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九] (1)
杜宇在醉晴樓睡着了。是小翠喚醒了他:“老爺,您這是存心想要自己病呀!”她一疊聲的說要找守夜的仆人來訓斥:“肯定是這些人偷懶,讓老爺在這兒稀裏糊塗的睡了這麽久。”
杜宇搖頭說“算了”,那些下人想是看到樓內沒有燈火,以為無人,所以才未進來查看。
小翠跺腳:“老爺,您縱得他們都無法無天了!”
杜宇笑:“最無法無天的那個好像是你——天亮之後,讓人來把這裏收拾收拾。”他不想朱砂再上來的時候見到一地狼藉——這裏是她最後的希望,是她自己留給自己的希望!
低頭看到自己手中攥着的書冊和信件——這些要不要放回去,讓朱砂找到呢?
不行!他心底一個聲音,如果朱砂看到那篇關于宇文遲的記載,她會怎麽想?或許那只是什麽人對身為亂黨的宇文遲的污蔑之詞。可是,不能讓朱砂看到。
無論如何,不能讓朱砂看到!他心中确定。于是,愈加攥緊了那名冊與書信,重新用布包好,揣入懷中。
“老爺,如果是什麽重要的東西,別揣懷裏啦!”小翠在一邊提醒,“重要的東西,拿回房去鎖起來——這樣亂揣,一會兒又該找不着了!要是讓人拿去洗了,更加麻煩!”
杜宇一怔,苦笑:這丫鬟見我迷迷糊糊,只道是我記性不好。豈知我是變成了傀儡?唉,幾時才能再見到那個穆雪松,解開仙人拉纖?幾時才能想起從前的一切?
“你有兩個選擇……選擇消失,或者繼續痛苦……”
他忽然想起虛幻中時常聽到的那個聲音,繼而感到莫名的恐懼:這些線索,他苦苦追尋。而越是追尋,就越是混亂——千頭萬緒,若是最終真能夠指明一個真相,那個真相會不會其實是一個痛苦不堪的業冤?若非如此,當初為何會有人讓他在“痛苦”和“消失”之間選擇?而他又為何會選擇消失?
不由打了個冷戰。
“老爺,您還發什麽愣?”小翠道,“您凍得臉都青了!快回房去吧!”便不容分說,拖着他走出醉晴樓。
由于約定了卯時入宮面聖,杜宇沒有時間休息,只在暖爐旁喝了一碗姜湯,便準備出門。
小翠伺候他更衣,又将那裝着書冊和信件的布包鎖在一個匣子裏,然後把鑰匙挂在杜宇的脖子上:“老爺以後有什麽東西要收藏的,都放在這裏,便不會忘記了。”
杜宇笑笑,算是領了她的情,起身出去。這忠心耿耿的丫鬟似乎還不放心,見外面飄起了毛毛雨,便撐着傘一直送他到大門口。
Advertisement
那兒有一個銀發似雪的老人,不時地朝門裏張望。看到杜宇,就眯眼盯着他。
“老爺,那人是誰?”小翠問。
杜宇又怎麽會認識。因叫小翠:“你去問問他有什麽事。我要進宮,不能耽擱。”
小翠應了,跨出大門,和那老人說了幾句,回來時,杜宇已經上了轎。小翠就扒着轎窗彙報道:“老爺,他說他是閩州萬泉縣的私塾的先生,姓孟,是大人您的啓蒙老師。”
“閩州?”杜宇喃喃,自己在夢中豈不正是見過閩州的私塾嗎?還在那裏聽瑞王爺叫了一聲“小鬼”!
