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李妙瞳從陳汐手裏拿過鑰匙,打開了音樂教室的門。
鎖頭被挂在了黑板一角的釘子上,陳汐慢慢往屋裏走去。
因為一周沒有人來過,椅子上、鋼琴上積了薄薄的一層灰塵。
李妙瞳打開窗戶,讓涼爽的秋風吹走黴味,又投了抹布幫陳汐打掃了一遍,教室很快又恢複了往日的樣子。
看到陳汐始終沒有往鋼琴邊走,李妙瞳走過去,輕輕掀開了琴蓋。
手指在黑白鍵上一下下點着,音符開始東一個西一個地蹦了出來。
“妙瞳。”陳汐往這邊稍微靠了靠,李妙瞳停了手裏的動作望向她。
陳汐看着她從琴鍵上收起指尖,低聲說:“其實和呂智博這孩子接觸時,我總是會想,曉悅會不會也像他那樣,自卑,沒有安全感,甚至……甚至有一些偏激的想法。”
李妙瞳向她投去了疑惑的眼光。
“不會的,你看曉悅那孩子挺開朗的,她什麽事都會說,有時也會和我聊一些學校的事,她不是那樣的孩子。”
“如果是她一直藏着沒說呢?”
“不會的,曉悅和他不一樣,畢竟曉悅有你一直陪着,你給她的愛并不比其他父母給的少,你怎麽會這麽想呢?”
“畢竟曉悅也沒有父親,而且……”陳汐臉色沉下來,“而且,她從來都沒有問過為什麽她沒有父親,從小到大,從來都沒有。”
陳汐繼續低着頭說道:“她懂事得就好像知道她如果問了這事,就會傷害我,就會讓我不知怎麽回答一樣。”
李妙瞳:“那……”
陳汐把一縷頭發別到耳後,然後苦笑了下:“你是想問那她的父親是誰是嗎?曉悅是我二姨家大姐的孩子,大姐在農村,婆婆想要男孩,可她接連生了兩個女兒,曉悅就是第二個女孩。他家要送人,我想送人還不如我來養這個孩子。因為……我不能生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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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妙瞳靜靜地看着她。
像是怕被看穿一樣,陳汐立刻錯開了眼神。
“是因為小時候救我那次的原因吧……”
陳汐倏忽擡起頭,對上的是李妙瞳已經紅了的眼圈。
“你說什麽呢,不是啊……妙瞳,不是……怎麽能和那事有關系,這、這是我先天的問題。”
陳汐努力解釋着,卻看到妙瞳的眼越來越紅,她目光轉向別處,能看出她在忍着淚水。
陳汐上前緊緊握住妙瞳的手:“真的,你別瞎想,你怎麽能想到那去啊!醫生說是我自身的問題,娘胎裏帶的,你別……”
妙瞳的眼睛再次和她對視着,陳汐從那深邃的眸子裏知道她已經看出了一切。
“請別……別這麽……想……”
陳汐緩緩低下頭,可下巴卻被細長的手指輕輕捏住。她被那手指輕輕擡起臉,面前是李妙瞳憂郁的眼睛。
那雙眼裏帶着隐忍,帶着憐惜,帶着歉意,也帶着心痛。
陳汐慢慢松開抓着妙瞳的手,可兩個指尖剛剛分開,她的身子便被猛地拉了過去。
鋼琴又一次發出了沒有規則的聲響,而這次不是因為害怕,而是陳汐被吻在了鋼琴上。
兩個人的吻迅速變成了琴鍵的節奏,雖然沒有曲調,但彈得并不淩亂。
從低音區到高音區,從52個白鍵到36個黑鍵,琴鍵上碾過的是不能訴說的情,音符奏出的是無法言語的愛。
分開的時候,或許陳汐是沒有想到一向理智的李妙瞳會在這裏做出這樣的事,她眼神有些驚愕。
李妙瞳也察覺到自己的行為有些魯莽,她擡手擦掉了陳汐嘴角的水漬,便往後退了退。
鋼琴的回音消失了,音樂教室此時靜得能聽見窗外風吹進來聲音。
屋內的氛圍有些暧昧,又有些尴尬。
“對不起,我……我會退到我該在的位置的。”李妙瞳不好意思地說。
短短的一句話,讓陳汐心裏更心疼了。
明明不敢向前的是自己,明明每次需要照顧的也是自己,可被遠離的卻總是李妙瞳。
陳汐動了動嘴,她想說點什麽,也覺得自己該說點什麽,但她說的什麽又會有什麽作用?
