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喉嚨痛得厲害,彌亞張口想說話,卻只能勉強擠出一點氣音。
剛才渾渾噩噩的一段時間裏,他的身體失去了控制,可是不知為什麽,他的神志還很清醒。
只是這種清醒的神志也在一點點地消失,就好像他很快就會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就在這時,他突然感覺到從他身邊傳來的殺意。
戾氣橫生,煞氣翻湧。
那殺意宛如遍地豎立的刀刃,仿佛已實質化刺得人生疼。
不行……
那條路……那條可怕的道路,如果一腳踏上去……就再也回不了頭!
嘩啦,一聲海浪拍打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
彌亞只覺得整個人一沉,竟是一個掙紮就睜開了眼,正好納迪亞拍在他胸口的重擊讓他胸口一痛,他不由得痛苦地咳了一聲,随後急促地喘息起來。
來不及搭理差點将他的肋骨打折的騎士長,彌亞一擡頭眼看薩爾狄斯已經側過身,手中還攥着匕首,他心裏一驚,慌忙伸手一把拽住薩爾狄斯的衣角。
“薩……”
不可以。
你洩一時恨,毀的是你自己!
受傷的喉嚨發不出聲音,彌亞只能張嘴喘着氣,死死拽着衣角,睜着眼緊張地看着對方,努力想用眼神表達自己的意思。
終于,薩爾狄斯松開了匕首。
彌亞的心髒随着匕首的落地也跟着落了下來,剛松了口氣,他整個人已經緊緊被薩爾狄斯抱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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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爾狄斯抱他抱得很緊,他能感覺到那雙抱着他的手臂在發抖。
少年低着頭,将臉埋進他的頭發裏,他仰起頭,只能看見從他眼前散落下來帶着血跡的金發,還有少年抿緊得如薄紙般蒼白的唇。
彌亞的目光恍惚了一下,他松開拽着的衣角,擡起手,摸了摸薩爾狄斯的頰。
想起之前在涼亭中看到的那些畫面……他心底像是被火燒一般灼得難受。
上一世,沒有他的那一世,薩爾狄斯被失控的特勒亞将軍挖出了黑色的右眼。
然後……
趁着特勒亞失神的一瞬間,在極度的憤恨之下爆發出一直壓制着的兇性的薩爾狄斯抓起地上的匕首,狠狠地刺穿了特勒亞的心髒!
而這一幕,恰好被趕來的下仆們看了個正着。
……沒有人知道事情的真相是什麽…………
所有人都只知道,特勒亞将軍太過于溺愛他的兒子,最終将薩爾狄斯慣得無法無天,僅僅因為一次口角争吵,他就親手殺死了自己的父親。
特勒亞将軍是守護王國的将領,是他們的英雄,居然就這樣死在自己寵愛的兒子手中。
喪盡天良!不可饒恕!
如果說之前薩爾狄斯只是被衆人看不起的話,在這之後,他徹底成了被衆人厭惡的存在。
…………
啪嗒啪嗒。
細小的雨點落下來,打在人的臉上。
“下雨了……”
納迪亞擡頭看了一眼,自言自語道。
他雖然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但是薩爾狄斯緊緊抱着彌亞的那副模樣,哪怕看不到薩爾狄斯的表情,他也能感覺到少年那種無助到瀕臨崩潰的情緒。
那是真正的、發自內心的傷痛,沉重得讓旁邊的人都能感覺得到。
所以他才在一旁沉默地看着,什麽都沒說。
那密布天空的陰雲在空中壓了一整日,總算落下雨來。
一開始雨不大,細細小小,但是眼看着越來越急。
棕發的騎士長打破了院子裏的寂靜,他說:“進屋吧,傷口不能淋雨。”
他一邊說着,一邊向前傾身,伸手想要将彌亞抱起來。
可是他的手還沒碰到彌亞,薩爾狄斯就先他一步将彌亞橫抱起來,甚至還刻意避開了他手的方向,看都不看他一眼,就這麽抱着彌亞徑直向屋子裏走去。
啧,這小子。
