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二十]
他沒有搭乘來時的車轎,而是趁着宮門口的人不注意,沿着宮牆的陰影跑進黑暗的巷子,然後,一路疾奔回家中。他也沒有叫醒門子從正門進入宅院,而是繞去後花園,越牆而入——因他知道,小翠和東方白必然在等着他,也許,黃全亦然。
他經過了池塘,假山上題着“雲銷”,塘上九曲橋,欄杆題着“雨斷”。他知道湖心島上有劍閣,裏面有杜宇的劍——真正的杜宇的劍。然後他又經過了醉情閣。那裏有着真正的杜宇平日會讀的書,還藏着他作為七瓣梅花的首領所搜集的各種消息。門口的對聯也是真正的杜宇所題寫的。
這些都已經不再重要了。他如今知道,自己不是杜宇。真是的身份也無關緊要。誰是誰的親信,誰是誰的眼線,誰對誰有恩,誰對誰有仇,全都不去計較。只要離開這裏,和朱砂開始新的生活。
去年,他對朱砂說:“我們走吧,離開這裏,找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隐姓埋名的過日子去。只要有你,我什麽都不要了。”
如今,他終于要實踐這句話。
這其中,經歷了多少苦痛,多少傷害!
那一夜,若他沒有轉頭離開執着地要去追尋真相,他豈不早就和朱砂過着“煮雪問茶味,當風看雁行”的逍遙生活了嗎?
什麽蠻族壓境,什麽王位之争——他錯過一次,決不能再錯第二次!
腳步如飛,他很快就來到了朱砂的卧房。悄悄點透窗紙看了看,東方白和小翠都不在,連貼身丫鬟小玲也不知跑到哪裏去了。
真是天助我也!他心中狂喜,即輕輕推門進去,就要将床上的朱砂抱起。然而,偏偏這當口,外面卻傳來了腳步聲,還有東方白和小翠的對話——
“也不知他們在宮裏商議抗擊蠻族的事商議得如何了?”
“畢竟是國家存亡的大事,我想瑞王爺也不敢亂來。咱們且等着!”
糟糕!杜宇暗叫不妙。眼看兩人已經跨進房來,連忙一縮身子,躲到了床下。
那兩人便一直走到朱砂的床前。聽小翠埋怨:“這個小玲,跑到哪裏去了?一刻也不讓人省心!”
“算了吧!”東方白道,“出了這麽大的事,也難怪她害怕,也許逃出府去了。她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丫鬟,想逃離是非罷了!”說着,又嘆了口氣:“別說她,這一切對于我來說,也是匪夷所思!我以前只道杜宇是個混蛋,後來卻發覺他是個忍辱負重的義士,今日你們又告訴我這個杜宇是假的……唉……”
“這不是匪夷所思,而是賊人奸詐狡猾,咱們也得使出渾身解數,和他們鬥智鬥勇。”小翠道,“可憐朱砂姑娘,如此深明大義的一個女子,被那個假杜宇拖累,變成了這幅模樣,不知怎生醫治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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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砂姑娘不算深明大義。”東方白道,“她其實只是個癡心的小女子,一心一意地挂念着宇文遲罷了。卻不知宇文遲身在何方?或許和真正的杜大人一起,保護着中宗皇帝,正在等待撥亂反正的機會?”
宇文遲。昨夜終于首次出現在他夢裏的人。
朱砂心愛的人。
被真正的杜宇記錄在名冊上,說是“生年不詳,籍貫不詳,師門不詳”,“恐非善類”,但又有“赤子之心”。
按照紀輕虹的說法,他應該是瑞王爺的手下。
朱砂若是和他重聚,真相大白時,應該更加傷心吧?
小翠早已看過那名冊,經東方白一提醒,就想了起來:“說起來,上次在醉情閣裏找到了名冊,是杜大人寫的,裏面寫着瑞王爺手下的名字,最後一頁上是宇文遲。”
“小翠姑娘,你這話是什麽意思?”從東方白的語氣就可以猜出他皺起了眉頭,“莫非懷疑宇文遲是瑞王爺的人?這絕不可能!宇文遲是七瓣梅花的人!”