下課鈴叮鈴鈴地響了起來,打破了兩個人的尴尬。
李妙瞳雙手插進兜裏,走到窗邊往操場看了看。
“下節我有課。”
“恩。”
“那我,先回去了?平時我也不太方便過來。”
陳汐紅着臉,又嗯了聲,目光卻一直随着李妙瞳從琴邊走到窗邊,再又往門外走去。
就快走出門的時候,李妙瞳突然停下腳步轉過頭回望着陳汐。
她站在門邊,鞋尖在地面上蹭了蹭,陳汐看着她磨蹭了好半天,才聽到她聲音溫柔地說:
“這教室裏表面的灰塵可以擦掉,你印象裏那些不幹淨的東西,我希望也可以幫你擦掉,畢竟……還是有很多美好更值得記憶。
說完,李妙瞳又摸了摸耳朵,消失在音樂教室門口。
—
這場風波慢慢平息了下來,學校很快就恢複了往日的平靜。
曾經冒出來的那些流言蜚語偃了旗息了鼓,人們好像迅速就丢掉了某些記憶,一個個又變得笑意盈盈友誼長存。
陳汐和李妙瞳也都退回到了各自的位置,保持着比客客氣氣的友誼更多一些的相處模式。
李妙瞳繼續着初三的課程,她帶的班級成績在全年級依舊遙遙領先。
而陳汐也回到了白天上課,晚上忙孩子,經常出去教琴的生活。
太陽每天照常升起和落下,秋天走了,冬天和往常一樣想用寒冷吹掉人們身上的衣服,而人們卻裹得越來越緊。
但是在陳汐的內心深處,小小的心蟲卻并沒有像那年夏天之後那樣,老老實實退回到那無情的角落。
被愛情呵護滋養過,被愛的人關懷溫暖的感覺讓她怎麽都難以繼續寡淡自己的情緒。
而這個愛不到的愛人,在每個日日夜夜都刮蹭着她的心壁。
在學校時,陳汐不停地尋找着李妙瞳的影子。
雖然不能大大方方去聽課,但無論是妙瞳抱着書本走進教室的背影,還是她站在操場上看着學生上課間操的側臉,都會被陳汐的眼睛追尋,然後一次次印在頭腦中。
而在晚上,那不遠也不近的昏黃燈光照得陳汐心裏又苦又澀。
愛情,這個自己曾經一直回避再回避的東西,帶着陳汐深深的渴望和念想,瘋狂生長,讓她的心再也無法平靜。
—
樓下的炮竹聲噼裏啪啦地陣陣響起,夜空也被缤紛的禮花染得或紅或紫。
陳曉悅和丁曉恒早就蹦跳着把鞭炮煙花都裝在了一個大口袋裏,準備一會就下樓去玩。
又是一年辭舊迎新,方彩雲家已經換了彩色顯像管電視機,裏面的春節聯歡晚會也變得更加動人多彩。
陳汐剛把包好的一蓋餃子端進廚房,就被方彩雲給拉到了一邊。
“汐汐,你可真行啊你!你被學生誣告那麽大一件事你都不告訴我,這要不是可心跟我說,你是不是這輩子都不想讓我知道!”
陳汐聽聞便知道是張可心把秋天的那件事告訴了方彩雲。
“媽,沒什麽事,都過去了。”
“什麽沒事!那是多大的一件事啊,你都不告訴媽媽嗎!你要氣死我啊!”
雖然事情已經過去了三個多月,但是才得知整個過程的方彩雲還是驚出一身冷汗。
看到方彩雲情緒非常激動,陳汐放下手裏的東西,用擦手巾擦幹淨了手,安撫着母親。
“媽,你別這麽急好嗎,當時沒告訴你就是怕你擔心,畢竟告訴你了你也做不了什麽,只能幹着急,你說萬一你再一上火病了,那我得多難受啊。與其全家都上火,還不如我自己挺着,畢竟怎麽都得我自己給熬過去。”
“是,可能我也确實幫不上你,那你……這種事也不能不告訴媽媽啊,這出了這樣的事,這說起來多難聽……真是,這學生怎麽這麽不要臉!那……那最後是怎麽解決的啊?”
