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二十二] (1)
乒乒乓乓的兵刃碰撞聲。大約是馬驚了,或者是馬夫受到了襲擊,馬車搖晃了幾下。幸好又穩住。杜宇揭開車簾看,外面十來個蒙面漢子,正和崇化帝的侍衛們打成一團。
七瓣梅花今日是鐵了心非要取皇帝的性命麽?他想,又皺眉,瞧這些人的武功,似乎不是普通的江湖路數,而是出于行伍,但又和平日所見的不同,有着一股剽悍嗜血的勁頭。兵器并談不上舞得水潑不進或讓人眼花缭亂,然而遇到對手,就如砍瓜切菜一樣,或是懶腰斬斷,或者削掉半個腦袋,毫不含糊。腦漿污血直向杜宇和崇化帝這邊飛濺過來。
“這群逆賊!”崇化帝咬牙斥道。
我要救駕嗎?杜宇還在猶豫。
卻看黃全從後面的車裏一躍而出,撿起地上的一柄鋼刀便加入了戰團。
他已經成為胡楊的傀儡了嗎?杜宇怔了怔。
“杜大人,快護駕!”聽到黃全如此疾呼。接着,就再也見不到老元帥的身影了——已經淹沒在那一片翻飛的袍袖與寒光之中。
不由自主地,他跳下車,一邊吩咐車邊的侍衛們小心防備,一邊飛起一腳,踢中一個刺客的心口,在那人飛出去之前,奪下了他的劍,挽了個劍花,也撲進戰團。
黃全身上已經被劃開了數條傷口,血流不止。顯然他以寡敵衆,且年歲又長,根本占不到絲毫的便宜,才這麽一眨眼的功夫,已經有了敗象。杜宇提劍趕到,先解決了一個企圖偷襲黃全後心的刺客,接着又将另一個揮舞着狼牙棒封鎖老元帥退路的人刺穿。黃全的處境才沒有那麽危險了。他瞥了杜宇一眼:“你應該守在皇上身邊!”
“皇上身邊有護衛。”杜宇道,“咱們不能只是挨打防守,要拿下刺客才行!”
他們只來得及交換這一句簡單的對話,又各自陷入搏鬥之中。
杜宇大概是因為修煉《一飛沖天》的緣故,感到自己的身體前所未有的敏捷,不僅出招的速度與力度倍于從前,就連眼神與聽力都較過去靈敏。對手根本連他的衣服都未碰不到,便已被他制服。一名,兩名,三名,只不過十數招,刺客們已紛紛倒在他的劍下。
視野變得清晰起來——崇化帝的馬車安然無恙,衆侍衛嚴陣以待地守衛着。黃全還在和一名刺客戰鬥。那人的身材異常高大,黃全已算得相當魁梧,此人竟比黃全還高出一個頭,虎背熊腰,行動偏偏還一點兒都不笨拙,雙手各執一柄彎刀,刀鋒微藍,招招進逼,毫不防守。黃全應付得頗為吃力。
不過,杜宇怎會将此等人物放在眼中。輕輕一縱,搶到了二人的中間:“安平伯,你讓開!”話音未落,已經一劍挑中敵人的右腕。那漢子右手的兵器登時“咣當”一下落在了地上。他愣了愣,大吼一聲,以左手刀斜劈向杜宇胸腹。杜宇點地稍稍一縱,已經躍起丈許,不偏不倚,正踩在那漢子落空的彎刀上。趁着對方吃驚之際,杜宇提劍又是一挑,漢子左手手腕血如泉湧,兵器脫手落地。而杜宇卻并未随着那彎刀一同落下,而是淩空一躍,到了漢子的身後,唰唰數劍,将對方的手筋腳筋全數挑斷。漢子便如鐵塔般轟然倒地。
“這些不知死活的亂黨!”崇化帝讓侍衛們保護着,步下車來,“到底還有多少七瓣梅花的亂黨藏在京城之中?莫非他們這一次傾巢而出,要置朕于死地麽?”