“東方大俠別着急!”小翠道,“杜大人也沒說那名冊上都是瑞王爺的手下。我記得他只是對宇文遲有些懷疑罷了。不過,你有沒有想過,杜大人身為七瓣梅花首領,卻能以門生的身份潛伏在瑞王爺的身邊,宇文遲難道就不能以瑞王手下的身份假扮中宗皇帝的親信,甚至打入七瓣梅花的內部?”
“你別亂猜了!”東方白不悅地打斷,“宇文遲是我的結拜兄弟,他絕不可能是這種不仁不義的卑鄙小人!再說,他現在失蹤了,咱們在背後議論也沒有用。”
“好吧。”小翠道,“我倒真希望世上能多幾個像東方大俠這樣坦坦蕩蕩的漢子,那我也不用再成天擔心被別人算計了。”
東方白笑了笑,權當小翠的話是贊賞。
兩人正說着,外面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小翠姐姐!”
“咦,小柱子!”小翠驚訝,“你怎麽來了?”她和東方白都走到門口。從杜宇的那個角度,只可看見他們三個人六條腿——門外剛來的那個,從袍子和靴子即可認出是宮裏的太監。“宮裏出大事了!”太監尖着嗓子,把七瓣梅花來襲的消息告訴了小翠,連崇化帝受傷中毒的事也說了。
東方白驚訝萬分,又惋惜崇化帝并沒有立時斃命,跺腳道:“這狗賊怎麽這麽命大?”
小翠卻沒有接話,沉吟片刻,道:“這可糟糕!瑞王爺本來已經想要對敬逸侯不利,少時靈恩的屍首被挖出來,他只怕會立刻發難對敬逸侯不利。咱們得趕緊設法把敬逸侯救出來!”
“啊呀,可不是!”東方白也一拍腦袋,又問:“那……杜宇呢?我是說,那個假冒的杜宇呢?”
“杜大人和胡太醫一起去太醫院了。”太監回答,“不知這會兒出宮了沒有。”
“師徒二人狼狽為奸!”小翠切齒道,“不過聽你這麽說,胡楊受了重傷,大概也玩不出什麽花樣來。靈恩的事情被揭發,他倆一定在為如何自保傷腦筋呢!東方大俠,事不宜遲,咱們得趕緊去營救敬逸侯。”
“好!”東方白答應,“現在宮裏一定已經亂了套了,咱們正好趁此機會闖進去。”
“為了穩妥起見,還是聯絡七瓣梅花協助。”小翠說着,已經跨出門去。東方白和那太監也一起。轉眼,他們的腳步聲已經消失在遠方。
杜宇只覺得心下一陣狂喜——至于皇宮裏接下來将會是怎樣的腥風血雨他才不在乎。重要的是,現在她可以帶朱砂走了。
于是,迅速地從床下鑽出來,抱起朱砂,大步地跑出房門去。
沒有遇到任何的阻攔——想是下人們早就被小翠支開了。很順利就離開了杜府,然後又在深夜的長街上一路狂奔。有幾次看到巡邏的官兵經過,他就展開輕功縱上房去,或者躍入院牆,隐藏行蹤。那些官兵都行色匆匆,并沒有發現他。但是,為了安全,他索性放棄了街道,在錯落的屋宇間縱躍。
天上沒有月色,沒有星光。城中只有幾點燈火。巡邏的官兵去遠離之後,四圍少有人聲。這個隐藏着重重殺機的城池,好像波濤暗湧的海洋,雖然時刻威脅着要将人吞沒,但此刻卻好像在沉睡。給了人逃生的機會。
他感覺自己好像追回了時間,回到了去年那夜。他走出了朱砂的房門,行了幾步,然後毅然調頭,抛卻挂慮,沖回去,拉着朱砂的手,逃離恩怨的束縛。他們一起,在深夜的京城奔跑。身後有沖天的紅光,可是他們誰也不回頭。因為他們都知道,那些都是極大的不幸,是惡毒的詛咒,他們只要往前跑,奔向他們自己的幸福。
杜宇感覺腳步輕快,猶如生出雙翼,在夜空翺翔。在跨越某條街大時候,他再次看到了巡邏的官兵,于是藏身到一座房子的屋脊之後。恰此時,他感到懷裏的朱砂動了動。他不知是否其傷勢有變,趕忙順着屋檐跳進院子裏,借着房內偷出來的微弱燈光看來看——朱砂仍在沉睡,并無不妥,他才松了口氣。但再擡頭瞥了一眼那亮燈的房舍,不由驚了驚:這不是撷芳園麽?他怎麽跑進撷芳園來了?
