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夜風呼嘯,掠過這座庭院,棕榈樹搖晃着,發出沙沙的響聲。
石柱上的燈火在風中劇烈地晃動着,閃爍不定的火光照在去而複返的薩爾狄斯臉上,讓他的臉忽暗忽明。
坐在石桌邊的戴維爾王定定地注視着薩爾狄斯的臉。
少年的容貌很漂亮,隐隐能看出三分他心愛的人的痕跡。
那張臉上看不出絲毫與他的下屬特勒亞相似的地方,反而在側頰的輪廓以及眼角的弧度上,更像是……
特勒亞的孩子天生異瞳,他隐隐聽說過。
只是,礙于某種心理,他不想知道特勒亞府邸中的事情,更不想知道與這個孩子相關的事情。
他一直都有意無意地忽視掉這個孩子的存在。
因為那是特勒亞和奧佩莉拉的孩子。
可是此刻,戴維爾王目光灼灼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他看着少年那兩分和他相似的輪廓、相似的眼角,還有那只黑色的眼眸。
在波多雅斯,灰黑、黑褐色的瞳色很多,但是如黑夜一般純粹的漆黑瞳色極少。
男人的眼底是滿滿的錯愕,錯愕之中又帶着強烈的激蕩情緒。
他攥緊手,某種不可思議的猜想讓他的心髒急促地跳動了起來。
難道,這個孩子其實是——
戴維爾王張嘴想要說些什麽,可是他的唇剛動了一下,和他對視了許久的少年突然一把轉過臉去,将他甩到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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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來得及說出的話卡在喉嚨之中,男人張開的唇重新閉上。
他坐在石桌邊,什麽都沒說,什麽都沒做,只是靜靜地注視着薩爾狄斯。
薩爾狄斯撇開臉,像是對坐在那邊的男人毫不在意,他快步走到彌亞身前,伸手一把抓住彌亞的手。
“你來送我出去。”
他說,不容抗拒的,轉過身拽着彌亞就往外走。
彌亞猝不及防被薩爾狄斯強行拽出院子,匆忙之下只來得及回頭看了一眼。
在風中輕輕搖晃着的棕榈樹下,黑發的男人坐在那裏,晃動的陰影落在男人臉上。
剛被拽出大門,他們就撞上了一臉慌張地跑回來的法埃爾。彌亞只來得及對法埃爾說了一聲,讓他回去照看下院子裏的客人,就被匆匆拽走。
薩爾狄斯走得很快,彌亞在後面一邊跟着加快腳步,一邊偷偷去看他的臉。
可是從後面只能看到少年從金發中豎起的耳和小半邊側頰,看不到少年此刻臉上的神色。
他只能看到少年挺直了背向前走去的背影。
彌亞正猶豫着要不要開口說些什麽,突然感覺到緊緊地抓着他的手指一抖。
他一怔。
然而那不是他的錯覺,薩爾狄斯攥着他的手指是真的在發抖。
終于,手指在發抖的少年停下腳步。
他們不知何時走到一片大湖旁邊,月光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
“那個男人就是戴維爾王?”
說的似乎是疑問句,但是少年的語氣很肯定。
彌亞輕輕地嗯了一聲。
“看來,也是我血緣上的父親。”
薩爾狄斯繼續說,依然是肯定的語氣。
他呵地笑了一聲,滿是嘲諷。
“招致災禍的異瞳,呵……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說的沒錯。”
少年冷笑着,臉色陰郁。
他說:“難怪‘他’要殺我。”
這個男人,那個男人,還有那個女人,都是一副德行。
他們把他當成什麽?
一個物件?
一個東西?
一只寵物?
真惡心……那些人一個個都讓他惡心得要命!
真想讓那些惡心的家夥全部都在他眼前消失……
是的,要是能讓那些家夥全部都死掉的話——
就在薩爾狄斯眼底戾氣翻湧的時候,突然間,一拳揮來。
一臉陰鸷之色的少年臉上挨了一拳。
那一拳的力道不算重,但是恰好就砸在他鼻子上,砸得他鼻子發酸,酸得差點就掉了眼淚。
“彌、彌亞?”
薩爾狄斯捂住酸疼不已的鼻子,整個人有點懵。
剎那間,很久以前在那輛破舊的馬車上第一次磕到鼻子時無比酸爽的記憶湧上心頭。
“松手。”
照着他的臉給了一拳的彌亞面無表情地說,拳頭還舉在空中。
被記憶中的酸痛支配着的薩爾狄斯乖乖地聽話松手。
彌亞呼出一口氣,擡起手。
月光照下來,他的右手手背上有着數道深深的淤青指痕,是被薩爾狄斯一路拽着的時候勒出來的指痕。
薩爾狄斯呆了一下,他問:“這是我做的?”
