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夏季午後兩點,正是一天最熱的時候,一絲風都沒有,地面吸收的太陽熱量此時都返了出來,整個城市又熱又悶。
身處在十樓的腹腔鏡科病房,仍能聽到樓下樹上的蟬鳴,天氣越熱,蟬兒們反而叫的更歡。
大多病人都在午睡,只有往來的護士頂着蒸熱的下午在忙碌。
病人休息了護工們也才能得到一些歇息,他們有的在病房外踱步,有的則懶洋洋地靠着牆,沒有精神的打着哈欠。
中午的飯盒早就洗好了,方彩雲閑不住,在病房裏又來來回回忙了好一會,才拿了本《故事會》坐在床邊,又找出了老花鏡,半眯着眼睛看起來。
陳汐側目看着母親,幾乎全部發白的頭發,粗腫的手指,小臂上也布滿了老年斑。
人們總是忙于生活,忙于完成什麽,達到什麽,眼裏往往只有目标。
可當回頭停下時看看身邊的親人,才發現孩子早已不是小時候的可愛模樣,已經有了自己的脾氣和個性;而父母也早就白了頭,彎了腰,皺紋爬上眼角。
每次看看母親,老态都在加深,母親的背越來越彎,個子越來越矮,曾經撐起家的那個女人變了樣。
也正是這不斷的變化,加上陳汐自己內心的恐懼,一次次想要的争取或者止于母親的話下,或者幹脆沉默于心。
此時,兩個聲音在陳汐心中相互交戰着,增加了這時的躁悶。
“媽,你要不要睡會?”
方彩雲把花鏡往鼻子上拉了下,從鏡片上方瞅了眼陳汐。
“不睡了,我現在覺少,腦神經也不好,白天稍微多睡一點晚上就成宿的睡不着,所以我現在也不午睡了。”
在兩句簡單的對話後,病房裏又靜下來。
陳汐心中的嘈雜卻和外界的寧靜截然相反,她想着各種可能,矛盾的心情翻來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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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次次閉上眼,又睜開,再閉上,又再次睜開。
放在身體兩側的手雖然綿軟無力,可也因為緊張而虛握着。
方彩雲手裏那本《故事會》眼看就要看完,在耳邊又一次響起書頁翻動的聲音後,陳汐仿佛才做了決定,整個人都輕松起來。
“媽,我有些話想和你說。”
“是關于她的事嗎?”
聽到母親的反問,陳汐先是心裏一驚,但很快又靜了下來。
“嗯。”
對于女兒陳汐的變化,方彩雲是有感覺的。
這半年來,從過年之後,方彩雲就再沒有從陳汐那聽到任何關于李妙瞳的話,心細的老太太依稀察覺到,她們兩個人之間或許是出了什麽問題。
但是陳汐不提,方彩雲自然也不會問,她自然是希望女兒真能徹底忘了那個孩子。
然而這次陳汐的急性闌尾炎發作,是李妙瞳發現并且及時送醫治療的。
手術之後,陳汐的眼神中很明顯的多了一絲眷戀和主動。
早上李妙瞳回去後,陳汐便時不時往病房外觀望,留意着每一個進來的人。這些變化都逃不過方彩雲的眼睛。
所以當女兒猶猶豫豫地想要開口時,方彩雲早已料到她想說的是什麽。
方彩雲合上書,摘下花鏡,緩慢地起身去找眼鏡盒。
“你現在剛做完手術,身子弱,不要說這些事了,我不想和你吵。”
“媽,我沒想和你吵,而且……以後我和你說,也是一樣的。”
方彩雲收好了花鏡,看了看半躺在病床上的女兒,微微嘆了口氣,又坐回椅子上。
“這都幾十年了,你就……就非得這樣嗎?”