“萬歲,”黃全道,“依老臣之見,這些只怕不是七瓣梅花,而是蠻族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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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衆人都是一驚。
“老臣與蠻族交戰多年,對他們多少有些認識。”黃全道,“單看這些人的身材,便已不是我中原人士。從他們的武功路數來看,是蠻族可汗身邊的親兵,號稱五百勇士。逢兩軍交戰,這些人就打前鋒。有時,他們也會一小股人馬潛入我軍,刺殺領兵的将官。昔年杜大人在西疆,也曾經在大營中被他們偷襲,還受了傷。後來巧設陷阱才将那隊人馬殲滅。”他說到這裏,看了看杜宇:“杜大人還記得嗎?”
杜宇自然不記得。不過他望向地上橫七豎八躺倒的刺客。大多已經斃命,有些傷得太重,也無法盤問。唯有最後被他擊敗的那個大漢,雖然跪倒在地,依舊惡狠狠地盯着崇化帝。幾個侍衛已經沖上去将他的雙臂反剪,也扯下他蒙面的黑巾。看到此人的真面目,大夥兒知道黃全說的果然不假——此人黑紅臉,鷹鈎鼻子,掃帚眉下一對灰綠色的眼睛,可不就是蠻族中人麽?
衆人不由得全都倒吸一口涼氣——蠻族的可汗的親兵出現在京城,這意味着什麽?
“哈哈哈!”那蠻族漢子森森笑道,“狗皇帝,你猜得不錯,我們可汗的大軍就快占領你的京城裏。識相的,你就回去準備準備,好向我們可汗投降,或許還能留你一條命。”
“混帳!”侍衛們踢了他一腳,又打了兩個耳光,讓他不得在崇化帝面前無禮。漢子的門牙都被打掉了,卻兀自哈哈大笑:“這裏不錯,聽說皇宮裏有三宮六院,皇宮外面有花街柳巷。待我們可汗大軍殺到,咱們每一個勇士可以分到幾個美女?我聽說京城有個花魁……嗯……”他後面的污言穢語被侍衛的拳打腳踢壓制。
“蠻族大軍不是還沒有渡過苦水河嗎?”崇化帝皺眉,“怎麽可能先鋒已經殺進京師?”
“萬歲,”黃全道,“據臣所知,蠻族大軍數日之前的确還在苦水河與我軍鏖戰。當時戰況已對我軍十分不利,此刻,苦水河防線被突破并非全無可能。但是,斷琴山天險尚在,他們應該不會這麽快就翻山而來。所以,老臣以為,這些只是蠻族可汗派來的細作,潛入京師行刺皇上,想要擾亂我軍抗敵大計。”
崇化帝沉吟片刻,以為黃全所言确實有理,但顯然對他那句“據臣所知”很是介懷——黃全果然還是跟前線保持着聯絡。
“把這兒清理了。”他吩咐,“讓兵部陳侍郎立刻進宮來,還有……”他一連串地報出十多個名字,都是上次和杜宇一起在禦書房商議過抗擊蠻族事宜的将軍。“杜愛卿,你和黃愛卿也一起來!”說罷,自上了車去,直奔皇宮。
有侍衛來請杜宇和黃全上車了。杜宇才意識到自己又被卷了進來。只因一時的沖動。但也同時想起來黃全的舉動并不像是一個傀儡的所為——但誰知道呢?自己做傀儡這麽久,不也瞞過了許多人的耳目?因試探地問了一句:“你……你中了仙人拉纖嗎?”
黃全搖搖頭。
“為什麽?”杜宇驚訝。
黃全苦笑了一下,請他一同登車。揭開車簾,杜宇才明白原因了——胡楊躺在車廂裏,面如金紙——這就是為什麽自己身上的束縛方才忽然解開了?
“師父……胡太醫!”他喚道。
胡楊微微睜開眼:“刺客……都擊退了?”
“擊退了。”杜宇回答。
胡楊點點頭,萬分虛弱:“是七瓣梅花?”