這種時候還這麽小氣。
納迪亞嘀咕着站起身,目光落在依然一動不動的上司身上。
特勒亞将軍站在草地上,如一座沒有生命的石像,眼神木然。
當納迪亞走到他跟前的時候,他的眼珠子才微微動了一動,落到納迪亞身上。
“你說得對,納迪亞。”
特勒亞仰起頭,簌簌落下的雨點打在他的臉上,混合着血水從他下巴淌落。
他站在雨幕中望着陰雲密布的天空,雨水沖去了他眼中的混沌,讓其重新變得清明。
此刻,男人的眼不再昏暗無光,只剩下迷茫,還有眼底深處隐藏的一點悲哀。
“我很可恥……無法抗拒那個人,最後只能向孩子發洩怨恨……我就是這樣一個可恥的懦夫。”
“我想自己一個人在這裏待着,你去照看那兩個孩子。”
說完,特勒亞就側過身。
那是拒絕再與任何人交流的姿态。
納迪亞皺眉,可他沒有再多問,轉身離開了這裏。
雨簌簌而下,很快從小變大。
寂靜的院子裏只剩下男人一個人站在雨中,他的目光仿佛穿透重重雨幕,看着一個人的身影。
從遇到她開始,至今,已過了十五年。
十三年前,當被他抱在懷中的小小的嬰兒睜眼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一定會有這一天。
特勒亞閉上眼,雨點重重地打在他的臉上,沖刷掉他臉上的血水。
十三年。
他在對那個人的嫉妒和痛苦中,在随時失去所愛的慌恐和不安中,度過了整整十三年的時光。
嫉妒和不安就像是毒蛇的利齒,在這十幾年裏時時刻刻啃噬着他的心髒。
不知什麽時候,他已變得面目全非。
漫長的時光讓他在不知不覺之間變成了他最厭惡的模樣。
而這一天,終究還是來了。
…………
……………………
抱着彌亞回到住所的薩爾狄斯那副模樣引起了極大的騷亂,仆從們亂成一團。
據說有惡徒潛入府邸中,想要暗殺薩爾狄斯。
負責守衛将軍府邸的侍衛隊長匆匆趕來,本想帶人去追查,卻被納迪亞攔住。納迪亞說特勒亞将軍已經親自去追查暗殺者,他們只要在府邸中守護好小少爺就行。
對于騎士長的謊言,薩爾狄斯什麽都沒說。
他只是面無表情地坐着,任由幾名醫師圍着他,小心翼翼地幫他處理右眼下側的那道刀傷。
他的目光一直盯着同樣在處理傷勢的彌亞身上,一眨不眨,像是生怕一眨眼,彌亞就會消失在他眼前。
等一切都處理好之後,其他人都退了下去,納迪亞也出去繼續收拾善後,房間裏只剩下兩名受傷的少年。
雨不知不覺間停了,雲層散去,陽光開始照耀着濕潤的大地。
彌亞看着鏡子,他的脖子整個兒都被繃帶給裹住,雪白雪白的。
他摸着脖子上的繃帶,苦中作樂地想着,這包裹得就像是木乃伊一樣。
他一邊吐槽,一邊往旁邊瞥了一眼,薩爾狄斯坐在桌邊,一張漂亮的臉神色淡漠,看不出任何情緒。
薩爾狄斯從回來起到現在都是如此,一言不發,只是靜靜地看着他。
那模樣,像極了一只差點被抛棄的波斯貓。
它是不安的,可它仍然也是高傲的。
它不知道該做些什麽,只能靜靜地蹲在一旁,睜着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差點棄它而去的那個人。
沒了常日裏驕傲的姿态,這幅安靜的模樣莫名讓人心疼。
不過,這只波斯貓現在只能睜着一只眼睛。
因為右邊的黑眸和劃開的傷口實在太近,被和傷口一同包裹了起來。
薩爾狄斯坐在窗邊,繃帶斜斜地纏繞在少年的右眼上,兩側末端沒入發絲深處。
金色的額發散落在雪白繃帶上,細碎陽光點綴其中,讓繃帶白得近乎發光。
當看到彌亞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時,薩爾狄斯目光動了一動,起身走過來。
他走到坐着的彌亞身前,雙手捧住彌亞的頰,俯身,低頭。
他閉着眼,将額頭輕輕地貼在彌亞的額上。
彌亞睜着眼,金發從他眼前散落。
抵着他額頭的一半是溫熱的額頭,一半是粗糙的繃帶。
彌亞看着眼前白得反光的繃帶,還有雪白中滲出來的一絲血痕。
他問:“疼嗎?”
“不……”
剛發出一個音,薩爾狄斯就停住,他說:“嗯。”
“啊?”