彌亞一邊甩着一陣陣發疼的手,一邊沒好氣地回答:“除了你,還能有誰?”
嘶,捏得他痛死了。
這家夥的力氣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大?
“……抱歉。”
薩爾狄斯低聲說,聲音帶着點嘶啞。
長長的睫毛垂下來,落下的陰影讓他眼底越發黯淡。
他站在那裏,目光怔怔地看着湖面,不知在想些什麽。
彌亞揉着自己的右手,抿緊了唇沒有吭聲。
他很生氣。
不是因為自己受傷的手,而是因為那些不負責任的大人們。
上一輩之間到底發生了怎樣亂七八糟的事情彌亞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知道,這一切都不是薩爾狄斯的錯。
可為什麽,所有的後果都要由薩爾狄斯來承擔?
那些本不該由他承擔的那些東西……漠視、惡意、憎恨、陷害、殺意……這一樣樣,全部壓在一個年僅十幾歲的少年身上。
最終,一步步将他逼入深淵,逼着他走上了無可挽回的道路。
他成了未來的暴君。
世人唾罵、萬衆憎惡。
哪怕死去了,也永遠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
……
彌亞輕輕吐出一口氣,看着自己的手,又看向站在他身前的少年。
那只哪怕在國王面前都高傲地昂着頭,身姿筆挺的波斯貓此刻垂着頭,耳朵搭下來,一副蔫蔫的模樣,就連金色的毛發似乎都失去了光澤。
雖然波斯貓傲慢的模樣總是氣得人牙癢,但是一旦蔫蔫地沒什麽精神的時候,又會讓人忍不住心疼。
他摸了摸他的頭。
薩爾狄斯擡頭看他,眼神帶着幾分迷茫,鼻尖還紅紅的。
明明剛才還一臉戾氣,現在露出迷茫的神色又怎麽看都像是小可憐,讓人想要好好哄他。
“下次拽我的時候別再用那麽大力氣。”
彌亞看着薩爾狄斯的眼。
異色的雙瞳,有人說,那是招致災禍的不祥。
他伸出手,握住薩爾狄斯的雙手。
“用這種力度,知道了嗎?”
就這麽握着對方的雙手,彌亞踮起腳,靠過去,額頭輕輕抵在薩爾狄斯的額上。
就像是剛才在房間裏,薩爾狄斯靠過來抵着他的額頭一樣。
因為薩爾狄斯已經比他高了一點,所以他得仰着頭、墊着腳,才能抵在對方的額頭上。
兩人的臉湊得極近,幾乎睫毛都觸及彼此的地步。
彌亞看着近在眼前的異色雙瞳。
那是很漂亮的瞳孔,有着寶石般的光彩,虹膜的光澤瑰麗如夜空的星辰。
“薩爾狄斯,別一直想那些人,你說過,那些都是陌生人。”
他輕聲說,
“想想我,不管發生什麽事,你都要記住,還有我,你得保護我,好好的保護我。”
薩爾狄斯看着眼前的人,眼底的陰鸷在一點點地散去。他小聲嘟哝了一聲‘我知道了’,語氣似乎帶着一點抱怨,可他的眼恢複了清明。
他反握住彌亞的手,這一次,他的力道很輕。
額上傳來熟悉的暖意,手中有着熟悉的溫度,少年閉上眼,心情一點點平靜下來。
“彌亞。”
“嗯?”
“你說過,無論發生什麽事,你都不會丢下我。”
“嗯。”
“你說過了,就要做到。”
“好。”
吹來的夜風在湖面掀起層層皺褶,又路過站在湖邊的兩位少年身邊。
眉心相抵之處,深淺不一的金發輕輕晃動着,被風吹得重重疊疊交纏在一起。
…………
等彌亞回去之後,一直等着他的法埃爾告訴他,院子裏的男人很早就走了。
彌亞沒多說什麽。
他說:“記住,昨晚除了薩爾狄斯沒有其他人來過。”
“是的,主人,我記住了!”