“不是我非得這樣,媽,我……我就是這個樣子。”
陳汐直視着方彩雲,目光比每一次都堅定。
“我就是這樣的,我就是喜歡她,就是那種……你覺得'不正常'的人……”
陳汐輕輕閉上眼,睫縫中閃着淚光。
“對不起,可你的女兒就是這樣的,即使這麽多年,也還是讓你失望。我不指望你能接受這樣的我,但是,對于她,我不想再躲下去了。”
方彩雲默默地搖了搖頭。
“咱倆今天不說這個行嗎?你先好好把身子養好,以後再說。”
“媽——”
陳汐喊了一聲,而随即她又立刻皺緊了眉,右手不自覺地摁在腿上,臉上的表情也痛苦起來。
“怎麽了?是不是扯着刀口了?你看看你,咱不說了行嗎?咱們回家再說。”
陳汐強忍着痛,一手拉住方彩雲的手,讓她坐下,另一手生硬地朝母親擺了擺:“我沒事……沒事……”
疼痛迅速在陳汐的額上鋪了一層冷汗,她閉着眼緩了會,才再次用力擡起眼皮,看向方彩雲。
方彩雲又氣又無奈:“唉,你這是幹嘛這是,咱不說了行不?你再這樣我回去了,你這麽能耐也用不着我管了,讓曉悅照顧你,我不跟你說了。”
雖然嘴上這麽說着,可是方彩雲的身子卻一動沒動,眼神裏也是明顯的放不下。
陳汐看着這樣的母親,微微笑了笑。
“媽~~”
陳汐伸手去握方彩雲。
看陳汐還有些費力,方彩雲主動把手遞過去。
摸着老母親粗糙的手紋,陳汐鼻子有一點點酸,情緒有些亂了,每次的那些擔憂和緊張又冒了出來。
她狠狠咬了一下下唇,壓抑心中的雜亂的情緒,橫下心。
“媽,我知道你在用你的方式盡力讓我們都過得好,可是,媽,我想做我自己,我辜負了她太多太多,我不想再這麽下去了,我總是又躲又藏,卻總是接受着她的好,半輩子了,我這到底算什麽?她又算什麽?我不想再這麽下去了,我該給她個交代。”
陳曉悅大了之後,陳汐和母親其實有過很多次關于這件事的對話,可是每一次都會被母親的話怼回去,最終止于陳汐的沉默。
而這一次,方彩雲也看出來,陳汐有別于以往,比任何一次都更有決心。
幾十年來,女兒一次次冒出又被壓制的情感,那個孩子一次次的好,方彩雲清楚的很。
方彩雲老了,也知道孩子們她管不住,可女兒的性格她也清楚,以前可以強硬,而如今,她或許已經強硬不過女兒,只能迂回。
于是方彩雲并不急于反駁,而是繼續問道:“那現在,你如果非這樣,你倆就能在一起嗎?這麽些年了,她還能和當初一樣嗎?她就沒喜歡上別人?如果她已經有別的心思了,你怎麽辦?”
母親的這句話問中了要害,這也正是陳汐始終糾結的問題。
雖然因為她上一次的質疑,李妙瞳很生氣,說明妙瞳心裏始終有她,可是這都多少年了,一個人的感情真的能堅持如初嗎?
妙瞳心裏有她,但是不是只有她?
如果妙瞳真的有了對其他的人的情感,那自己還要不要表述心聲?是不是這些早就沒了意義?
陳汐抿着嘴,方彩雲便很明确地從這幾分鐘的沉默中明白,陳汐自己心裏也根本沒底。
如今的情緒也不過是自己女兒經過了這次手術前後的事件,而偶然的情感沖動罷了。
“既然你也不确定你說了,你和她就會在一起,這件事怎麽就不能繼續藏下去?都藏了這麽多年了,人這輩子這麽短,為什麽就不能這麽過下去呢。”
方彩雲的話如同一把時間的針錐,一下下紮到了陳汐的心裏。
她閉上眼,仰頭靠在枕頭上,心裏卻怎麽都靜不下來。
是啊,當初就是這麽以為的,以為聽了母親的話,結了婚,稀裏糊塗就能很快過完這一生;以為七日一周,五十四周一年,以為不開心無非就是不疼不癢,時間會過得很快。
可是日子得一天天過,日子越不順反而過得越慢。而不開心的時間也并非不疼不癢,而是熬骨戳心的難受。
以為陳汐陷入了矛盾,方彩雲繼續施壓地說:“雖然現在生活好了,思想開放了一些,可是別人就能接受這種事嗎?你們這都會被別人笑話的!”
依舊是這樣的言語,幾十年了,因為害怕周圍人的議論,陳汐生生地活成了別人。
她輕呵一聲,回答道:“是,我就是別人的笑料,是會被別人說閑話,可是媽,我就是這樣的人啊,我不覺得我喜歡她有什麽不對,我們互相喜歡,并不想打擾任何人,別人又為何非要我們難堪?”
“不是別人讓你們難堪!在別人看來,這就是'不正常'!你怎麽就不能正常一點!”