倒也不必驚慌,他告訴自己,現在靈恩已經死了,園子裏并沒有可怕之人。而且這裏他再熟悉不過了,這裏以前不是瑞王府麽?機關暗道,沒有他不曉得的。
這樣想着,心裏忽然生出一條計策:此刻,他們沒有落腳之地。靈恩之死東窗事發之後,朝廷一定會搜捕朱砂。而他就這樣一走了之,崇化帝和胡楊還有七瓣梅花的人——雙方都不會輕易放過他。與其出城去,疲于奔命地躲避追捕,不如暫時藏身此處,誰又會想到呢?燈下黑。最危險的地方,豈不就是最安全之處?
當下,他又抱起朱砂,往撷芳園的深處走去——不再去計較自己為何知道方向,只是朝着記憶中的地牢密室。轉右,轉左,穿過游廊,繞過池塘……一步多餘的路也沒有走,他來到假山前,通道就在那裏。
他讓自己的身體帶領着,摸索到了機關,一扭,暗門就打開了。他抱着朱砂走了下去。
裏面一片死寂,且伸手不見五指。瑞王爺說,他不喜歡囚禁犯人,囚禁不能使人歸心;靈恩說,不能為己所用的,盡快除掉。所以這裏從沒有長期囚禁的犯人,也沒有長期當值的看守。不過,刑訊也所要的一切卻已備足,随時準備招呼敵人。
杜宇在黑暗中行動自如。找到了一張椅子,将朱砂安置了,又摸索到架子上的火折子與油燈,點燃了,一室溫暖的光輝。這裏不像是囚室,反而像是世外桃源的農舍了。
他輕輕捧起朱砂的臉端詳了片刻,又仔細檢視了她後頸的針孔。那三個紅點清晰可見。能否救朱砂,就看他能不能從《一飛沖天》的心法裏誤出解開仙人拉纖的方法了。雖然只背到第十一重,雖然他只聽穆雪松解釋過第七重……但是為了朱砂,他必須排除萬難!
于是在房間的一角盤膝坐下,閉目運氣。
先從第七重開始修習。畢竟得到過穆雪松的親身指導,且方才在皇宮裏也曾經誤打誤撞地練習過一陣,他依照記憶中的口訣一路修煉下去,氣息順暢,真力運轉自如,說不出的舒泰。練練幾回之後,已然純熟,甚至清晰地感覺到了自己體內的最後一根銀針——氣息好像是有眼且有手的,能看到那銀針的位置,還能捏住它,接下來,随便是推還是拔,似乎輕而易舉就可以把針從身體裏清除!
若那樣,他就可以擺脫這幾個月來颠三倒四的噩夢了,就可以知道自己的身世,和一切的恩怨愛恨。
幾乎要一鼓作氣把銀針逼出去。可是,才催動真氣,又怯懦了。因他隐隐地覺得,真相只怕比噩夢還要醜陋。況且,他現在還沒有十足的把握,萬一用岔了力氣,把自己變得更加癫狂,那誰來救朱砂呢?便不去理會銀針在身體裏的顫動,開始修煉第八重的新法。
這一次困難許多,幾乎每一句都有不明之處。無人指點,他只能自己摸索,一條經絡一條經絡地試過去。有時運氣好,猛地撞開了一條通路,而有時則試了一輪又要重頭開始,指引所用的力道并不得法。這樣不斷嘗試,只不過練練頭五句口訣,便已經渾身大汗淋漓。但為了救朱砂,他不肯休息,仍繼續修煉下去。大約用來兩個時辰的功夫,才又練多了十句口訣。不過,過來開頭的這一段難關,他就慢慢找到了竅門,嘗試的過程中,碰壁的次數越來越少,走的冤枉路也大大削減。第八重餘下的那些心法口訣,總共只用了一個時辰就學完了。他又花了一個多時辰再鞏固了幾回,才繼續往第九重進發。
這光景,一方面是因為他心中那堅定的信念,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他內力的修為越來越好,身上的疲勞之感全然消失。雖然已經幾個時辰奔波勞累,不吃不喝,他竟也不覺得,反而精神越來越好。把時間也忘記了。只是完全沉浸在心法之中。如此,他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把第十一重也練完了。那時,只覺渾身充滿力量,比吃了山珍海味又酣睡半日還要精神抖擻。
朱砂有救了!他心中狂喜。
即走去椅子邊,檢視朱砂的狀态。只見她雙唇幹裂,呼吸微弱。不禁心中大罵自己糊塗:他練功入神,忘記了吃喝,朱砂卻也一直水米未盡,豈能支持得下去?得先去找些飲水食物來,否則朱砂哪兒有力氣挨過療傷額度過程?