“不是,是蠻族。”杜宇道,“師……胡太醫,你是……舊傷又複發了嗎?”
胡楊瞥了一眼黃全,對杜宇道:“他什麽都知道了,你我說話也不必這麽戒備。我的內傷比我之前估計的嚴重……可能還有練功不得法的緣故……這些都不緊要。緊要的是,你得幫助皇上挺過這一個難關。中宗那老狐貍……”
他喘息着,見到黃全皺了皺眉頭,就冷笑道:“怎麽,聽到我罵中宗,你心裏不痛快?他就是個老狐貍。黃閻羅啊黃閻羅,你想想,你對他那樣忠心耿耿,他卻沒有把真相告訴你。還有杜宇——原來他是你一手養大的。他把中宗從宮裏帶出去,也沒有報訊給你。你不覺得自己很窩囊麽?你養育的人,你效忠的人,都沒把你放在心上。”
黃全面色淡然:“胡太醫,你還是少說話,多休息吧。你這麽多年侍奉在皇上的身邊,眼下內憂外患的時刻,他更加不能沒有你。”
這次輪到胡楊皺眉頭了,不過他大約也曉得,與黃全争論毫無意義。于是轉頭盯着杜宇:“這幾日你的所作所為實在太過分。你竟然為了一個朱砂,背叛皇上、背叛為師?為了一個女人,要把這麽多年的苦心毀于一旦麽?”
杜宇無言以對。他想他其實可以,趁着胡楊沒有能力控制他,就這樣跳車而去,繼續他和朱砂遠走高飛的計劃。不過不知怎的,他只是垂着頭。
“幸虧你小子還能醒悟,今天尋到撷芳園來。”胡楊接着道,“否則後果不堪設想!讓七瓣梅花的那個臭丫頭當衆揭穿假杜宇,可能會造成士兵嘩變——你有沒有想過?”
“有一件事,我一直不太明白。”黃全插話,“當今聖上身邊并不缺乏人才,何必費盡心機要安排一個假杜宇?我知道真正的杜宇搜集了一本名冊,都是為聖上效力的人。我看過之後,也不得不佩服聖上招徕賢能的功夫。我想,杜宇這本名冊還沒有搜集完全,皇上身邊其實謀士如雲,戰将如雨。就說那個宇文遲,文武雙全,氣度不凡,辦事也穩重。他陪在中宗皇帝身邊的時候,我一直都看不出他原來是個暗樁子,只覺得是個白衣卿相一般的人物。杜宇雖然懷疑他,但也十分佩服他的才華。所以我不明白,既然去年今上已經得到了王位,何不論功行賞,讓宇文遲光明正大地出入朝堂?為何要造一個假杜宇,卻把宇文遲打成亂黨?”
“這自然是有苦衷的。”胡楊道,卻并沒有打算把個中緣由向黃全說明,而是岔開了話題,“你看不出來宇文遲是我們派在中宗身邊的暗樁子,我們也沒有看出來杜宇是你安排在今上身邊的奸細。”
黃全嘆了口氣:“杜宇不是奸細。杜宇只是一直在為百姓社稷效力而已。”
“哈!”胡楊冷笑,“說得好聽——那他現在何處?國難當頭,他怎麽不回來與蠻族決一死戰?”
黃全答不上來。假杜宇更加答不上來。
“師父……我現在……其實是廢人一個……要我帶兵打仗,我哪裏有那種本事?只怕誤了大事。那天皇上也說了,只不過是需要一個‘杜宇’坐在統領兵馬的位子上。今日那位……那位假杜宇,我看他的談吐氣度,比我更合适。為何不讓他去?也不一定總會遇到七瓣梅花的賊人……”
“你這沒出息的東西!”胡楊怒斥,也因此劇烈地咳嗽了起來,片刻,才喘上氣,瞪着杜宇道,“你莫不是又想要和朱砂逃離京城,過隐姓埋名的日子吧?朱砂的仙人拉纖還沒有解開呢!她這樣半死不活的,可撐不了許久!”