“快請他過來!”他吩咐小翠。
孟夫子被帶到了近前。他腰身佝偻,面如核桃。杜宇全然陌生——當然,夢境裏的那一位先生,他早也已經記不得了。
“先生是在下的蒙師?”他問。
“老朽不敢冒認。”孟夫子顫巍巍的,“老朽當日在萬泉縣開館課徒,子弟甚多,當中有一位天資聰穎,又刻苦勤奮,他的名字也叫作杜宇。別的孩子貪玩懶惰,他卻從來不和他們胡鬧。老朽那時就看出,這孩子将來必成大器。”
杜宇皺着眉頭。
“我們老爺官居一品,朝堂可不必躬身,禁苑還能騎馬,當然已經成了大器。”小翠道,“你忽然跑來說這樣一番話,是什麽居心?是想打秋風麽?冒認人家遠房親戚的,我見得多了。冒認人家老師的,還頭一回遇上呢!”
“小翠!”杜宇讓丫鬟不得無禮。
孟夫子撣了撣衣衫,仿佛是想表示自己的清高:“老朽雖然只是一個窮鄉僻壤的教書匠,但是也不至于孤陋寡聞到連杜大人的名號亦未聽說過。若是有心攀附,何必到今日才上門?老朽其實長久以來,只不過覺得杜大人與我那學生同名同姓,素來未想過來求證是否是同一人。直到太子殿下使人找到老朽——”
太子?杜宇一愣:這居心叵測的家夥。
而靈恩太子不知何時也轉了出來,似笑非笑,立在孟夫子的身側:“杜大人,怎麽了?有道是‘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飽讀聖賢之書,難道要不認自己的蒙師嗎?”
杜宇盯着他,甚至忘了自己應該下轎行禮——太子這樣憎恨他,幾次三番和他作對,僅僅是為了太子妃嗎?
“杜大人,我可真沒想到,你上報給吏部的籍貫,竟然是真的。”靈恩笑,湊到杜宇的跟前低聲道,“我本以為,像你這樣一個見不得人的內鬼,從名字到經歷全都是假的,我還擔心按照吏部的記錄去查,可能會一無所獲。沒想到,你倒是來了一招‘燈下黑’——唉,不過還是被我查了出來——你說,這算不算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呢?”
“殿下,你有話不妨直說。”杜宇道,“下官應召入宮面聖,沒有時間和殿下打啞謎。”
“你要入宮?” 靈恩道,“那太好了。本太子也正要入宮——把你的事情禀告父王!來,咱們正好同路!”
感覺像是被靈恩押進了皇宮一般。杜宇立身禦書房,渾身不自在。而靈恩所陳述的事,聽在他的耳中,更加匪夷所思——
靈恩說,杜宇乃是黃全舊日同僚杜敏言的兒子。杜敏言當年随六皇子征苗疆兵敗被俘,便貪生怕死投降敵方。起初衆人并不知情,以為他戰死。其妻便帶着杜宇回到閩州萬泉縣娘家。孤兒寡婦,生活清苦。後,黃全多方尋訪,才找到這對母子。但當時杜夫人已經沉疴難醫。偏偏彼時,杜敏言潛回中原來,企圖幫苗人盜取機密。事敗後被處以極刑。杜宇便成了孤兒。黃全愛惜故人之子,将其收為義子,帶在軍中,親自傳授武功,又聘鴻儒講習經史子集。德慶三年,杜宇考中進士,從此開始出入朝堂。但是,他隐瞞了罪臣之後的身份,也從來沒有對人說過自己和黃全的關系。
崇化帝在禦案後擡起頭來,面色甚為陰沉。他盯着靈恩:“你說完了?你從哪裏聽來這麽離奇的故事?”
“這不是故事。” 靈恩道,“兒臣所言,句句屬實。兒臣已經使人在萬泉縣查訪過杜夫人的娘家,雖然已經都過世了,但所喜,同族的還有些人記得他們。他們說,當時杜夫人替人縫補,供兒子讀書。所以兒臣就找到了萬泉縣的一間私塾。那裏的塾師孟夫子,清楚地記得杜宇是他最得意的弟子。并且他也記得,當年黃全曾經到私塾裏去尋找他的‘故人之子’,後來就把杜宇帶走了。兒臣怕孟夫子認錯,特地請了他到京城來,看他認不認得出黃全。他果然認得出。只不過,今天一早他見到杜大人的時候,杜大人卻不肯認這位蒙師了呢!”