當下,又把朱砂放回到椅子裏,自己走出那密室去。外面仍然夜色沉沉,所以他也不知自己究竟在密室裏呆了一天還是兩天。不過黑夜正好隐藏行蹤。他便憑着記憶,往廚房走。經過正廳附近的時候,見那邊燈火通明,還傳來吵嚷之聲。未知發生了何事。他順道躍上屋頂張望了一下,只見廳內以及廳前的院子裏挂滿了白色的燈籠,許多披麻戴孝的宮女太監在哪兒跪着,哀嚎不止。另有一般和尚念念有詞。
必然是靈恩的屍首被發現了,此刻是守靈做法事呢!他想,那便更加不能耽擱了!須得立刻醫好朱砂,遠遠離開京城!
于是,也不去抓個人來打聽宮裏的情況,只一徑奔到廚房,趁人不備偷了些幹糧,又見鍋裏熬着菜粥,想是給和尚們吃的,正好可以喂給意識全無的朱砂,就裝了一瓦罐,複有奔回密室來。
他給朱砂喂了些粥,便扶她在密室當中坐下,自己學穆雪松的樣子,以手掌頂住朱砂的百會穴,将內力緩緩注入其的體內。這一次,比先前順利許多,幾乎立刻就找到了一條通路,順着走下去,便觸到了那三根銀針。他小心地用內力推動,只是那銀針甚為纖細,滑不溜手,簡直沒法拿捏。他恨不得能變出一把極細小的鉗子來,深入朱砂的體內夾走異物。可是那全無可能!他唯有用內力去推撞,一試再試,徒勞無功。
忽此時,想起《一飛沖天》第十重裏講到如何行功運氣,要收放自如,剛柔并濟。這不僅是說,随時随地可以發功或者收功,更要求準确地使用力道,無論是要擊碎一面銅牆鐵壁,還是要拈起一根蠶絲,都要精确無誤。想到這一條,他登時如醍醐灌頂,試着按照心法上記載的一運氣,果然就捏住了針頭,再緩緩一推,針就刺破皮膚而出。他急忙用另一只手捏住針尾,迅速地一拔,這害人的兇器就脫離了朱砂的身體。
杜宇怎不欣喜若狂。見朱砂頸後滲出幾點血珠來,便用衣袖替她按住。等血止住了,才依樣畫葫蘆,□□第二根銀針。這時,他歡喜得都快要手舞足蹈了。只要拔出最後一根針,噩夢便結束了,他們可以盡情地追求幸福。于是一鼓作氣,又去拔地三根針。只是,這個時候,他心裏忽然“咯噔”一下:朱砂醒過來,然後呢?
朱砂愛的人是宇文遲。對冒牌的杜宇,她恨之入骨!
解開朱砂身上的仙人拉纖,朱砂就會繼續天涯海角地追尋宇文遲的下落,不惜傾其一生。杜宇不能和她在一起。而她找到宇文遲的時候,一旦得知宇文遲乃是瑞王手下,只怕天塌地陷,受傷更甚于現在。
那樣,還不如不要解開朱砂身上的仙人拉纖了——甚至,應該學習仙人拉纖的手法,好讓她永遠和自己在一起。只不過,得到一個傀儡朱砂,卻和失去沒什麽兩樣。況且,若是那樣,他何必還帶朱砂遠走天涯呢?在這裏一起做傀儡,一起享盡榮華富貴,也沒有什麽分別。還省了周折。然而,那怎麽可以?