關于朱砂的情況,他不能說出真相。唯有沉默。
胡楊以為他順服了,語氣也便緩和下來,又笑道:“你也覺得今日小高扮的杜宇很像麽?他可是扮杜宇的行家呢——你不知道吧?當初你在聽松雅苑,就是小高扮成杜宇和朱砂拜堂,出去做欽差,巡查南疆的也是小高……”
和朱砂拜堂!杜宇愣了愣,想要再問些詳情,卻發現胡楊已昏睡過去了。而馬車也已經到了禁宮。
崇化帝已由禦辇迎了進去,接杜宇等人的太監一見胡楊的情形,就吩咐擡去太醫院,然後又撥了幾個人引杜宇和黃全去禦書房。杜宇并不想再繼續糾纏下去,只盼找個法子脫身,好去尋找朱砂。于是道:“我跟去太醫院瞧瞧。”拔腳便要跟上。但被黃全拉住了:“杜大人,胡太醫自然會有人照顧。此刻你我還是應該盡快和皇上商議出迎擊蠻族的法子才是。”
“黃元帥……”杜宇低聲道,“你知道我不是……”
“杜大人,此時還說什麽是與不是?”黃全道,“現在除了你,還有哪個是杜宇?你難道忍心看着朝廷陷入一場大亂嗎?”
有什麽不忍心?杜宇想。可偏偏這個時候,先前接到聖旨的幾位文武官員也已經到了,正嗡嗡地議論着今日發生的兩宗行刺事件,尤其是蠻族潛入京師之事,見到杜宇、黃全都上來問長問短。他就被絆住了,無法脫身,唯有和衆人一起到了禦書房來。
不過崇化帝卻不在那裏。總管太監說,忽然有件要緊的事,崇化帝去萬壽宮處理了,稍後才到。衆位大臣便在廊檐下一溜排站着等候。期間,少不得又對眼下的局勢議論紛紛。有人道:“安平伯,皇上召見你,莫非是打算讓你也披挂上陣麽?”
黃全的回答與先前一模一樣:只求上陣殺敵,不求領兵。
“黃元帥謙虛了。”大家都道,“和蠻族周旋的經驗,誰還能比你豐富?依你之見,我軍此番應當如何才能将蠻族一舉擊潰?”
杜宇不知這些人中有多少是真心向黃全請教,又有多少是崇化帝的心腹,只是在探查黃全的心意。但黃全毫無保留。對蠻族、對戰局、對我方各處軍隊的布防、山川地勢、城牆要塞、兵卒将領……他全都了若指掌,對答如流。看來,他早已有了一套戰略在心中,只要崇化帝讓他領兵,蠻族指日可破。
不多時,衆人已經圍着黃全形成了緊密的一圈,讨論得熱火朝天。
是脫身的時候了,杜宇想。便悄悄退到了牆角,趁人不備,轉了過去。那兒正好也沒有太監侍衛,他輕身縱上屋頂,幾個起落,已經到了禦書房的邊緣。
看着腳下勾心鬥角的宮殿,他的心跳得厲害,是興奮——以這樣的速度,不消一個時辰,他就可以見到朱砂。趁着京城為蠻族襲來而人心惶惶,禁軍護軍都一團混亂的時候,他們可以逃出去。遠離一切紛争!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雖然那個煎熬他的問題依舊沒有答案,不過,他警告自己,不可再犯同樣的錯誤,像去年五月十二日那樣。于是,提氣向宮外疾奔。
但是這個時候,卻聽左邊有人喝道:“什麽人?”