小侍從乖乖地點頭,牢牢地将主人的話記在心裏。
…………
……………………
數日之後,已是正午時分,烈日當空,火熱的陽光曝曬着大地。
王宮的練武場上傳來鐵刃交擊的響聲,那撞擊聲非常激烈,一下緊跟着一下,像是一陣又一陣密集的鼓點。
練武臺上,兩個高大的身影時不時地交錯而過。
寬闊的利劍卷起疾風,破空而出,每一次撞擊都強而有力,刀刃在重重挫動中火星四濺。
這場強強對戰的最終,以其中一人劍刃的迸裂作為結局。
看着手中劍刃的豁口,特勒亞一邊劇烈地喘着氣,一邊向身前的人躬身,神态恭謹。
“陛下的武勇一如當年。”
戴維爾王笑了一下,古銅色的臉頰上幾道汗水滑落,在陽光下反射着光。
“特勒亞,你也是習武之人,該明白一旦武藝寸步不進就是在退步的道理。”
“這,我……”
“多年過去,一貫耿直的你也學會恭維了啊。”
“…………”
“一晃多年過去,我記得,當年第一次上戰場的時候,我們都還只是二十多歲的年輕人。”
戴維爾王說,擡頭仰望着天空,似在感慨。
“一轉眼二十多年就過去了,你我年紀都不小了。”
“當初一同走上戰場的那些人,或是戰死沙場,或是病了、老了,不得不離開戰場。”
将寬劍拄在身前,黑發的王者雙手握着劍柄,嘆息着流逝的時光。
“如今留下來的,連你在內已不足十人。”
“陛下……”
“特勒亞啊,二十多年過去了,當初你曾向我宣誓忠誠,而如今,你仍然忠誠于我嗎?”
特勒亞俯身,單膝跪在他的君王跟前,深深地低下頭。
“陛下,塞普爾能看到我對您的忠誠。”
“你會服從我的命令嗎?”
特勒亞毫不猶豫地回答:“只要您一聲令下,我會立刻為您獻出我的性命。”
“是嗎……”
戴維爾王閉上眼,陽光明亮到了極點,他被汗水打濕的黑發卻将陰影落在他的眼窩上。
他說:“特勒亞,三日前,我在海神殿見到了那孩子。”
特勒亞渾身一僵。
明明此刻正是正午時分,驕陽似火,火辣辣的陽光照在他身上,他卻如置身寒冬臘月的冰窟之中,遍體生寒。
“還有,我讓人去查了,數個月前,你派人暗中将那孩子綁出府,丢入海中,想把他淹死。”
特勒亞額頭的冷汗淋淋而下。
他單膝跪在地上,汗水一滴滴從他下巴滴落在膝前,打濕了一片石地。
唇動了一下,他想說點什麽,可是喉嚨像是被無形的大手掐住了一般,發不出一點聲音。
“我從不知道……我一直以為,他是你和奧佩莉拉的孩子。”
“我知道,這是我的錯,我不該如此。”
“這十三年裏,我一直在克制着自己。”
“但是,特勒亞啊,你也知道,有些事情是無法克制的……”
說到這裏,戴維爾王停了下來,發出一聲嘆息。
在這聲嘆息之後,他睜開眼,帶着偌大威壓感的銳利目光俯視着跪在自己跟前的下屬。
“特勒亞,我要把我的孩子接回身邊。”
戴維爾王說,斬釘截鐵,不容置疑。
“還有,‘她’,我要把‘她’接到我身邊。”
心髒在這一刻無止境地墜落下去,特勒亞閉上眼,胸口仿佛被一座沉重的大山死死壓住,讓他喘不過氣來。
“作為彌補,你可以向我提出任何要求……”
戴維爾王接下來說的那些話,恍惚中的特勒亞再也聽不清楚。
他只是感覺到那股環繞着他的寒意如無數根利針,一點點紮進入他骨髓之中。
冰寒刺骨。
…………
注視着離去的特勒亞失魂落魄的背影,戴維爾王的眼神很複雜。
他從練武臺上走下來,一名一直靜靜地站在旁邊的侍從立刻上前,接過他遞過來的寬劍。
雖然身板還很挺拔,可是從臉上的皺紋看得出來,這名侍從已經很老了。
剛才他就站在附近,戴維爾王和特勒亞的對話他都聽得清清楚楚。
他猶豫了很久,還是忍不住開了口。
“陛下。”
“你想勸我嗎?卡亞。”
“陛下,您自二十一歲登上繼位,一直到今日,無人不稱頌您的英明和偉大,到了如今……竟要為了一個女人背上搶奪臣妻的惡名,毀了您的一世英名。”
老侍從注視着他的主人,搖了搖頭。
“值得嗎?”
“卡亞啊……如你所說,我自二十一歲繼位,到如今,整整二十五年的時間裏,為了波多雅斯,我付出了一切。”
“卡亞,你老了,我也不年輕了,很快,你和我都會走到人生的盡頭。”
戴維爾王仰頭,陽光明晃晃地照在他臉上。
那是一張飽經風霜的臉,就像是他身上數不清的疤痕。
“十三年了,我已經沒有第二個十三年了。”
他看着遠方,仿佛在看着某個人的身影。
他的語氣比什麽都還要堅定。
“我的一生、我所有的一切都給了波多雅斯,只有這一次,我想要任性地自私一次。”
“陛下……”
老侍從一聲長長的嘆息聲,湮滅在卷來的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