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寧寧在濱城的這段日子裏,李妙瞳仿佛從她的身上看了小時候的自己。
她不禁地去回想,自己像寧寧這麽大的時候,是不是也是這麽怕人,是不是也是這麽呆呆的,是不是也是個笨小孩呢。
可是想來想去,她又記不起那段時光了。
陳汐找出來一件陳曉悅小時候的衣服,拿着一邊往寧寧身上比量,一邊看了眼坐在旁邊的李妙瞳。
“你啊,可不是個笨小孩。”陳汐說道,“你可聰明着呢。當初我記得你媽說你為了想上學,不吃不喝的,最後他們不得已才同意讓你去讀書,你說哪個農村的笨小孩能做出這種事?你是多有主意啊。”
李妙瞳擡手把右側的頭發往後順了順,咧着嘴笑。
“誰知道那時候怎麽就那麽倔,也得虧是那樣,不然可能我就和我姐一樣了,除了會寫自己的名字,其他都不會。”
妙瞳低了低頭,聲音也沉了下來:“可即使這樣,在你沒到宋屯之前,我小時候的記憶基本什麽都沒有,我只記得我弟是爹媽的全部,是我家的全部,所有能想到的都是爹媽給弟弟做了什麽,卻想不到他們和我之間發生了什麽。”
陳汐看着垂着頭的妙瞳,這是童年家庭幸福的陳汐所沒法體會的東西。
她小時候生活特別美滿,父親陳樹橋掙的也多,基本什麽都不缺,父母工作穩定,家裏只有她一個孩子,所以她就是父母的一切,又怎麽能理解一個被父母完全忽視的農村女孩的感受。
大概是聽到陳汐這邊也沉默了下來,李妙瞳迅速擡起頭,又露出陽光好看的笑容。
“不提那些了,早就過去了,其實我覺得最幸運的就是遇到了你,你家到了宋屯,我才變成了今天這樣,不然我可能還在鄉下種地呢。”
“你別這麽說,憑你自己那般的聰明,怎麽都會發展的挺好的。”陳汐說。
“陳汐,其實我真的很謝謝你,也謝謝呂老師,他給了我能繼續學習的機會,你給了我必須學下去的動力。尤其是你走了之後還鼓勵我別放棄,讓我自學高中課程,給我買複習材料,鼓勵我參加高考。”
李妙瞳站起身,伸直手臂,舒展着全身。
“考上大學不僅僅讓我得到了學歷,進了城,更是讓我成長了很多,我覺得我上完大學整個人都變了,那種新思潮,新的思想,加上我自己的一些經歷,讓我明白了很多東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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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汐把剛才給寧寧試的衣服疊好,看着李妙瞳問道:“那你明白了哪些?”
“嗯……”李妙瞳想了想,整理了一下思路。
“就是覺得出身我是沒辦法選擇,但是我能選擇讓自己成為什麽樣的人。我的家庭确實會有很大影響,可是我才是我人生的主角,原生家庭不曾給予的東西,那我就只能自己一點一點找回來。然後我要通過我自己的努力,與命運抗争,我也不是為了誰,只是為了我自己。”
“那……那你能主導你的人生,你會……影響身邊的人也這樣嗎?”陳汐看着她,情緒複雜地問道。
李妙瞳用手撫了撫自己的側臉,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這個,挺難的吧。我也只能做好自己,如果無法影響身邊人也這樣的話,那就盡量做到不被其他人影響。”