他一愣,原來那邊有一座假山,上面是崇化帝平日下棋的涼亭,內有兩個侍衛。自己只顧着向前沖,以為飛檐走壁就無人看見,卻忘記禦書房還有這一處居高臨下的所在。如今暴露行藏,可是大大的不妙。
為免引起騷動,他停住了腳步,轉身正對着涼亭道:“是我,我好像看到一條黑影,所以追過來瞧瞧。”
“喲,原來是杜大人!”那兩個侍衛認出他來,“有刺客嗎?卑職等立刻叫人——”
“應該是我看錯了。”杜宇朝涼亭走了過去,“我追上來,已經不見蹤影。哪兒有人行動這麽快的?”
“這可難說。”一個侍衛道,“這兩天可不太平——先前不是才鬧過一次刺客?今日聽說又有刺客闖進撷芳園了。杜大人也在吧?”
“嗯。”杜宇含混地點了點頭,“如此說來,還是小心為上,你們去找人把這附近仔仔細細搜查一回。稍後皇上要在這裏和諸位大人商議抗擊蠻族之事,可不能再像上次一樣有刺客闖進來。”
兩個侍衛都稱“是”,其中一個還低聲和同伴商量道:“你說這刺客會不會是來營救同黨的?萬歲爺不是正在萬壽宮審問麽?”
“皇上在萬壽宮審刺客?”杜宇驚了驚——審的是七瓣梅花,還是蠻族?
“是個女刺客……不是,不一定是刺客,就是個女亂黨。”一個侍衛回答,“聽說和太子爺的事有關。已經搜捕了好幾天了,今天才抓到。”
杜宇的心一沉:靈恩太子……女亂黨……胡楊不知是怎樣和崇化帝說的。抓來的這個人是太子妃紀輕虹嗎?不,紀輕虹已經去了麻風村,那地方怎會輕易被人找到?是小翠?她方才已經和東方白等人一同離去,并未被捕。難道……難道是朱砂?也許,自己離開密室久久未歸,朱砂就走了出去,被撷芳園的人見到……可是,在馬車之中,崇化帝提到朱砂的時候,語氣也沒有什麽異常,還說要治好朱砂呢!然而,崇化帝說的話豈能相信?
無論如何,杜宇都有些放心不下。因道:“以防萬一,我去萬壽宮看看。”說罷,也不躍下假山行路前往萬壽宮,而是跳出欄杆,踩着琉璃瓦起起落落而去。
如此,很快就到了萬壽宮。正殿那裏戒備森嚴,想是崇化帝就在其中。杜宇不敢現身,只潛伏在屋頂上,搬開一片瓦朝下望了望,見崇化帝端坐龍椅之上,下面跪了一個五花大綁的女子——是紀輕虹!杜宇松了口氣。
“朕實在不明白你這個女人。”崇化帝瞪着紀輕虹,“太子對你一往情深,哪怕你要天上的星星他也會想辦法給你摘下來。但是你對太子呢?可有盡過半分妻子的責任?”
紀輕虹垂着頭,并不答話。
崇化帝凝視她良久,忽然冷笑了一聲,道:“莫非這是你紀家人的家訓?”
