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剛才,似乎有人向我求婚
很久以後,在填寫婚姻狀況的時候,宋谧都會回憶起他提着一件特侖蘇和兩斤紅富士去看晏清河的那天。在那個午後,他和本以為無緣再見的初戀對象,僅用了不到三分鐘的時間,就确定了長達一生的婚姻關系。
這個故事要從一年以前的五月十八日上午十點四十七分開始說起。
親媽魏女士來了個電話,安排宋總中午抽空和她牌友老陳的兒子相個親。
宋谧一句 “不去” 在喉嚨轉了一圈,最終還是沒說出口。
當今社會把信息素水平劃分為六個等級,S 是最高級,E 是最低級,尤其是針對 Omega 性別,信息素的等級越高代表着個人素質越強,但受孕幾率也會直線下降。即便是同樣為 S 級的 AO 伴侶結合的生育率,也低于1%,如果夫妻發生肢體沖突,到底是西風壓倒東風,還是東風壓倒西風,這還當真不太好說。
娶一個 S 級 Omega 等于放棄生育後代,這已經成為了某種常識。因此身為 S 級 Omega 的宋谧很早就放棄了一些不現實的想法,一心一意搞事業——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宋總有四百天都在辦公室加班。
魏女士在電話裏囑咐了幾句,心裏也知道自家孩子這情況,底氣弱了,聲音就越來越小。
不過抛開性別原因而言,宋谧本身對于結婚這件事興致平平。但架不住家裏老人催婚。三個月以前,老太太下樓的時候跌了一跤,住進醫院就一直沒出來過。
“醫生說婆婆的病沒多大起色,大概也就一年時間了…… 不管怎麽樣你還是先去見一面吧,沒事兒多來陪陪老人家。” 母親說話的聲音很輕,內容卻沉重,最後隐隐約約帶了哭腔。
“…… 知道了,我會去的。”
宋谧剛記事的時候,魏女士和宋先生就離家創業去了,一直都是老太太照顧他。婆婆起得早,天天六點就得去趕集,但從來沒舍得叫醒小孫子。等過了日上三竿,小宋谧悠悠轉醒,擡眼就能看見床邊上有一碗涼蝦。
白白的 “蝦仁兒” 在黃澄澄的糖水裏晃悠,碗的一邊還有幾塊冒涼氣的冰疙瘩,擡頭就能看見老太太拿了鐵勺進來,在搪瓷碗沿 “铛铛” 敲兩聲,嗔他:“小懶豬起床咯。”
夏天是涼蝦,到了冬天,床邊櫃上就是熱乎乎的小糍粑。糯糯的團兒在花生芝麻面裏打個滾,規規矩矩地躺在碗裏,只等着小主人起床享受。
老太太對小孫兒疼到了心窩子裏。聽魏女士說,老太太知道他是 S 級 Omega 的時候,沉默半晌,最後也只是嘆了口氣,什麽話都沒說。老太太并不因為性別而看輕他,只是擔心他會因為性別過得不好,擔心得不到人照顧。老一輩人,總覺得 Omega 是要人照顧的。
這樣的擔心持續了二十七年。小宋谧越長越高,老太太卻越來越佝偻,到最後躺下了,住進醫院,情況一天比一天糟糕,嘴裏還是念着:谧谧有對象了嗎?
宋谧默不作聲地握着老太太的手,等她睡着了,才把那枯枝一樣的手放在床上拿被子蓋好,出門奔赴一個又一個相親飯局。
他提前十五分鐘到了餐廳,點完菜拿手機看了二十分鐘文件,那位陳先生才不慌不忙地露面。遲到了也沒句道歉的話,那人只是抱着手坐在椅子上來回打量他的外貌,眉頭皺起又松開,嘴裏還時不時 “啧啧” 兩聲。
過了一會兒,Alpha 緩緩問道:“宋先生也是 A 大畢業的嗎?”