“簡直莫名其妙!”崇化帝斥道,“你非要把杜愛卿和黃全扯在一起做什麽?”
“黃全對父王有異心!” 靈恩道,“黃全他是先帝那一邊的人,父王不會不知道。過去他就處處和父王作對。杜宇呢——他表面上是父王的人,表面上和黃全面和心不和,表面上搶走黃全的兵權。但實際呢?實際他和黃全是一夥兒的!最近,他還和黃全在胭脂園見面,又去過黃全家裏——杜宇就是父王身邊的內鬼!他還和宇文遲頗有私交——父王難道一點兒都不知道嗎?”
“夠了!”崇化帝拍案,“朕不想再聽你胡說八道!”
“兒臣沒有胡說八道!” 靈恩高聲道,“萬泉縣的孟夫子兒臣也帶來了,父王不信可以問他!”說着,竟不征求崇化帝的允許,徑自出去将那老邁的塾師拉了進來:“你說——你說黃全當年是怎樣去你那裏尋訪故人之子的?”
“草……草民……”孟夫子瑟瑟發抖,連跪都跪不住。
“你這不肖子!”崇化帝斥道,“自己心胸狹窄愚鈍不堪,要興風作浪,何苦連累他人?你——”
他還要繼續訓斥。可外面忽然火急火燎跑進一個小太監來:“啓禀萬歲,安平伯求見。”
“黃全?”靈恩大笑,“好哇,他自己送上門來了——正好對峙!”
“他有什麽事?”崇化帝顯然不想讓黃全加入進來,令眼前的鬧劇愈演愈烈。
“說是有關西疆蠻族的重要軍情。”那小太監回答。
崇化帝的面色變了:“快宣!”
話音未落,黃全已經大步闖進禦書房來,直挺挺地一跪,道:“皇上,臣接到探子急報,西疆蠻族有異動,或許進犯中原。”
“咦?那可真是奇怪了!” 靈恩冷笑,“安平伯你不是已經卸下了軍職,怎麽還會接到探子回報?探子不是應該向杜大人報告才對嗎?”
黃全不理他,只向崇化帝道:“萬歲,臣以為,應該火速出兵,迎頭痛擊,讓蠻人斷了念想。”
崇化帝緊鎖眉頭:“蠻人觊觎中原,已有百年。不過,過往他們來犯,往往不是夏季,便是冬季。夏季他們水草豐美,糧食充足,因而敢于長途征戰。冬季西北苦寒,我國士兵病者甚衆,蠻人就乘機擾亂,劫掠財物。但春季來犯,以往卻從來沒見到過——這時西北水草枯乏,我軍卻兵精糧足,蠻人怎麽會挑選春季來以卵擊石?”
“臣也不大明白。”黃全道,“但這消息卻千真萬确。蠻族可汗已經召集各個部落的兵馬,正在向我國西北邊境移動。”
崇化帝以手指輕輕地敲擊着禦案。
每當他難以決斷或産生懷疑的時候就會如此。杜宇的心中有這樣的印象。并且,他還有一種強烈的感覺:每次見到這個動作,自己就會想要竭盡所能去解決難題。
“我們不能再等下去了,小鬼。”他記得某一個夜晚,那時崇化帝還是瑞王爺。手指敲擊着花窗的邊緣,背對着他,但從語氣就可以知道他面色陰沉。“我們一直在等時機成熟,可是到底那個完美的機會是什麽樣子,大概只有老天知道——我們好像是在等月亮最圓的那一刻,總想着下一刻也許比此刻更圓。但是再等下去,也許月亮就要缺了。”
這佛偈一般的話語讓人無法說破。可是,裏面的意思,杜宇卻能夠領會。他一年年的煎熬,只為等待那一刻。那一刻終于要來了。
“王爺,要我陪您去嗎?”他問。
瑞王爺搖搖頭:“不必,我和他之間的事,終究還是要我們自己解決。”
這不是你和他之間的事。還有我全家的大仇!雖然這樣想,但是大事為重,他沒有說出來。只道:“王爺就不怕有危險?”