紀輕虹擡起頭,很是懵懂。
“紀缃,字獻芹,聖祖景泰三年進士,授翰林院編修,六年,擢督察院都禦史,八年,為河洛兩道道臺,領西京事……”崇化帝幽幽地開口。
房上的杜宇即怔了怔:好熟悉!是了,是他曾經在夢裏翻開過許多次的那本書冊——紀缃,字獻芹,聖祖景泰三年進士,授翰林院編修,六年,擢督察院都禦史,八年,為河洛兩道道臺,領西京事,十二年,母憂辭,十五年,升戶部侍郎,授崇文殿學士,累進戶部尚書。二十七年,以病辭,二十八年,複還,三十五年,再以病辭,居西京,掌攻玉閣,編纂《歷朝文選》……
如今崇化帝說出來,一字不差。
還有什麽?依稀夾縫中有批注,只是記不起來。
“令尊這個人,朕相當的欽佩。”崇化帝眯起那只獨眼,不知是回憶起他“欽佩”的紀缃,還是在欣賞紀輕虹迷惑的神态,“他雖然是學貫古今,才高八鬥的大學士,卻和黃全那個武夫有許多相似之處。有時就是認死理。當年安郡王謀反一案,聖祖龍顏震怒,朝中沒有一位大臣敢出來替安郡王求情。唯有令尊堅持說,此案疑點甚多,安郡王或許是被人陷害。朕還記得,那天聖祖先帝當着滿朝文武的面斥責令尊昏聩不堪,令尊卻毫不畏懼,直言聖祖決策草率,且說,如此不詳加調查就将安郡王治罪,無論安郡王是否真的謀反,都是聖祖的污點。君臣二人在大殿之上争得面紅耳赤。聖祖一怒之下,說要罷免令尊。而令尊也不示弱,真的請辭離京。直到第二年,經不住聖祖再三邀請,才回來複職。可令尊的脾氣依然不改。到了聖祖三十五年,為了杜敏言一案,他再次批龍鱗,不惜在朝會之上以頭觸柱,死谏聖祖……但聖祖仍然沒有聽從令尊的勸谏。後來他雖然不曾追究令尊,但令尊只覺心灰意冷,再次辭官回西京去了。”
“皇上……為何與臣女說這些往事?”紀輕虹不解。
“中宗皇帝即位之後,曾經數次邀請令尊出山,”崇化帝繼續道,“不過令尊都婉言謝絕了,一心只在那裏編纂《歷朝文選》。朕也曾幾次登門拜訪,但令尊都閉門不見。直到德慶八年,令尊才終于願意和朕聊聊詩文古籍。朕本打算以師禮待他,日後多向他請教治國方略。可惜令尊竟然結交了不該結交的人!”
“臣女……不明白皇上的意思……”
“本來他結交不該結交的人也沒什麽……”崇化帝仿佛自言自語,“他聽到不該聽說的事,也無所謂。但是,他那認死理的性格偏偏又發作起來,竟然不識大體——”說到此處,語氣忽然變得兇狠。
紀輕虹瑟縮了一下:“皇上——”
“朕本想和他好好解釋。”崇化帝道,“可是他一點兒也不體諒朕的苦衷。堅持要為那個死了已經許多年的杜敏言翻案……”
杜敏言,就是真正的杜宇的父親?靈恩曾經不惜将閩州萬泉縣的私塾先生找來,揭發這段往事——說是争苗疆被俘,投降敵軍之後,潛回中原來,企圖幫苗人盜取機密,因而被處以極刑——莫非此案另有隐情?
心中震了震:苗疆!又是苗疆!
同時腦海中也閃過一個火星——某一天,他接到了指令,火速趕往西京。攻玉閣裏有些文書必須銷毀……沒有時間去尋找,最便捷的當然是放一把火……而掌握這些文書內容的人,也必須除掉。為免引人懷疑,可造成他被困火海的假象……那位須發斑白的老人,最後艱難地擡頭望了他一眼:“你是瑞王爺的人?”熊熊大火終于将一切吞沒了。
那本冊子上,寫着大學士紀缃的那一頁,打上了紅叉。
紀輕虹直愣愣地看着崇化帝,身子微微顫抖:“皇上……您是說……先父……先父他……是您……”
崇化帝沒有否認,但也沒有正面承認,只是道:“靈恩迷戀上你,朕很不贊成。但他卻好像着了魔似的,朕也拿他沒有辦法。他千方百計娶了你,又為你争風吃醋,一味地招惹杜宇和七瓣梅花的那班人。朕多次教訓他,讓他不可沉迷女色玩物喪志,但他充耳不聞。今日他遭此不測,也算是自食苦果吧!”說到此處,頓了頓,繼續道:“雖然他是個不肖子,但朕作為他的父親,總還是得設法使他走得安心。你是名門閨秀,太子正妃,你也不想落個不守婦道與人私通的惡名吧?”
紀輕虹仰着臉,大約猜到了崇化帝的意思。
果然,冷冷的聲音自龍椅上傳來:“你殉節吧!”