“嗯,11級的。”
“這麽巧,我08級的。”
宋谧耐着性子敷衍:“原來是陳學長,08級真是人才濟濟。”
對方搖搖頭,神色看上去頗為謙虛,只是語氣帶着若有若無的優越:“不敢當,我也就是作為優秀畢業生發言了走了個過場而已,最厲害的還是晏清河,他可是那一年的優秀畢業生代表……”
晏清河。那确實是厲害的。
在其他人穿着大學城地下商業街選購的廉價西裝,手忙腳亂地百度 “領帶打法圖解” 的時候,晏清河已經穿着高定三件套從容地游走于商務談判之間了。
“有的人生來就和別人不同。” 看到這句話的時候,宋谧忽而就想起了晏清河。那種思緒是非常自然的,就像是水流從高處傾瀉而下一樣,合乎公理,無需證明。
他第一次看見晏清河的時候是在大一,那人叉着手斜坐在系主任辦公室的沙發裏,轉過頭看了他一眼。不是很快地瞟了一眼,也不是略顯輕浮地打量,那個人就是轉過頭,仔細而妥貼地将他放進自己的眼睛裏,眼角上揚,笑了笑。
以嚴肅刻板著稱的系主任親切地拍了拍宋谧的肩膀,把他介紹到那個人身前:“清河,這是你的學弟宋谧,11級我最看好的孩子。”
“你好,我是晏清河。學弟名字怎麽寫?”
宋谧面無表情,拿了張紙,老老實實地寫下自己的名字。
“四海谧然,宇內宴清。” 辦公室的窗子開着,夏天的午後免不了悶熱,但在晏清河說話的時候,忽而就有一陣風吹過來了,他伸出白皙修長的手,“宋谧,很高興認識你。”
明明是最尋常不過的一句客套話,但換了晏清河來說,偏生多了幾分真摯動人的味道。宋谧直直地看着人家的手,半天才将自己的手放上去飛快地握了一下。
“晏清河啊,他最近不太好……”
這三個字把宋谧拉回了現實,對方幸災樂禍的表情看起來異常刺眼。宋谧将右手伸進西裝口袋裏反複地摩挲着煙盒,耐着性子問道:“怎麽?”
陳先生心滿意足地分享着他人的不幸:“他家出了車禍,父母雙亡,他倒是活了下來,從 S 級 Alpha 退化成了 E 級 Alpha,現在還在醫院裏躺着,估計下半輩子算是完了……”
說不意外是假的,宋谧從未想過自己能有和天之驕子産生共鳴的那一天。
一個 E 級 Alpha,一個 S 級 Omega,一個娶不到,一個嫁不掉。也不知道誰更可憐一些,不過結婚也并不是人生的必選項,不能和喜歡的人一起共度餘生才是最難過的事實,但是實際上能和愛人攜手一生的人才是少數幸運的人。宋谧的運氣向來不怎麽樣。沒想到他走神的幾十秒以內,陳先生已經開始規劃起了婚後生活。
“宋先生,我在 X 集團擔任市場總監,你明白,像我這樣的職業照顧家裏的時間可能比較少,婚後我比較希望你可以全職在家照顧小孩和老人……”
宋谧将細煙叼進嘴裏,撥開了打火機:“先生,請問您年薪多少呢?”
對方看着他點煙的樣子皺了皺眉,又故意裝作沒什麽大不了的樣子報出一個數字:“稅後一百二十五萬左右。我可以出首付,以後按揭共同承擔,在三環以外按揭買套兩居室做婚房問題不大……”
“一百萬?”