沒想到往日說幾句就沉默的女兒今天如此強烈地反駁,方彩雲聲音瞬間高了起來。
說完,她好像也察覺到自己太激動了,考慮到剛剛術後的陳汐更虛弱,方彩雲皺起眉頭,不想再說下去。
可第一次走到這一步的陳汐并不想停下來,因為她清楚,每一次,勇氣都是在這種猶豫與畏懼下被消損殆盡。這一次,她不想再退了。
“對不起,媽,我不能!我不覺得這不正常,我就是這樣的,我想做回我自己。”
陳汐的語調很輕柔,可是語氣中已經沒有了以往的懦弱。
“以前我就是太在乎那所謂的'正常'了,我覺得我聽你的話,我覺得我得為了曉悅,可是其實,我也有太多的私心。我內心很怕,我怕承認我是這樣的,怕別人背後議論,怕聽到那些難聽的話。每次我都在那面前退縮,這種軟弱讓我假裝成你們都覺得對的樣子,而不敢像她那樣坦然面對自己,然後一直辜負着她。我不想再這樣了,我想把我對她的感情告訴她。”
陳汐停了一會,大口喘着氣,連續說了這麽多話消耗了她太多的力量,她右手無力地抓了抓床單,只休息了一下就又要堅持說下去,生怕自己沒了勇氣。
“對不起,媽,我知道我沒有資格說,但是,我不快樂,我真的,很不快樂。年輕時我以為忍一忍就能過去,可是痛苦的日子每一秒都是難熬的,這點你應該也是體會過的。和郝建軍婚後的那半年,我沒有一天不是在忍受,說到那段日子……”
說到這,陳汐苦笑了一下。
“我從來沒讓他碰過我,一次都沒有過,我……我根本接受不了……所以除了不能生孩子之外,我滿足不了他……”
方彩雲紅着眼圈把紙巾遞給已經淚流滿面的陳汐,這些話也讓她回到了那年。
那時候陳汐剛和郝建軍離婚不久,本以為算是好聚好散的離婚,卻漸漸傳出來很多關于兩個人婚內事情的流言蜚語,後來給陳汐調轉了工作,離原來的同事鄰居遠了,才漸漸好起來。
方彩雲一直覺得郝家人不錯,可現在再回想,那半年的婚姻對兩個孩子都是煎熬,一個熱血方剛的小夥子,窩窩囊囊過了這麽半年,再好的人家還能說出什麽好話呢。
原以為給女兒選的不錯的婚姻,如今才知道是這樣的一段過程,方彩雲轉過頭,看向窗外。
“媽……”
方彩雲并沒有搭理陳汐的呼喚,她就那樣靜靜地往外看着,默默地流淚。
她的腦中閃過這麽多年經歷的事情,她讓陳汐一次次的相親,女兒結婚的情景,女兒和郝建軍貌合神離的相處,女兒的離婚,以及女兒一次次在她的面前提到那個孩子,一次次被自己罵過後沉默不語低着頭的神情。
方彩雲這才慢慢發現,這段感情一次次在女兒心裏萌發,又一次次被打壓,雖然陳汐性格軟弱,可是這感情卻從來沒有消失過。
而方彩雲再回顧往生,也才漸漸感覺到,她一直控制着女兒這樣那樣的去做,女兒做了她想要的事,看似活成了她想要的樣子,卻只是麻木地遵從。
這是她想要的女兒的快樂嗎?
她想到女兒低垂帶着哀傷的眼神,想到女兒不多的笑容,想到女兒時常平淡的表情,那并不是快樂的樣子。
驚覺到這一點的方彩雲無法控制住自己的悲傷。
離婚後的自己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女兒身上,自認為女兒的幸福就是自己的幸福。可現在,方彩雲只覺得自己的人生是雙重的失敗,自己婚姻失敗,女兒又是這個樣子……
七十歲的人老淚縱橫。
直到護士來注射了下午的點滴後離開病房,方彩雲才長嘆一聲。
她站起身,并不看陳汐,只是自己随便找着東西收拾。
半晌,方彩雲才無奈地問了句:“你真的想好了?”
陳汐聽見這話,內心有些激動地望向站在床尾的方彩雲。
“如果你非要這麽做,那這個人是她,我還能放心一些。可……”方彩雲邊搖頭邊嘆氣,“可這都多少年了,她還能是那樣嗎?時間總是會改變一個人的。”
陳汐追着母親的身影,看着她弓着腰,慢慢坐下。
“不論如何,我也要把我的想法告訴她。如果她真變了,那也是我自己錯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