片刻,死寂籠罩。連殿內兩個人的呼吸聲都聽不見。在屋頂上的杜宇似乎也停止了心跳,只剩目光。
紀輕虹的神态變得很坦然,甚至有些輕松:“自從嫁給太子殿下的那一天起,臣女就已經死了。素不知道人還可以死兩次的。”
“那你就做第一個死兩次的人好了。”崇化帝冷冷道。
“臣女謹遵聖旨。”紀輕虹微笑,“不過,臣女不是殉節。皇上不知內情,太子卻知道。臣女是給他償命的。皇上說先父是認死理的人,臣女沒什麽才學,就只學了家父這一點臭脾氣。不管太子和臣女之間有什麽恩恩怨怨,殺人償命,天公地道。臣女殺死了太子,所以給他償命。這樣,也就不辱我紀家的門風了。”
“什麽?”崇化帝震驚地立了起來,“靈恩……靈恩是被你殺害的?”
“他是罪有應得。”紀輕虹回答。
“為什麽?”崇化帝咆哮,“為什麽?你——”
才說到這裏,外面忽然響起急促的敲門聲:“萬歲,有刺客!”
“刺客?”崇化帝愣了愣,繼而冷笑道,“哪裏又有刺客?今日到底有多少撥人馬想要對朕不利?進來說話!”
一個禁軍軍官就從外面跌了進來,匆匆忙忙地行禮道:“方才在禦書房那邊發現了可疑的人影,不過奴才們沒追到。只怕刺客曉得皇上來到萬壽宮,也來圖謀不軌,所以奴才多帶來五十人前來保護。”
有五十個禁軍在場,崇化帝就不能再處理家務事了。因走下來龍椅,道:“也不必在這裏保護了,朕要回禦書房去和杜大人他們商議要事。把太子妃帶到……帶到……算了,讓她留在這裏等朕。”
那禁軍軍官點頭答應,随即便有幾個太監侍衛來護送崇化帝出門去,另有兩個禁軍士兵來要看守紀輕虹。紀輕虹就冷笑了一聲,道:“何必還要勞煩你們看押?皇上已經賜我一死,你們直接把我殺了吧。”
那兩個士兵互相望了一眼,其中一個好像真的伸手去拔刀。屋頂上的杜宇看不下去了。“砰”地将一片瓦砸了下去,正落在兩個士兵的當中。那兩人登時朝後躍開,又擡頭喝道:“什麽人?”
杜宇隐身不應。那其中一人便步出大殿來看個究竟,才一露面,杜宇就淩空撲下,将其解決。另一個聽到外面的動靜,丢下紀輕虹出來看,也正好撞在杜宇的拳風上。不過此人機警得很,身手也敏捷,竟然避過了第一招去,還抽刀還招。杜宇反正已經豁出去了,并不打算再繼續留在京城扮這勞什子的朝廷命官,所以也不在乎于皇宮之中和禁軍士兵正面交手。他因而并不遮擋面目,直接空手入白刃去搶對方的兵刃。
那個士兵愣了愣,鋼刀險些被搶了去。幸虧他反應迅速,硬生生向後跳開半丈:“你——你——你——”
杜宇可不想和他羅嗦,一擊不中,第二招随後攻到,這一次正中對方的心口,直把對方打得飛了去,撞在店殿前的漢白玉欄杆上。那人口中鮮血狂噴,還瞪着杜宇:“你……你是那個假杜宇……你……”話未說完,已經斷氣。
杜宇即快步走進萬壽宮大殿。紀輕虹一臉驚愕地瞪着他:“你……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杜宇無暇細說,只扯斷了她身上的繩索,扶起她道:“快跟我走!”
紀輕虹腳步踉跄,幾乎無法走動:“你……你身子好些了嗎?”
“別管我了。”杜宇打橫把她抱起,一躍上了屋頂,邊跑邊道,“現在要趕快出宮去,離開京城。蠻族可汗的親兵已經進了城,也不知他們大軍幾時攻破京城。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蠻族兵臨城下?”紀輕虹驚訝不已,“他們竟然能夠突破邊關的防線,一路攻來京城?這……百年來也未曾發生過!”