“準确地來說,參照去年水平,應該是是稅後一百二十五萬七千左右。”
宋谧把只吸了一口的香煙摁滅在煙灰缸裏,細長的香煙被他生生拗成兩段。他輕輕地敲了敲桌子,示意服務生埋單。
“尊敬的陳先生,您的自信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感謝您參加這場相親,不過很抱歉,我暫時還沒有精準扶貧的打算。”
這場相親既算不上成功,也算不上愉快。但宋谧并不感到不快,他甚至客觀評估了一番,認為這場相親價值頗高。
他至少知道了一點晏清河的近況。
他和晏清河并不是什麽很親近的關系,選了同一個導師,勉強稱得上師兄弟,但是連彼此聯絡方式都沒有。
上一次接觸還是在過年的時候師門群發紅包,晏清河發了口令紅包,他搶到了 “運氣王”,對方給他發了一條語音。
“師弟,該你了。”
宋谧聽了七八次,聽的重點放在稱謂上。晏清河說這話的時候顯得和他很親近,宋谧的思緒忍不住發散開來。他甚至可以想象出那人說出這句話的表情,那雙微微上揚的眼裏一定盛滿了溫和的笑意,等他收攏思緒,卻發現自己已經連發了二十五個紅包。他等了許久,聊天記錄已經翻過了三頁,晏清河也沒有再說一句話。
大學時沒什麽聯系,畢業後就更不可能發生關系,今天如果沒聽人提起,宋谧以為自己已經不會再主動想起這個名字了。
共處的短暫時光裏,他們正面接觸的次數一只手就能數完,更多時候是宋谧遠遠地看着他。
宋谧準時到達晏清河的每一場比賽,站在最後一排看完全場。一開始他只是看,看得多了,就知道了很多細節,比如那個人的球衣數字是9號,比如他因為潔癖不喜歡和人發生肢體接觸,再比如他只喝某個品牌的礦泉水。
水的牌子很特別,是一個進口品牌,只在市中心的國際連鎖購物中心才能買到。它的價格也同樣特別,二十三塊。大抵是有什麽原因,晏清河才對這個品牌異常執着。但這個原因宋谧不清楚,就像他不清楚一瓶純淨水為什麽這樣貴。
他最好的朋友秦瑜偶爾會陪他一起來,但是更多時候是他一個人來,他并不孤單,因為有晏清河在的場次總是熱鬧的,包裏還有兩瓶水陪着他。他把其中一瓶留給自己,另一瓶卻不曾送達晏清河手上。他會等人群散去之後,将它放在晏清河遠投過的籃筐下面,至于它最後怎麽樣,宋谧已經不再關心。
因為關心也不會再有結果。無論他看多少場球賽,買多少瓶水,終究也只是自我感動。晏清河應該是不記得他的。
相親結束的時間比預想的早了太多,宋谧發動了車子,卻不知道開往哪裏。他習慣性原路返回,卻發現自己對每一個紅燈都失去耐心。他在下一個路口選擇了和公司相反的方向,将車停在路邊,宋谧靜靜地吸完一支煙,最終在導航儀鍵入晏清河醫院的名稱。
恰巧的是,這個路口右轉的剛好是到達目的地的最短路線。他很快到了那裏,在周遭找了兩圈,卻沒看見一個花店,只得在小賣部買了一箱特侖蘇和兩斤紅富士,又在住院部門口站了四五分鐘,才遲疑着走進去。
正值午休時間,病房區格外安靜。 開了五十多分鐘的車才站在了對方病房前,但在下一秒,宋谧卻開始思考把禮品委托給護士移交的可能性。這樣貿然拜訪,會不會太過打擾?他如此想到。宋谧不是很願意承認,他有那麽一個瞬間,甚至是恐懼的。他害怕晏清河用錯愕的目光看着他,詢問他的身份。僅僅只是這樣的念頭,就足以停住他走進病房的腳步。
他甚至找不出一個探病的借口。
宋谧悄悄地把手裏的東西放在門外,他停了一會兒,正要離開的時候,卻被病房突然傳出的聲音釘在原地。
“清河,我知道現在提這個要求不太合适,但……”
不合适的要求,就不應該被提出。說出這種話的人,心裏本來就含了道德綁架對方答應的念頭。宋谧腳步一頓,退回病房門外,不太正當地透過小窗窺視病房裏的情況。
一對中年夫婦和一個男性 Omega 站在病床前,将光線擋得嚴嚴實實,絲毫不肯施舍一絲一毫給病患。Omega 長得很漂亮,他咬着嘴唇,委屈得掉下眼淚來:“我們已經不可能再結婚了,你把退婚協議簽了好不好…… 這對我們雙方來說,都是一個合适的選擇……”
宋谧覺得有點煩躁,這人一直擋在他眼前委屈巴巴地說個不停,搞得他從這個角度根本看不到晏清河。過了一會兒,那人大概是說累了,走開去喝水,宋谧才終于看見躺在床上的那個人。
這是…… 晏清河嗎?