他的心思混亂起來。原來他是走到了一個岔路口,雖然可供選擇的道路很多,但是每一個都是死胡同。
心念一亂,氣息也就跟着亂了。銀針拿捏不穩,竟被推到旁處去了。朱砂的身子不免一僵。
杜宇大駭:我在想什麽!我得不得到朱砂打什麽緊?治好朱砂才是最重要的!又凝神靜氣,去對付那銀針。只不過,由于位置偏了,這次折騰了很久,才又重新抓住。向前兩次一樣,他看到針尾刺出肌膚,就抓住了,一抽而出。
“啊!”他聽到朱砂一聲慘叫。
恰此時,油燈燃盡了,陷入一片黑暗。
“朱砂?朱砂?”杜宇吓得魂也丢了,在黑暗中抱着軟到在懷中的朱砂——探其鼻息,仍然微弱,在摸到嘴邊,卻是一片粘手的溫熱的液體——應該是血。
天啊!他做錯了什麽?這要害死朱砂了!
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是不谙醫術的——或許以前會,但現在毫無頭緒。他給人療傷,唯一的印象就是在宮裏幫胡楊推宮過血。或許也可以照樣救朱砂?
沒有別的選擇,他只能冒險一試。就按照那夜在宮裏所做的,讓內力順着朱砂的奇經八脈行走,尋找淤塞的地方,每找到一處,就輕輕打通。如此,過了兩個多時辰,他已經汗透重衣,才感覺朱砂的脈搏漸漸恢複平穩。他還不放心,又細細檢查了一次,确定朱砂的經絡全都通暢,才收功休息。
摸索着,給燈裏添了油,再看朱砂,面色、呼吸并無異常,只是還沒清醒。
希望沒事!他心中祈禱。
這是才感覺累了——是筋疲力盡了。即在朱砂的身邊坐下,握着她的手,一邊休息,一邊數着她的脈搏,靜待她醒來的那一刻。
這種安靜的感覺是多麽的美好。雖然有惶惑與不安,但至少此時此刻,只有他和朱砂靜靜相守在一起。
意識便逐漸模糊,沉沉睡了過去,夢見胭脂園,夢見花魁巡游,夢見滔滔江水,琴簫相和,夢見荷塘泛舟……夢見有幾次,他也是這樣累了,随便一歪,就睡過去,不知幾時,朱砂就來了,輕輕撫摸他的臉頰。
她的手是那麽溫柔。
“我找你找得好辛苦!”她說。
杜宇睜開眼——這不是在做夢了。朱砂淚眼朦胧,就在自己的對面:“你這狠心的人,怎麽丢下我這麽久?”
“朱……朱砂姑娘……”他怔怔。
“我總還記得……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朱砂喃喃,“那天下着瓢潑大雨,雖然已是後半夜,外面卻亮得好像黎明,漫天紅光。你忽然來了,對我說,你累了,不想再繼續下去。又說,你覺得這麽多年來,所做的許多事,都毫無意義。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問你到底發生了什麽。你卻不解釋,只說,要和我遠走高飛,讓我收拾好細軟等着你,等你出去辦一件事,之後咱們就離開這裏。我就一直等,一直等,可是你沒有回來。”
漫天紅光的雨夜!杜宇呆住——讓他錯失幸福的哪一個瞬間。果然不是幻覺。可是先前每每提起此事,朱砂都怒斥他胡言亂語,如今怎麽自己說起來了?“朱砂姑娘……你……你……認得我是誰?”
“呸!”朱砂嫣然一笑,嬌羞妩媚不可方物,“你以為你易容改裝成這個模樣我就不認得你來?你腦後的七瓣梅花标記還在呢!宇文遲,你休想要裝傻充愣來逗我,我可不上當!”