有何稀奇?杜宇想,蠻族入侵的消息一早已傳來,黃全也早就請纓抗敵,是崇化帝疑神疑鬼,擔中宗會趁亂起兵奪回王位,結果一拖再拖,贻誤了戰機。如今自食苦果!
這些當然不需要對紀輕虹解釋。他只是提氣疾奔。
可沒想到懷裏的紀輕虹卻掙紮了起來:“既然情勢如此危急,你應該快點兒回去設法阻擊蠻族,不用管我了。”
“事到如今……”杜宇想說——事到如今還管什麽蠻族?我也不是杜宇,誰攻入京城都和我沒有關系……
只不過,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卻聽紀輕虹驚呼道:“啊呀,那些是什麽人?”
杜宇順她所指看了過去,只見是方才護送崇化帝離開萬壽宮的那夥太監和侍衛,此刻竟把崇化帝扛着,魅影一般穿過巷子,朝禁宮的東側奔去。
“他們挾持了瑞王爺?”紀輕虹驚道,“這……這難道就是蠻族可汗的親兵?”
誰知道?杜宇想,或許是七瓣梅花。
“不要理會了。”他對紀輕虹道,“反正瑞王爺……也是……矯诏登基,罪有應得的。我們趕緊出宮,離開這個是非之地。”說着,又邁步疾奔。
可是,才沒跑出幾步,忽然感到有一點冰涼刺上自己的咽喉,不禁一怔。低頭看時,見紀輕虹握着簪子抵在他的頸間。她的目光充滿了懷疑與驚懼。讓他渾身一顫:“怎麽了?”
“放開我!”紀輕虹嘶聲。幽幽的月色裏,她的面色顯得極為蒼白,聲音也在顫抖:“你……不是杜宇……你是誰?”
“你……你在說什麽?”杜宇呆住。不錯,他是個假冒的,他不怕承認。只是沒有想到,此話忽然從紀輕虹的口中說出來。“不是方才……瑞王爺……跟你胡說了什麽吧?”
紀輕虹搖搖頭,把簪子又頂嚴了些:“你到底是誰?杜宇不會這樣……蠻族兵臨城下,杜宇不會丢下社稷的安危自己逃命……如果是……如果是你中了仙人拉纖……你不會丢下瑞王爺不理……你是誰?”
感覺溫熱的液體順着自己的脖子流了下來。杜宇嘆了口氣,放開了紀輕虹:“不錯。我不是杜宇。我早該告訴你……只是,一則沒有機會,二則……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誰。只是一個可憐的傀儡而已。但不是杜宇。”
“不是……杜宇……”紀輕虹舉着簪子,好像舉着匕首——她的猜想被證實了。不過,在她的心裏應該隐隐希望自己的猜測是錯誤的吧?她一步步地後退,滿面的惶惑與驚恐。一個趔趄,險些跌下屋頂去。
“小心!”杜宇疾呼。
紀輕虹才又穩住了身形:“那……你……你為什麽那你為什麽要冒充杜宇?杜宇呢?真正的杜宇到哪裏去了?”
“我不知道……”杜宇搖頭,“他……應該是救了中宗皇帝之後,和中宗在一起吧。我只是……我只是奉命冒充杜宇……現在也不重要了。我要和朱砂離開這裏。以後,我這個假杜宇就不存在了。”
紀輕虹看着他,好像不太相信他的話。
也難怪。這匪夷所思的事情,連他自己也不相信。但是,他已經決定不再糾纏下去了。
“紀姑娘,”他抱拳,“以往你誤會我是杜宇,對我有太多恩惠,我無以為報,今日将你救出萬壽宮,也不足以報答你的恩情。不過,我已無法再為你做什麽。我要出宮去,你若是不願一道走,我們只能就此別過了。”
紀輕虹仍只是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