他瘦得臉頰幾乎凹陷下去,輪廓越發蕭索。宋谧心口縮了一下,他覺得很冷,那種寒意通過金屬門把的傳遞直直地浸透到他的心口上。
與此同時,躺在床上的人握了 Omega 殷切遞過的筆,在一張紙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那人落筆的那個瞬間,于宋谧而言,像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宋谧反複告誡自己不要給對方帶來困擾,但理智決堤的那個瞬間他心裏感覺到一種難以言明的不快。他擰開了房門的動作有些重,單薄的木門狠狠地撞在門碰上,病房的牆似乎顫了顫,那樣大的動靜甚至引起了醫護人員的關注。
一瞬間的功夫,他便立即成為了所有人目光的焦點。
包括晏清河。
晏清河深黑色的瞳孔微微放大,閃過幾絲晦暗的情緒,但又很快恢複如常。宋谧不知道自己的感覺是否準确,因為晏清河的動作細微且快速,但他的目光無法再從床上的人身上挪開。
他們短暫的對視,晏清河随即移開了視線,就在這一秒,宋谧恍如被蠱惑一樣,做出了一個倉促的決定。
“學長,現在你沒理由再拒絕我了。”
打開了一個口子,後面的話也很輕易地說了出來。
“晏清河,你願不願意和我結婚?”
伴随着這句表白,清冽沉靜的焚香氣息傾瀉而出,占據了整個病房。在 S 級信息素壓制之下,那位陌生的 Omega 俏臉煞白,幾乎快要跌坐在地上。他的母親及時的攙扶着他,但母子倆面色不太好看。那位父親又驚又怒,上前幾步欲圖說點什麽,但卻又想起自己是理虧的一方,于是只好閉口不言,一張臉漲成豬肝色。
沉默延續着,宋谧不在乎其他,他只看着晏清河,默默地釋放着自己的信息素。
“好。” 晏清河突然說道,順理成章地接下他的表演。
這句輕飄飄的回答像按下了什麽東西的 “暫停鍵”,停滞了宋谧的思緒,也定格了病房裏攀升的信息素濃度。
待宋谧回過神來,只聽見房門被大力關上的撞擊聲。他甚至不清楚晏清河的未婚妻,不,前未婚妻一家是何時離開的,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撞門的聲音不如自己響。他的手指仍然放在晏清河的臉側,指尖觸感溫涼,他卻感覺恍若灼燒,只得略帶歉意地将手撤離。
他記得晏清河不喜歡和別人發生肢體接觸。
宋谧突然說不出話來。他驚覺此刻彌漫在二人之間的沉默似乎是晏清河在用不同的形式表達內心真實的反感。對方沒什麽表情的臉像是暴風雨前的平靜海面,微微的波瀾下似乎掩蓋着驚濤駭浪,宋谧越發慌亂,只得沉默着別過了臉。
內心的羞恥感淩遲着他,他不知道要說什麽好,正打算道別離開。但剛一起身,就被人攥住了手腕。
很涼。
這是他唯一的想法。
記憶裏,八年前交握的那只手的微涼曾讓他心跳加速,現在的寒意卻凍得他心口瑟縮。他握得很緊,緊得讓宋谧有些無措,宋谧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麽,只得低頭道歉。
“抱歉,我不應該……”
晏清河卻沒有松開,只是轉過頭來,一雙眼直直地盯着他。此時窗外陽光熾熱,曬得大地一片慘白,蟬鳴如同浪潮般此起彼伏,寂靜得近乎喧嚣。
宋谧在自己震耳欲聾的心跳中捕捉到晏清河的聲音,精确地感受到那絲一閃而過的戲谑,和随後而來的無盡審視:“剛才,似乎有人向我求婚。”
心髒跳動的聲音比蟬鳴更加聒噪,宋谧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12.27 才把這一章修好,在磕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