩子因為沒有上學的機會而永遠地困在山裏,他深刻地知道,知識改變命運的道理。
當然,徐蘭庭雖是個人渣,卻也無形之中教會了陳竹一些道理。
他透過徐蘭庭看到了另外一種世界。那就是精英階層的世界。
許多人都會認為有錢就可以無憂無慮,一世不愁吃喝。
可真正的富豪們,往往十分重視教育——徐蘭庭在劍橋畢業後,還前往哈佛進修了西方哲學和心理學。
這也是為什麽徐蘭庭總是能洞察人心,甚至是在無形之中讓對手陷在自己的思維之中。
“就算以後你要繼承家産,跟那幫精英打交道的的時候也不能任人忽悠。”陳竹看着方旭傻愣愣的模樣,不由一笑,“那群人精可不是好對付的。”
而陳竹不知道的是,他口中的“精英”正被困在山溝溝裏,一只腳踩進了田埂裏…
“真他麽…”徐蘭庭深深吸了口氣,忍着惡心将皮鞋從泥巴地裏拽出來。
來鄉下是臨時起意,徐蘭庭當時心裏只有這一個念頭,于是他一反常态取消了股東會議,撇下成堆的工作連夜包車進了村。
他也說不清自己為什麽要來這山溝溝裏吃泥巴,可越靠近陳竹的老家,他的心便安定一分。
“真特麽瘋了。”徐蘭庭不知是在說自己,還是在說這泥濘的小路。
不知拐過了多少個崎岖的山路,徐蘭庭憑借着記憶找到了上次的小路。
還是那個熟悉的水井和茅草屋。徐蘭庭再次來到這個地方,心境卻全然不同。
他看着那破破爛爛的小屋,看着小屋旁一條條痕跡,仿佛看見了小小的陳竹站在屋前——一定是站得筆直,一次次地度量身高。
還有門前的那個水井,小小的孩子踮着腳努力壓下比自己高的水泵,使出全身的勁兒才能将水泵出來。
“你誰!”一個尖細的聲音令徐蘭庭回過神來。
他轉頭,看見一個長得跟西紅柿似的小孩兒。個頭矮,臉圓,頰邊紅彤彤。
一時間,徐蘭庭竟分辯不出眼前的孩子是男是女。
不過,很快便有人沖過來将孩子抱走,“春芽!”
徐蘭庭見來人眼熟,恍惚記得眼前是人是陳竹的姑姑。
“你好,我——”未等徐蘭庭做自我介紹,女人就抱着孩子跑遠了,一面跑還一面喊自家男人,“那個騙子來了,來要債來了!孩兒他爸!”
徐蘭庭愣在原地,他分明記得上次見面,自己的形象還算不錯。
不一會兒,他就見到那個高瘦的男人扛着鋤頭奔了出來,嘴裏還罵罵咧咧:“就是你騙了我們竹子買你的保險!你還好意思上門要債咯!”
徐蘭庭頭疼地耐着性子解釋,可兩人的嗓門出奇地大,完全蓋過了男人的聲音。
“你就是看我們竹子人善好騙,你連小孩兒都糟蹋你還是個人?!”
徐蘭庭:“我想你們誤會了。”
“誤會?”姑姑叉腰大罵,“咱竹兒爺爺都跟咱說了,就是你這個狗東西騙咱家孩子,現在他爺爺還沒日沒夜上外頭幹散活兒還債呢!”
徐蘭庭沉默着,似乎明白了什麽。陳竹的爺爺,看來是知道了陳竹跟他在一起的事兒…
吵鬧間,一個洪亮的聲音高喊起來:“吵什麽!”
徐蘭庭轉身,看見陳文國弓着腰,挽着褲腿,一身泥濘地站在遠處。
老人似乎是剛從田地裏幹活兒回來,腳上的泥巴還未幹涸。
陳文國一見徐蘭庭,心裏就門清,他揮揮手叫兩人都進屋。
姑姑還想罵,卻被男人拽着進了屋,“孩子跟前,算了算了,咱爸心裏有主意,聽爸的。”
“死騙子!”姑姑罵罵咧咧地進了屋,抱着孩子進了卧房。
陳文國負着手,上上下下打量着徐蘭庭。上回進京城看病他沒留意,可自打知道了徐蘭庭跟陳竹的關系後,陳文國才細細地打量起眼前的人來。
生得一副薄情寡義的相…陳文國背着手,走進了屋裏,冷冷地說:“你來有什麽事兒?”
陳文國找了個板凳坐下,似一尊門神擋在了屋前,不叫徐蘭庭進屋,“你要是來要債的,我手裏頭攢了一筆錢,你拿去就是。”
“不是。”
陳文國皺眉,呵斥道:“長輩說話,你好好聽着就是!”
畢竟當了多年的幹部,陳文國骨子裏的威懾力還在,話語間寸步不讓,“你要是來找陳竹,就別想了!”
老人盡力挺直了腰背,以微薄力量給自家小孩兒撐腰。那一句“你還有爺爺”并不是輕飄飄的一句話,而是老人發自肺腑的真心。
“我家孩子,我自己知道。你覺着他是個小玩意兒看不上他——”陳文國咬着牙,狠狠瞪着徐蘭庭,“可他行的正坐的端,前途大好,為人正直!”
這些徐蘭庭都認同,可是老人接下來的話卻似一把刀刺進了他的心裏。
“可你,除了有幾個錢?你的品行、操守、為人,那一點兒比得過我們竹兒?”老人越說越氣,陳竹是他一手帶大的孩子,好不容易養成個端方有禮的君子,卻被個花花公子禍害了,陳文國心裏憋着氣,話裏都是刀子。
“撇開你的家世,單看你這個人——”陳文國一字一句,“你配不上我家的孩子!”
從來,是徐蘭庭配不上陳竹。
徐蘭庭沉默着,一向能言善辯的商界傳奇,在一身泥濘的老人跟前竟找不到任何反駁的話語。
他只能徒勞地問:“ 您,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陳文國本不想多跟他廢話,可想起那天夜裏陳竹絕望的眼神,他就氣不打一處來。
“什麽時候?”陳文國冷笑,“就是在你訂婚的那天,也是咱們小竹兒生日那天知道的。哼,陳竹那小子,還苦口婆心地勸我,說你人好,對他好,說你倆是認真的。”
那天…徐蘭庭想起來,那天放出聯姻消息後拒接的電話、忽視的短息,和刻意冷落的少年。
徐蘭庭不知道陳竹是懷着什麽樣的心情,在聽到那樣難堪的錄音,被一次次拒接之後,還幫着徐蘭庭說話。
他不知道,他的小少年,在那一天到底暗自吞下了多少眼淚,咽下了多少委屈。
那天,是陳竹的生日,是情人節,卻是陳竹人生中最痛、最苦的一天——老天似乎在暗中安排好了一切,将所有的苦痛都在陳竹二十歲生日那日全部奉上。
徐蘭庭閉了閉眼,啞着聲音,“對不起。”
他抱着遲來的歉意,卻不知道該如何取得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