“危險?”瑞王爺笑,“小鬼,你是太低估我,還是太高估自己?你忘記禁軍已經基本都是咱們的人了嗎?他能玩出什麽花樣來?”
“他們能玩出什麽花樣來?”這次發話的不是夢境中的瑞王爺,而是禦案後的崇化帝,“西疆所駐紮的,是我國最骁勇善戰的部隊。蠻族各部要聚集起來,先要長途奔波。如此饑餓疲憊之師,豈是我國将士的敵手?”
“話雖如此,”黃全道,“但萬歲切不可輕敵。臣以為,倘若蠻族各部真的團結一心,其作戰能力不容小觑。雖然交戰起來,我軍未必失敗,但傷亡只怕會十分慘重。不如在蠻族各部尚未會合之前,将他們各個擊破,這才可以既打擊敵人的嚣張氣焰,又避免我軍遭受太大損失。”
“說來說去,安平伯還是放不下軍權。” 靈恩冷笑,“你是不是接下來就要說自己對付蠻族經驗豐富,要請纓出戰?”
“老臣年邁,并無請纓之意。”黃全道,“老臣只是想推薦曹躍和徐德久。曹躍曾經單騎深入敵營,斬殺蠻族大将。蠻人對他懼怕萬分。有他領兵,我軍氣勢上就先勝了三分。而徐德久熟悉蠻族山川地勢,讓他安排部署劫殺各部首領,必定可以使我軍事半功倍。”
“哈,你老嗎?真看不出!” 靈恩上下打量着黃全,“之前要奪你軍權的時候,多少人出來替你鳴不平。你現在是要說,他們都錯了嗎?真是枉費那群人的一番苦心吶!你可要想清楚,本太子将你今天的這番話傳出去,你将來再想要他們支持你,可就困難啰!是要你的擁護者,還是要保持表面的清高?世上可沒有當了婊子又立牌坊的事!”
“老臣不要擁護者。”黃全道,“相信那些之前替老臣說話的人,也其實不是為了老臣,而是為了百姓社稷着想。在朝為官,豈能結黨營私,危害社稷?”
“你……”靈恩被他堵得一時語塞。
“靈恩,你還不住口?”崇化帝狠狠瞪了太子一眼,“安平伯坦坦蕩蕩和朕說邊疆安危國家大事,你卻在這裏胡攪蠻纏,大發朋黨之論。你不覺得丢臉,朕還舉的丢臉呢!快帶着你這個莫名其妙的教書先生,給朕滾出去!”他拍案號令左右的太監:“你們愣着幹什麽?還不把太子和那腐儒給朕趕出去!”
太監哪裏敢碰靈恩,只上來拉那孟夫子。而這就好像已經動手拽了靈恩一樣。他的面色由紅轉白,又白轉紅,變成好似豬肺一般的顏色。一甩袖子,大步沖出禦書房去。
“讓安平伯見笑了。”崇化帝起身走到黃全的跟前,“安平伯不計前嫌,一心為國,朕甚為欣慰。”
“老臣與萬歲沒有前嫌。”黃全道,“從前聖祖先帝當政,老臣為國征戰,後來中宗先帝繼位,老臣還是為國征戰。如今皇上繼承大統,只要國家需要,皇上允許,老臣還是願意披挂上陣,馬革裹屍。”
崇化帝愣了愣,眯着眼睛盯着黃全,似乎想推敲他這話後面是否另有深意。然而黃全猶如一尊鑄鐵的塑像,巋然不動,表裏如一。
他就是這樣,所以我才懼怕他,杜宇想,就算我武功在他之上,随時可以取他的性命,可是他這樣坦蕩,這樣慨然,這樣無所畏懼,是刀劍所殺不死的!