陳汐靜靜地聽着李妙瞳說完這些話,然後看着她目光中透出的堅定。
這或許就是如今妙瞳能夠成為這樣一個熠熠發光的人的原因吧。
她有一顆能夠主導自己人生方向的心,她掌握着自己的命運,而這些,正是陳汐沒有的。
其實學校裏關于李妙瞳的流言從來都沒有停止過。
從她剛到學校開始,年輕的漂亮的語文老師,還是一位省級優秀教師,能力好,已經是晚婚的年紀,她的追求者總是絡繹不絕。
可她從來沒接觸過任何追求她的人,和同事的相處也是淡如水,唯一就是和陳汐走的很近,甚至,近的讓人難以啓齒。
再後來,李妙瞳依然和所有人都保持着極淡的關系,可是她出色的工作能力始終讓別人無法挑出毛病。
她不在乎任何蜚語,她所做的一切都只為了陳汐的處境考慮。也只有陳汐知道,李妙瞳一直堅持的是什麽。
如果自己也能夠這麽堅定,如果自己也無所畏懼,那或許妙瞳早就不必如此孤單的守候。
而在寧寧住在陳汐家的這段不長的時間裏,陳汐也看到了妙瞳與這個小姑娘的相處。
她會不斷鼓勵膽小的寧寧去嘗試做不敢做的事,去做從沒做過的游戲,去嘗嘗沒吃過的東西。
她也會讓寧寧在買東西的時候自己拿主意,甚至在做事情的時候會讓小姑娘自己思考,自己去做選擇,而不是一味看着大人的眼色和意圖。
而做錯了的寧寧也不會被打罵,妙瞳會耐心的鼓勵她勇敢地接受錯誤選擇的結果,從而吸取經驗。
看着這個剛來時怯怯懦懦什麽都怕的農村小姑娘在幾個月裏慢慢變得活潑靈動,眼睛裏漸漸開始透出來和小妙瞳一樣的目光,陳汐知道,她或許也會成長成一個成熟自信勇敢自由的人,而不是這般懦弱的自己。
—
寧寧在的時候,李妙瞳基本天天往陳汐家裏去,這跑了沒幾日,方彩雲就知道了。
陳汐剛回到媽家,就看見了沒個好臉色的方彩雲,她大概也猜到了母親生氣的原委,沒多做解釋,只是拿着手裏的東西進廚房做飯去了。
方彩雲立刻跟了過來:“你知道我要說什麽你還躲着我!你和她到底怎麽回事啊,怎麽還弄個孩子放你家了?”
陳汐低着頭,把網兜裏的菜拿出來摘去爛葉。
“是她弟的孩子,弟媳摔壞了腰,照顧不了孩子,臨時送過來讓她幫着帶幾個月。”
“那讓她帶怎麽還送到你家了?這樣她是不是就能天天往你那跑了?”
“媽,什麽叫她天天往我那跑?她沒帶過孩子,我就是幫幫忙。”
方彩雲心裏氣,拿菜盆的動靜也大。
“這麽老大個人,孩子還非得你帶嗎?這種理由你也信?你這人啊就是心軟,可你心軟的結果呢?你就不怕別人在背後戳脊梁骨……”
“媽——!”
陳汐拖長了音,聲音裏十分不悅,可當她轉頭和母親對視了一眼,就又慢慢軟下音調。
“你別這麽說行嗎……她現在是曉悅的班主任,現在初中多忙啊,早上晨讀那麽早,晚上學校還加了一節晚課,她帶着班,要是還得照顧個小孩子,哪能照顧得過來?你該不會想讓曉悅的班主任把班級扔一邊去照顧自己家孩子吧,耽誤了學習你樂意嗎?”
陳汐的這個理由讓方彩雲确實無話可說,她自己也曾經是老師,也知道現在這年頭已經不像從前,家長對孩子的成績相當在乎。陳曉悅正是初二下學期,是非常關鍵的時候,雖然李妙瞳有萬般不好,但是方彩雲是知道她的教學水平的。
又低聲嘟囔了幾句,方彩雲才不再說話。
看到母親在一旁不做聲響地擇菜,陳汐又想到李妙瞳那天的言語。
家庭對人有很大的影響,可是自己才是自己人生的主角……
自己何時會成為她那樣的人,能夠像她那樣主導自己的人生呢?