“我說,嗯,疼。”他說,“很疼。”
彌亞:“…………”
你這不按理出牌啊。
按照你平日的性格,再疼也會死要面子硬扛着說不疼才對。
“那……你忍忍?”
“不忍。”
“…………”
那你要怎麽辦?我又不能給你變出止疼藥來。
抵着他額頭的少年睜眼看他,兩人的臉靠得極近,他睜眼時掀起的細長睫毛幾乎掠過彌亞的睫毛。
他說:“像上次那樣,你吹吹就不疼了。”
彌亞一怔,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薩爾狄斯說的上次是指和紅發盜賊一起坐着馬車回城的時候,薩爾狄斯差點把自己額頭上的皮給搓破,他為了哄他,就幫他吹了吹。
他忍不住笑了起來,說:“那你蹲下。”
薩爾狄斯真的乖乖地蹲了下來。
彌亞湊過去,對着他那只被繃帶裹住的右眼輕輕吹了吹,然後擡手摸了摸那頭毛絨絨的金發。
薩爾狄斯的唇角揚了起來,他露出了回到房間裏後的第一個笑容。
哪怕被繃帶裹住一只眼,哪怕這幾個月曬褐了不少,美少年依然是美少年,笑起來的時候那張漂亮的臉就像是發着光一般,讓人看得晃眼。
但是彌亞沒有注意到,在明亮的笑容之下,少年那一只綠眸看到他脖子上的繃帶時,眼底深處掠過一道陰晦。
突然覺得有些困乏,大概是剛才喝下的藥水中有讓人鎮定的藥物,彌亞感覺睡意湧了上來。
想起薩爾狄斯剛才也喝了同樣的湯藥,他一邊打着呵欠一邊問道:“薩爾狄斯,你困嗎?”
“有點。”
“那我們都睡一會兒吧。”
說完,彌亞起身,向側房走去。
他有時候中午會睡一會兒,所以老管家給他安排了薩爾狄斯主卧室旁邊的側房,讓他中午睡那裏。
看着彌亞打着呵欠向客房走去的背影,薩爾狄斯張嘴,似乎想說什麽,但是終究什麽都沒說,只是嗯了一聲。
彌亞往床上一躺,藥效已經上來,讓他整個人昏昏沉沉的,眼看就要睡過去。
突然啪的一聲,房門被踹開,将差點就睡過去的他一下子驚醒過來。
薩爾狄斯站在門口,一手抱着枕頭,一手拿着一把短劍。
彌亞:“???”
薩爾狄斯快步走過來,左手将枕頭往他床上一放,右手将短劍往枕頭下一塞。
“我知道你一定還很害怕,只是不好意思說。”
他說,“我陪你睡。”
彌亞:“???”
不,我一點都不害怕。
特勒亞将軍還不至于蠢到在大庭廣衆之下行兇——何況納迪亞騎士長就在外面,挺讓他放心的,所以他真的一點都不怕。
可是就在彌亞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薩爾狄斯已經很自然地上了床,躺在他旁邊。
“還怕嗎?”
彌亞:“…………嗯,我挺怕的。”
在薩爾狄斯面前堅守住他的小白蓮人設是拳打薩爾狄斯手砸特勒亞将軍的少年最後的倔強。
薩爾狄斯拍了拍他,哄道:“我先看着你睡着,你要是怕就叫我。”
彌亞:“……好。”
少年心情複雜地閉上眼,但是因為藥物作用,沒複雜幾分鐘就沉沉睡了過去。
本想守着他的薩爾狄斯也沒撐多久,同樣很快睡了過去。
等納迪亞騎士長處理完外面的事情,走進房間一看,就看到兩名少年頭抵着頭、腳抵着腳,臉挨着臉,睡在了一起。
深淺不一的金色發絲散落在枕頭上,交纏在一起。
原本一直緊皺着眉心情不虞的騎士長站在門口看了一會兒,輕輕地吐了口氣,目光緩和下來。
他轉身離開了房間,輕輕地帶上了房門。
再次被關上門的房間裏很安靜,薩爾狄斯沉睡着,眉目平和。
他側着身,左手握着彌亞的右手。
兩人握着的雙手放在兩人中間。
兩個沉睡着的少年像是兩道弧線,緊緊地挨在一起時,就成了一個完整的圓。
他們輕輕的呼吸聲,仿佛交彙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