崇化帝嘆了一口氣:“如果滿朝文武,都和安平伯一樣的想法,那該多好。”
黃全不為所動:“如果皇上也和老臣一樣的想法,那皇上今日就不會有此一嘆。”
這是什麽意思?杜宇不解。但是他看到崇化帝身子僵了僵,眼神也變得兇狠。不過随即又恢複了,道:“世人愛說‘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但朕卻十分讨厭這句話。一切的因果,都是自己選的。既然深思熟慮才做出選擇,何必浪費時間去後悔?倒不如做好眼下的每一個選擇——安平伯,你既然凡事以百姓福祉社稷安危為先,那朕就成全你,派你去西疆和蠻族作戰。你擔得起這個職責嗎?”
“老臣萬死不辭!”黃全跪下。
“那好!傳朕旨意——”崇化帝大聲道,“拜安平伯黃全為撫遠大元帥,領西疆事,務必殲滅胡虜,撫定疆陲。”
那天從禦書房裏發出來的聖旨還不止這一條。
恢複了黃全的軍職,崇化帝立刻召見了兵部的諸位侍郎與郎中,以及數位在京賦閑的武将,商議具體的作戰方略。
這些人在杜宇看來全然陌生。他注意到,有一部分人始終圍繞在黃全的周圍,而另一部分人則圍着自己。不過,無論是那一邊的,衆人都有一種奇特的熱情,各抒己見,侃侃而談。
杜宇這位兵部尚書,只怕是唯一一個不明白大家在說什麽,也無法插嘴的人。
根據衆人的意見,崇化帝決定将守備京畿的部隊也交給黃全,同時從各地再調集二十萬人馬,随他開赴西疆,以便給蠻族致命的一擊,讓他們百年之內都不會再進犯中原。同時,為了保證前線士卒的生活,傳令距離西疆較近的乾嘉官倉,調五十萬石糧草,以為軍用。
于是,調兵、遣将、征糧、運糧……旨意一條條的發了出去。黃全以及各位文臣武将也都一一領旨離開。
最後只剩下杜宇,好像是一個多餘的人。
什麽天子信臣,什麽國之柱石?簡直是個笑話。
崇化帝活動着筋骨,笑望他:“小鬼,你在想什麽,如此出神?”
杜宇苦笑:“臣……臣在想,如何才能為萬歲分憂……臣這個兩部尚書,好像浪得虛名。”
“這是什麽話!”崇化帝道,“你不要着急,小鬼。你之前大病一場,身子還沒好呢。等恢複了過來,再替朕辦事。朕有許多事情,只能交給你辦。”
比如呢?杜宇實在想象不出自己能做什麽。他已全都忘記了呀!他是個傀儡呀!崇化帝卻好像不相信這事。連帶的,他也懷疑起來。穆雪松不會是信口開河騙他打開牢門吧?
“都已經這個時辰了?”崇化帝看着天色,“朕還說今天要和你去一個地方呢!”
“如果皇上累了,明天臣可以相陪。”杜宇說。
“不行。”崇化帝道,“這個地方一定要今天去。”
君臣二人都換了家常的衣服。只有兩個禦前侍衛跟着,乘車離開了禁宮。
不久,出了京城的西門。一路上,村莊疏落,田舍荒涼。行駛大約一個時辰,在一處小山坳停了下來——前面枯樹張牙舞爪,茅草足有半人多高,車子已經過不去了。崇化帝即下了車,步行沿小路往前。
杜宇和兩名侍衛替他披荊斬棘開辟道路。漸入深山,天更陰沉,也有些暗了。
這時,便見到草叢中露出兩個石碑來。
崇化帝停下了腳步,以手撥開茅草,好像生怕動作猛了會碰疼那石碑似的,萬分輕柔地拭了拭碑面——杜宇探頭看,那上面并沒有字。
我來過這裏嗎?他問自己,仔細搜尋記憶的每一個角落,并沒有印象。
“朕早想帶你來了。”崇化帝幽幽開口,“不過,以前沒有這樣的機會。今年終于……終于可以……”
又撥開幾叢茅草,擦拭另一塊石碑。侍衛想上前代勞,卻被阻止了。
“你們離遠些守着。”崇化帝道,“朕有話要和杜大人說。”他在石碑前席地坐下。
兩個侍衛不敢有違聖命。
杜宇默默地走到崇化帝的身後。這才驀地看見,其中的一塊墓碑的底部刻着一朵半開的蓮花。
這墓中是什麽人呢?問題翻滾在他的胸口,卻不敢發問。
“你看過《聖祖實錄》。”崇化帝道,“可知道聖祖六子,如今何在?”