很多事,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這就如同她無法體會李妙瞳小時候身處一個重男輕女的農村家庭一樣,妙瞳也同樣無法感受她這來自家庭的壓力吧。
每個人的人生軌跡都沒有重合,誰又能感同身受誰呢?
可即便如此,陳汐還是看着母親,猶豫了好久,又動了動嘴。
“媽,我和她的事……你……用不着總這麽盯着,我倆都這麽大歲數的人了,我們……”
這時,方彩雲正把擇好的菜放到菜盆裏,動手收拾起地上的爛葉壞柄,廚房的燈光照在她的頭上,那一簇簇的白發如同沸騰的鍋水一般從頭頂中央冒出,鋪滿到鬓角和腦後。
一手端着菜盆的她正奮力起身,可第一下她并沒有站起來,只用了一下力她就跌坐回了馬紮上。她只好再次動腰,另一只手使勁撐着自己的膝蓋才極慢地站了起來,把菜盆顫顫巍巍地遞到了水槽旁的陳汐手裏。
陳汐剛剛說出嘴的話停了下來。
她已經好久沒有注意到,母親已經這麽老了,頭發已經白了這麽多,身體也已經大不如前。
母親已經習慣了掌控一切,這個時候她又怎麽能說出可能讓母親傷心的話呢,母親能承受的了嗎?這是不是太自私了?
這天晚上,陳汐始終難以入眠。
這是她第一次産生想法,想要嘗試和母親進行一些溝通,甚至想過争取。
可她不知道最終沒有讓她說出那些話的原因,究竟是因為自己的懦弱還是因為看到母親的衰老讓她不忍。
她見過方彩雲的暴怒,見過母親因為受了刺激而無法控制的情緒,雖然這些年過去了,母親精神恢複的還好,但羸弱的身體是否還能承受住這些話語的打擊?
開弓沒有回頭箭,如果一些話說出去了,那形成的影響就無法挽回。所以,陳汐還是放棄了嘗試。
自己終歸不是妙瞳,不是那樣能主導自己人生的人。
夜色幽深,迷茫,自責,無奈,所有不好的情緒都堆在陳汐的胸口。
雖然說過理解,雖然妙瞳從不給她壓力,可如果兩個人只能這樣彼此相望着走完這一生,妙瞳真的不會怪自己嗎?自己真的不會後悔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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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傳寶來接寧寧走的時候,小姑娘已經完全不是來時那害羞怕人的模樣,她拉着陳汐和李妙瞳的手,問陳阿姨和姑姑自己什麽時候還能再來。
客車開出客運站時,女孩趴在車窗上,朝站臺上的兩個人不斷揮手,大眼睛一眨一眨地全是留戀。
李妙瞳望着客車慢慢消失,嘴角漸漸上揚。
陳汐在一旁彎着眼問道:“是不是有些不舍,還有些開心?”
“恩。”妙瞳點點頭,“至少自己這個姑姑還能讓侄女寄挂着,而不是被她記恨。”
陳汐掩着嘴笑起來。
“你別笑嘛,我說真的,幸虧有你幫着照顧寧寧,要不然就一開始那架勢,可能沒幾天我和這孩子就急眼了。”
“我也就是帶過孩子,比你多了這麽點經驗。”
兩個人邊說邊往客車站外走去,妙瞳緊緊跟在陳汐身後。
雖然自己沒有孩子,但李妙瞳一直覺得帶孩子并不是個難事。
孩子自己有手有腳,該幹嘛就幹嘛,何況以李妙瞳自己的成長經歷來看,從小爹媽對她沒有太多呵護,成長全都靠自己。
可這次真接觸了小孩子,卻發現帶孩子真不是個容易事。
陳汐天天對寧寧又是哄又是逗,李妙瞳一邊感嘆陳汐真是有耐心,另一邊倒覺得心裏酸酸的。
那個時候,她恨不得自己變成寧寧,讓陳汐給她喂吃喂喝問寒問暖,去享受陳汐的溫柔和體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