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天微微亮的時候,陳竹床頭的小靈通哔哔響了起來。
他翻身,接起電話。
電話那頭,是姑姑帶着濃濃家鄉口音的聲音。
“爺爺快不行了。”女人帶着濃濃哭腔的聲音傳來,“五月份他就從坡上滾下來,摔傷了腰椎。他人要強不肯去醫院,強撐着最後連路都走不得了才去的。”
陳竹一瞬間清醒過來,他起身,一邊收拾行李,一邊問,“現在呢?是什麽情況?”
“不行了,不行了…竹子你快回來吧,我們也是憋到你考試完才敢跟你說啊,你快回來吧。”
那一瞬間,陳竹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生平頭一次,腦中一片空白。
其實,從小到大他最怕的人便是陳文國。
陳文國素來嚴厲,對待陳竹更是如此。可陳竹要離開家去往京城讀書的那天夜裏,卻無意中看見陳文國偷偷往他行李箱中塞錢。
陳竹永遠記得,這個不服老、要強了一輩子的老人,弓着身子費力地将一疊皺巴巴的錢放進他行李箱的畫面。
從前陳竹不明白,為何爺爺連些許笑意都吝啬給予,直到陳竹漸漸長大,才明白陳文國嚴厲的背後意味着什麽。
一個年少失怙寄養在他人屋檐下的孩子,要養出一身君子風骨何其難。
陳文國用最極端、卻也是最無奈的法子,逼着陳竹成為了期盼中的模樣。
陳竹的肩上有陳文國的期望,也有陳文國不動聲色的愛。
“我現在訂票。”陳竹冷靜地說着,收拾行李的手卻克制不住地抖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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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亂中,陳竹無意瞥見書桌上,那幾個蒼勁有力的大字。
天道酬勤——是陳文國懸在陳竹頭頂的一把戒尺。
陳竹知道陳文國的嚴厲、知道他的固執、刻板。
卻從沒想過,陳文國會有倒下的一天。他從來沒有想過,偉岸如山的人,也會在一夜之間倒下。
陳竹還沒有做好準備,生死的議題就迎面朝他撲來。
他連夜趕到火車站,到了售票窗口才發現自己所有的錢都加起來,也負擔不起一張高鐵票。
沉重的擔子将少年的脊背壓彎,他弓着身子,跟售票員商量:“您好,我能不能跟您借一百塊,我——”
“不行不行。”窗口的售票員揮揮手,不耐地将人趕走。
陳竹不得不打開行李箱,有些狼狽地翻找着什麽。
終于,他看到了那件襯衣口袋裏的黑卡。
他沒有猶豫,或者說,不敢多想、不敢在這個時刻犯矯情。
陳竹拿出那張卡,毫不猶豫地付了錢。
他第一次,用了徐蘭庭的錢。
列車上,陳竹疲憊地閉上眼。他想,他終究是要欠徐蘭庭。
“高鐵票…”會所裏,男人坐姿慵懶,喝過酒的緣故,眼角還殘留着一抹醉紅。
但,他看清了手機裏的訊息後,散漫的神情一瞬間收斂,雙眼一眯。
“給我去查,他去哪兒了。”徐蘭庭冷着聲,将手機丢給身邊而後起身,“立刻查。”
陳竹的行蹤很快被查得清清楚楚,包括陳竹連夜回貴州的原因,也很快有了消息。
徐蘭庭要了杯冰水,吩咐底下人将單包了,“抱歉,臨時有點事兒。單我買了,大家繼續玩兒。”
有人挽留徐蘭庭,這種深夜的派對,主角離場多少有些掃興。
徐蘭庭卻摒棄了往日的圓滑,一反常态地掃了人的面子,“讓開。”說畢,他頭也不回徑自離去。
“什麽玩意兒,”被掃了面子的人多少有點兒不爽,“說心情不好要聚的是他,玩兒到一半要走的也是他。”
“啧,我看徐蘭庭這樣子,怎麽像急着去哄女朋友呢?”
“開玩笑。”那人笑着摸摸身邊妹子的腿,“他徐蘭庭能為小情兒鬧成這樣,老子就地給你磕仨響頭!”
天微微亮的時候,陳竹走出了高鐵站。省城去鄉下的車不少,陳竹還算順利地搭上了車。
但陳竹暈車暈得厲害,強忍了一路。不過,正如徐蘭庭說的,學會開車後他真的沒有以前那樣暈得厲害,他強撐着忍過了一個多小時的車程。
下車的時候,陳竹遠遠看見了姑姑和姑父的身影。
甚至來不及寒暄,姑父拎起了陳竹的行李箱:“箱子我給你送家裏,你先去醫院。”
姑姑牽着陳竹,三年未見,曾經瘦小的少年已經高出她一大截。
她強忍着眼淚,“竹子,快去看看爺爺。”
“爺爺的情況怎麽樣?”陳竹一邊走,一邊強忍着頭暈的感覺,“醫生怎麽說?”
姑姑終于忍不住,擡手擦擦眼淚,“都說做不了手術,聽天由命。”
“馬上給爺爺辦轉院。”陳竹冷靜地說,“我包了車子,現在立刻可以去省城,省城不行就去京城。”
姑姑愣了愣有些反應不過來,“省城那邊我們去問過,手術費最少也要二十萬。”女人絕望地閉了閉眼,“要是可能,我就是賣了這條命…”
陳竹攬過姑姑,輕輕抱了抱她,“姑姑…”陳竹有些艱難地開口,“我有錢。”
蹭亮的皮鞋不慎陷進了泥沼中,男人不耐煩地擡起腿,“啧。”眼見褲子上都是泥點子,徐蘭庭皺了皺眉。
身邊的保镖見狀,試探着開口:“徐總,要不我背您過去?”