“大皇子,四皇子夭折,六皇子戰死,中宗先帝業已駕崩。”杜宇回答,“只有皇上……”
“還有五皇子。”崇化帝幽幽道,“你忘記了?”他扭頭看杜宇。
杜宇豈敢讓當朝天子仰視自己,連忙矮身跪下。“五皇子通敵謀反,死于圈禁之中。”
“五皇子就在這裏。”崇化帝指了指面前的墓碑,“這裏是朕的五弟和弟妹。他們沒有謀反。”
為何同我說這些?杜宇不解,可是心中某一處忽然開始抽疼。仿佛是一個傷口,過去為了要隐藏,在上面裹了一層層的布,年長日久,已經發臭,腐爛見骨。如今,卻忽然被解放出來。他的雙眼酸痛,視線模糊。
“朕無能,雖然知道真相,卻不能為他們平反。”崇化帝道,“因為替他們平反,就是指責聖祖先帝。所以,朕不能幫他們修葺墳墓,也不能将他們的靈位供在太廟……甚至,朕不能光明正大的來祭掃他們——朕的苦處,你明白麽?”
杜宇不明白,但是狠狠地點頭。
崇化帝拍拍他的肩膀:“小鬼,朕對不起你。朕答應替你報仇,沒想到到頭來卻要你為朕奔波。朕想好好補償你,卻怎料現在只能……”他的聲音哽咽,說不下去了,化作一聲長嘆:“唉,你聽不懂朕在說什麽吧?那也好——你記住,你是杜宇,是天子第一信臣,從今往後,榮華富貴都是你的。”
我是杜宇……我是天子第一信臣……
這句話太熟悉了。虛幻之中,那個神秘的聲音和自己說了不知多少次。杜宇喃喃地重複,又想,若自己真的是中了仙人拉纖的傀儡,那麽操縱自己的那個人,難道是崇華帝?
此念方起,他又立刻推翻了——不可能!瑞王爺是我的大恩人,他待我猶如自己的子侄一般,怎麽可能把我變成傀儡呢?
一定是另有旁人。
不,既然連瑞王爺都這樣肯定我就是杜宇,那撒謊的人必然是穆雪松了!
我就是杜宇。是天子第一信臣!他在心中堅定地重複。
然而這個時候,頭痛的感覺再次襲來——和以往不同。過去感覺頭顱像要爆裂,而此刻,卻仿佛有一根針,游走在他的腦中,忽兒前,忽兒後,忽兒左,忽兒右,似乎想要把他腦袋裏那些零碎的片段都串起來,縫起來,連成一片。
尖銳的痛楚,讓他渾身痙攣。蜷縮在地。
“小鬼,你——”崇化帝驚愕,“你怎麽了?”
“臣……”杜宇快要連氣也喘不上來了。忽然感覺腦中的針直插風府穴,他就用盡全力,擡起手來去腦後尋找。竟然真的被他摸到一件刺手之物,捏住了猛然一拔,滿手鮮血,一根三寸長的蚊須針。
“小鬼,怎麽會這樣?”崇化帝驚愕,“你……你受傷了?”