事情過了這麽久,說起來方彩雲依然覺得心驚膽寒,細想一下也是個不好解決的事,于是為了心安,她還是拉着陳汐,急切地詢問着事情的經過。
“那事……”陳汐看着方彩雲,又不知如何開口。
“你倒是說啊,哎呀,你真是急死我了。”
方彩雲氣得直跺腳,拉着陳汐的手使勁晃了晃。
陳汐抿着嘴,她慢慢擡起低着的頭,看着方彩雲的眼睛,說:“媽,那件事,是她幫的我。”
聽陳汐講完事情的整個過程,方彩雲好半天都沒有說話。
“媽,如果不是她,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挺過來……”陳汐小聲地說。
廚房裏一片沉默,只有鍋裏的水,從鍋底不斷往上冒着泡,氣泡越來越多,眼看就要燒開了。
“汐汐,媽不是說那姑娘不好,畢竟從小你倆也一起長大,我也看過那姑娘那麽些年,她是個好孩子,也是個好人,但是……”
方彩雲嘆了口氣,枯枝般的手攥着陳汐的手。
“但是你倆都是女人,不管她對你怎麽好,那也只能是朋友的好,明白嗎?你以前糊塗,媽就不說了,但是以後你不能執迷不悟了。你說說,兩個女人,那像什麽話啊,那能和男女夫妻一樣嗎?這根本就是不正常的,是病!那不得被別人笑話死嗎?你還有孩子,你難道希望別人在背後說曉悅她媽怎麽怎麽樣嗎?孩子那得受多少冷眼啊?你做什麽事不得多為孩子考慮嘛。”
陳汐低着頭,她眼神淡漠地看着鍋裏煮沸了的水,方彩雲的話依然在耳邊。
“你聽沒聽見媽的話?你怎麽不說話啊?”
陳汐被方彩雲扳過身子,手被那幹瘦的手指捏的有些疼。
“聽見了。”陳汐聲音很低地回答,機械地點了點頭。
“你啊……唉,媽是老了,很多事說不了你們年輕人,但是這件事,媽怎麽都得說!汐汐,你得過正常人的生活,之前媽想讓你再婚,但現在孩子也大了,你不再婚也罷,但是你決不能做那種事,聽沒聽見?你不能!你……”
“媽——”陳汐打斷了方彩雲的話,“我知道了,我從來也沒違背你的意思,我……我不會做那樣的事……”
雖然陳汐的表情冷冷地極不情願的樣子,但她給的回答方彩雲到還算滿意。
這時張可心站在門邊往廚房裏探着頭。
“大姨,大姨,哎你倆說什麽呢?”
方彩雲轉頭朝張可心笑了笑:“沒什麽,我讓陳汐趕緊下餃子。”
“嗯大姨,餃子讓陳汐弄,你快來看春晚吧,你一直盼着的那個相聲已經開始了,快來快來。”
“哎呦是嗎,我去看相聲,這就去。”
說着方彩雲便跟着張可心走了出去,廚房裏瞬間只剩下陳汐一個人。
鍋裏的水咕嘟咕嘟地翻騰着,而陳汐的心此時卻異常平靜。
餃子一個個進了鍋,在熱水的作用下上下翻滾,一點點變大,面皮從白色慢慢變得透明。
陳汐靜靜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仿佛這個世界的聲響波動都和自己并無關系。
突然鼻子一酸,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
陳汐單手撐在竈臺前,用手捂着嘴,仰着頭,強迫着眼淚不要掉下。
窗外是迎新的炮仗聲和五彩的煙花,亮起的是萬家燈火,唱響的是難忘今宵。
這個夜晚,人們和自己的家人、愛人在一起,一起迎接新的一年,一起跨入新的春天。
而此時,在這寂靜的廚房裏,在這全世界最冰冷的角落,心如刀絞的陳汐無比思念着李妙瞳。
她想知道她在做什麽,想知道她有沒有吃餃子,有沒有看煙花,有沒有一點點……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