宇文遲?她把他當成了宇文遲?杜宇心裏才萌芽的一絲歡喜就這樣被無情地踩死了。他如今已知道自己并不是杜宇,但他又怎麽可能是宇文遲呢?朱砂這樣溫柔地待他,是認錯了人——怎麽會認錯?只怕朱砂身上的銀針雖除,神智卻還未恢複正常。這是暫時的?還是他拔針的手法有什麽錯誤,已對朱砂造成了永久的傷害?他先是感到驚慌與憂慮,但随即又起了些許僥幸:如果朱砂永遠把他當成宇文遲,他們遠走高飛隐姓埋名,真正的宇文遲也不會找到他們,那他豈不是可以和朱砂長相厮守下去?他所懼怕的所有事,全都迎刃而解。
這雖是個卑鄙的念頭,但卻瞬間占據了他的心。尤其,朱砂的笑容傾國傾城,讓他舍不得放棄。便也笑了笑,道:“是我的錯,那天我出門後,又遇到了許多麻煩事,累得你也受苦了。不過現在走,總算還不遲——我們遠遠離開這是非之地,現在就走,好不好?”
朱砂望了她一眼,忽然甩手道:“不好!你憑什麽要我跟你走?”
杜宇的心一沉:她不是忽然又神智清醒了吧?
但朱砂随即又帶着嬌嗔的語氣,道:“我早跟你說了,雖然我不是良家婦女,但你若沒有三書六禮,也休想把我帶出胭脂園去。這樣随随便便讓我收拾細軟跟你私奔,我才不願意呢——我告訴你,想要用花轎擡我回去的達官貴人可多得去了。我一介花魁,才不能随随便便就跟着你這個浪子去吃苦受罪。”
原來是為了這個!杜宇松了口氣,又做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來,道:“你也曉得我是一個江湖浪子,你卻是個身價極高的花魁,只怕我想要替你贖身,也湊不出銀子來。再說,你媽媽愛財如命,一定也不願意讓我把你贖出去,只怕早計劃着讓那些個達官貴人來争個頭破血流呢!”
“呸!”朱砂輕啐了一口,“油嘴滑舌,好不讨厭!我替媽媽辛辛苦苦賺來這麽多年錢,她也不至于這樣不顧惜我。贖身的銀子自然是要給的。但我難道沒存下些私房錢嗎?才不要你花費一個子兒!只不過是要你掏出真心來給我看——像上次那樣,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丢下我一個,這種人,怎麽可以托付終身?”
此話雖是埋怨,但聽到杜宇的耳中卻甜蜜無比。那一刻,他覺得好像自己長久以來所遭受的一切痛苦都不複存在。或者不如說,他付出的一切努力,所經歷的所有磨難,都是為了這一刻。不由笑了起來:“好,你要我掏出真心來給你看?等我拿把刀來!”說着就站起身,走去架子的跟前,上面正有幾把匕首。
“哎——”朱砂急了,上前來拉住他,“誰要你真的挖心出來呀!”
杜宇嘻嘻一笑,從架子頂上摸出幾只蠟燭來:“這雖然是拷問犯人時上刑用的,不過此時也找不到更好的——就用這個做龍鳳燭,如何?”
朱砂一愣,紅了臉:“我堂堂花魁,就這樣嫁了你,可真是虧本生意。”
杜宇挑選了兩只模樣規整的蠟燭,湊在油燈上點着了,一左一右立足油燈的兩側。滿室登時充滿了金色的輝光。“于你是虧本生意,于我又何嘗不是?”他笑望着朱砂,“我不知修行了幾輩子,才遇到你。原本大概修成個神仙也可以,現在都不要了。只要有你就足夠——從今以後,你我二人再也不分開,可好?”
朱砂只是紅着臉,并不回答。過了許久,才一拉杜宇道:“還要怎樣?還不快跪下磕頭!”
杜宇大喜,當即“撲通”跪倒,朱砂也在他身邊跪下,兩人對着蠟燭拜了天地。朱砂道:“我沒有父母,不知胭脂園在哪個方向,我拜我媽媽,當是高堂吧!”杜宇也不知胭脂園在哪個方向,思忖片刻才估計個大概,指給朱砂,接着也暗想:我的父母呢?我要朝那個方向拜?