“我……我……”杜宇呼吸急促,眼前忽然黑暗,但又好像有閃電劈開夜幕——
他又看見桃花林,看見那對中年夫婦,看見小娴。然後他又看見桂花,看見九曲橋。看見冰天雪地,看見雪地上的雀鳥。看見魏娘,看見阿福,看見小娴,看見院子裏曬着的漁網。那是一個美好的黃昏,炊煙漸漸熏黑了天幕,飯菜的香味彌散在房舍間。
然而當天空全黑下來的時候,忽有怪異的風聲傳來。黑色的人影一條接一條越過院牆。
是什麽人?魏娘喝問。可是才走出門來,就已經身首異處。
阿福聞聲由後面趕出來,未出聲,也到在血泊中。
“孽種在那裏!”黑衣人逼近。
杜宇不知自己為何在在此,也不知自己為何手中會有劍。可是劍那樣沉重。他奮力劈砍出去,卻傷不了那黑衣人分毫。
“小文,出什麽事了?”這次是小娴出現在院子裏。
杜宇無暇回答,明晃晃的兵器,将他包圍。他只能奮力搏鬥。可是他沒有力氣了。他為何這樣疲憊?他為何招式淩亂?
“呼”地一聲響,他見到一把鋼刀朝自己當頭砍下。躲不過了。腿腳完全不聽使喚。他死定了!
可這個時候,小娴撲了上來。他未明白發生了什麽,已經滾開很遠。而鮮血從小娴的身上噴湧而出。
“姐姐!”杜宇叫。
小娴死死抱住那個行兇的人:“弟弟,你快走……快走!”
“姐姐!”他撕心裂肺。
“小鬼!小鬼!”崇化帝搖晃着他。
他的眼前又明亮起來。暗夜的慘劇消失不見。
“姐……姐姐……”他茫然。
“小鬼,你……想起來了?”崇化帝盯着他。
“我……我想起什麽?”杜宇胸中猶如刀絞,頭痛愈加厲害。
“你……你想起……五皇弟……想起墨蓮?”崇化帝聲音顫抖。
“墨蓮?”這名字像是霹靂,震穿杜宇的鼓膜。
天空又飄起了毛毛雨,看在他的眼中,好像桃林中缤紛的落英。
墨蓮,是那個娴靜美好的人,她去了哪裏?她從那繡滿飛鳥的薄紗帳外走了出去,她跌坐在九曲橋上,她問:你剛才聽到了什麽?
“我聽到……”那話語燙着他的喉嚨,讓他不吐不快,“我聽到那人說,你已經忘了自己的身份了,不過,念在你對太子殿下忠心一片,他不會揭發你,但是,臘月廿三,祭竈那天,就是最後的期限!”
“小鬼,你說什麽?”崇化帝全然不明。
杜宇自己也不明白。并且也沒有時間去深究,因為他看見半空中有一條人影撲下。是東方白,手持鋼刀,口中大喝:“狗賊!納命來!”
“王爺小心!”杜宇一個翻身,将崇化帝推到了墓碑後,又伸手抓向東方白的鋼刀,同時大喝:“有刺客!快救駕!”
侍衛卻不答應。
東方白嘿嘿一笑:“別白費力氣了,那兩個蠢材早就被老子解決了!現在老子就殺了你這個畜生,再取這狗皇帝的性命!”說話間,刀出連環,将杜宇周身要害全都圍住。
飛霜刀譜,杜宇的腦海中閃過無數個對戰的人影——東方白的招式,自己再熟悉不過了。曾經和他拆解過無數次,虛實快慢,無不了若指掌。為什麽?現在卻不是計較的時候。要化解了眼前的危機。
他咬住嘴唇,凝神應付。須得速戰速決。萬一東方白還帶了幫手來,王爺——不——皇上就危險了!
東方白全然是拼命的打法。只攻不守,刀鋒霍霍,揚得周遭砂石亂飛,打在墓碑上噼啪直響。崇化帝甚至不能探頭出來一看究竟。
“姓杜的,你是不忠不義的衣冠禽獸!”東方白邊砍邊罵,“我今天非要取你狗命不可!”