徐蘭庭掃了他一眼,保镖瞬即閉上了嘴。
“艹”徐蘭庭重重嘆了口氣,認命般一腳踏上泥濘的小路,不再管已經滿是泥巴的褲子鞋子。
從小生長在富貴鄉的人,又何曾領略過山區的落魄?
要不是徐蘭庭親眼所見,他是不會相信,在這個年代還會有這麽落後的地區。
路邊的小孩穿着破破爛爛的衣服,泥巴鼻涕糊了一臉,好奇地朝徐蘭庭張望着。
拉着牛車挽着褲腳的老人、蹲在菜地裏刨地的女人、破敗的茅屋、崎岖難行的山路…
一旁的保镖已經出了一身汗,徐蘭庭仍沒有停下的意思。
他一路尋到村子裏,但由于語言不通,廢了半天勁兒才問出陳家的住所。
又拐進了幾條小路,徐蘭庭終于停在了一家木屋前。
屋子一看就是自家搭的,瓦片淩亂地堆砌在屋頂,透露着日曬雨淋的斑駁。堂屋門敞開着,可以看見裏頭連一塊磚頭都沒鋪的泥土地。
一眼望到底的院子,院子裏有一口小小的井,生鏽的取水器滴答滴答地漏着水。
徐蘭庭見屋子裏像是沒有人,徑自走到水井邊,想打點兒水洗手,卻無從下手。
“誰?”一個帶着濃濃口音的聲音傳來。
徐蘭庭回頭看見了一個身形細瘦的男人。
“你是陳竹的家裏人?”徐蘭庭不慌不忙,想将手伸進水井裏。
男人一把攔住徐蘭庭,“你是誰?”這樣說着,卻還是好心地給徐蘭庭打了一盆水。
徐蘭庭慢條斯理地洗幹淨手,“我是陳竹的…朋友。”他擡眼,不着痕跡地打量打量了男人,緩緩說,“你是阿竹的姑父吧?我聽他提起過你。”
男人起初半信半疑,但在徐蘭庭高超的僞裝下,天性良善的姑父還是相信了眼前看似彬彬有禮的男人。
“陳竹,他現在在哪兒?”
“唉。”姑父嘆了口氣,接過徐蘭庭手裏的水盆,“在醫院呢。他爺病咯,他在衛生院照顧他爺。”
“哦?”徐蘭庭淳淳善誘,“我聽陳竹提起過他是回來看他爺爺的。就是不知道,在哪家醫院?”
“村裏就一間衛生院,就路邊那個雜貨鋪往前走,沒多遠。”
男人露出得體的笑意,“好,謝謝。”他将外衣脫下交給一邊的保镖,“你在這兒等我。”
徐蘭庭彎腰挽起褲腳,又将手上名貴的表脫下一并交給保镖。
他看了看保镖腳上的運動鞋,說:“鞋子脫下來給我。”
衛生院人不少,走廊裏全是抱着孩子的女人、或是蹲在地上等着看醫生的男人。
陳竹穿過人群,在一間八人間的病房裏尋找着。
終于,他看到了靠牆的那張床上,閉着眼睛滿頭是冷汗的陳文國。
陳竹深深吸了口氣,跟一旁的姑姑說:“姑,你去聯系醫生幫我們轉院,我…”他再也說不下去,哽咽着轉過了身。
“好。”女人紅着眼眶,猶豫着,又問了一次,“竹子,你的錢…”
“夠。”陳竹咬咬牙,“要多少有多少。”
等到姑姑離開,陳竹才緩緩直起身,朝陳文國的病床走去。
“爺爺。”陳竹無助地扯了扯陳文國的衣袖,期盼老人能睜開眼看他一眼。
然而陳文國的腿已經腫得變了形,連日的折磨讓他疼得幾乎睜不開眼。
昏迷之際,陳文國低聲說着什麽。
陳竹緩緩俯身,湊近。他聽見陳文國生平頭一次叫着他的小名。
是經年戒尺下從未有過的溫情。
“竹子…小竹兒…”
幾乎是一瞬間,陳竹再也忍不住眼淚,他跪倒在病床邊,無聲地痛哭起來。
衛生院人聲嘈雜,有小孩兒撕心裂肺的啼哭,也有成年人隐忍着的低聲嗚咽。
“爺爺…”陳竹的肩膀塌了下來,少年像是承受不住負荷,脊背彎曲着,絕望地跪在了生死面前。
忽地,一雙手緩緩扶在了少年單薄的肩背上。
男人低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京城最好的醫生已經在趕過來的路上,衛生院的車太慢,我叫了專車,我們現在馬上給你爺爺轉院。”
“阿竹。”男人一聲聲喚着他,将少年拉回了人間,“阿竹,聽見我說話麽,嗯?”
陳竹擡起眼,透過水霧,看見了徐蘭庭那雙深邃的眼。
徐蘭庭擡手擦幹了少年的眼淚,穩穩地将人抱在了懷裏,“不怕,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