他想起來西郊荒山的草叢裏那兩塊凄涼的石碑,一塊上面是空白的,另一塊的底部刻着一朵半開的蓮花。
耳畔想起了崇化帝的聲音:朕要為你的父母翻案。
如今是不可能了,他想,靈恩死了,他也選擇徹底背叛崇化帝。父母在天有靈,原諒他的不孝吧!就沖着西方磕了頭。起身時,見朱砂星眸閃閃望着自己,心中只覺萬分溫暖: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于是和朱砂深深地互相拜了下去。
“宇文遲,你說從今以後再不離開我,可不能反悔!”朱砂道,“否則……哼!”
杜宇只是微笑:只要朱砂永遠把他當成宇文遲,不推開他,他自然不會走。
朱砂看他兀自出神,問道:“你的那些大事,當真不去辦了?”
“不做了。你放心。”他對朱砂道,“天下間除了吃飯睡覺,還有什麽大不了的事?”
“這話不錯。”朱砂笑,“我倒還會整治幾樣小菜,就不知你會不會耕田?”
“不會,學就是了。”杜宇道,“再說,憑我的一身武藝,也許能給別人當個保镖護院,也不見得非要耕田才能謀生。”
“嘻!”朱砂伸手戳了戳他,“這是你說的——可不要到時候覺得委屈了自己。”
為了你,有什麽算得是“委屈”?杜宇心想,就 扶着朱砂的肩膀道:“你在這裏等我,我去外面瞧瞧狀況,也準備些清水幹糧,咱們好離開這裏。”
朱砂瑟縮了一下:“你……你真的會回來吧?不會像上次那樣?那天你也是說出去一下就回來,所以我一直等,一直等,可是你沒有回來。直到三天後,京裏都傳開了,我才知道,那一夜漫天的紅光是奉先殿失火——中宗皇帝在奉先殿被燒死了。瑞王爺當了皇帝。我還是等你……我……我等你……原本在胭脂園等着你,誰知卻忽然一道聖旨,将我賜給杜宇為妻。我也哭過,也鬧過,也尋死過,但還是被綁上花轎,嫁到了杜家。因為他們對我說,你已經被定為亂黨,被杜宇抓住,唯有我嫁給杜宇,才能救你一命——唉!”
“朱……朱砂……”杜宇心中一駭——莫不是她的神智在漸漸清醒?
“啊?”朱砂顫了顫,“什麽?”
“你方才說……你說你嫁給了杜宇?”
“嫁給杜宇?”朱砂瞪着他,“我什麽時候說我會嫁給杜宇了?人家是瑞王爺跟前的紅人,到花街柳巷來,就是逢場作戲。他雖然接過我的繡球,但是怎麽可能娶我這樣的青樓女子?人家的夫人即便不是公主、郡主也是名門閨秀!嘻嘻,我知道了,你是為了繡球的事在吃醋!”
如此昏話!但杜宇又松了口氣,順着那話頭道:“是了,我就是看不過他搶了繡球。那繡球明明是抛給我的!”
“真沒羞!”朱砂笑道,“你怎知我是抛給你的?杜大人乃是京城第一號青年才俊,文武雙全,我就算沒有做诰命夫人的命,難道還不能仰慕他?”說着又虛起眼睛:“你易容改扮……為何要扮成杜大人的模樣?”
杜宇無言以對,且害怕這樣繼續下去,朱砂可能會發現破綻,或者變得更瘋,或者就清醒過來——那一切就全完了。于是含混道:“只是現在非常時期,需要掩人耳目。你倒提醒了我,我除了去準備清水幹糧,還得給你準備身衣服,你也要易容改扮,咱們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這裏。”
“嘻!”朱砂掩嘴嫣然一笑,“你改扮成杜大人的模樣,還想要‘神不知鬼不覺’?外面不知有多少高官顯貴等着招杜大人做女婿呢。只怕你一出門,就被人家拉走了!”
對她這爛漫的态度,杜宇只能報之以一笑。“等着我!”他說,便朝密室外走。又依依不舍地回頭再三——朱砂一直笑盈盈地目送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