杜宇不理會他,只想占據一個有利的位置,好掩護崇化帝先離開。而東方白卻也不傻,冷笑一聲,一面揮刀斬向杜宇胸前要害,一面橫掃一腿踢斷了其中一塊墓碑。崇化帝不防備,慘呼一聲,已經被壓住,動彈不得。
“今天就是替天行道的日子!”東方白大吼。
不能再拖下去了!杜宇看準他鋼刀的來勢,不躲不閃,直到那刀鋒已經觸到自己的胸口,才猛然一側身,繼而用手肘朝對方的軟肋撞了過去。東白白一怔,已着了道兒,肋下劇痛,武器也握不住。杜宇趁勢飛起一腳,将鋼刀踢飛。
“好奸賊,你的武功……還真不錯!”東方白面孔扭曲,卻還不罷手,揮拳再次攻上來。
杜宇豈敢怠慢,連忙接招。只是他沒有想到。東方白這幾拳都是虛招,只将杜宇引了過去,他自己卻忽然飛身撲向崇化帝,看架勢,是想用整個人的重量砸在那墓碑上,将崇化帝活活壓死。
糟糕!杜宇連忙欺身上前,伸出手去,堪堪抓住東方白的後心。
“你這魯莽的瘋子!”他罵,同時發狠将東方白摔了出去。
他這一招已是強弩之怒,力道并不算大。然而東方白卻好像被摔傻了。坐在亂草中,呆呆片刻:“你……你說什麽?”
“我說什麽?”杜宇被他問得莫名其妙。
“你說我是魯莽的瘋子?”東方白瞪着他。
“你……你刺殺當今聖上,難道不是瘋子嗎?”杜宇不敢懈怠,用身體擋在崇化帝的跟前。
東方白還是瞪着他,好像根本不認識他一樣。接着,那對銅鈴般的眼睛忽然變得血紅。“嗷!”一聲吼叫,仿佛野獸:“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我要殺光你們!”他揮舞着雙臂,猛撲向前。
這下杜宇完全看不明他的招式了,只感覺到掌風剛勁,殺意凜冽,一丈開外都被逼得喘不過氣來,全然失去了應對的力量。然而東方白卻又并沒有向杜宇和崇化帝這邊攻過來,而是在數丈見方的範圍內上下游走閃轉騰挪,他遇見小樹,就揮掌劈斷,遇見大樹,就沖拳打穿,碰到荊棘灌木,則是左右開弓,仿佛想把這些一叢叢的阻礙硬生生撕裂。而又有些時候,分明他面前什麽也沒有,他還是連劈帶砍,好像是在和看不見的敵人争戰——
撕裂!撕裂!左手撕右手,右手撕左手!
杜宇感到一陣膽寒。自己曾幾何時,也是如此。
小安……小安變成了一團血霧!
小安是誰?
“我要殺光你們!”東方白轉過頭來。這一次,看到杜宇了。“我要殺光你們!”他十指如鈎,抓向杜宇。
杜宇一駭,急忙閃避。但東方白出招快如閃電,緊接着,又殺到他的面前。杜宇再躲,他再攻——這已經沒有任何的招式可言,好像市井的地痞鬥毆,只是出手更快、更狠,應付也更加費力。漸漸的,杜宇氣喘籲籲,四肢也開始不聽使喚。
“小……小鬼……”崇化帝虛弱的聲音,“你走吧。這人瘋了,你走吧!”
杜宇咬緊牙關:怎麽能放棄?既然走到了今天,既然已經犧牲了那麽多,只差一點點,再堅持片刻,就可以成了!此刻放棄,之前的一切,豈不都白費?爹娘的仇,不是都交給他了嗎?
豁出去了!他大喝一聲,拼着被東方白抓傷的危險,雙拳齊出,猛擊對方胸腹要害。而東方白竟然也不防守,只是一味地向杜宇的脖頸掐過來。
幾乎同時,杜宇的拳頭重重打在東方白的胸口,他甚至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