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故鄉
把一百三十萬的事跟丁耜說,這事情丁穎一不是沒想過。
但是,他思考又思考,還是按下了。
自己只是談個戀愛而已,幹什麽要說這些呢。是他欠那些人一百三十萬,不是丁耜欠他一百三十萬,這種事情,如果自己能躲的話,還是用躲的方式吧。實在躲不過去,他想,到時再做打算。
中午時,微信響了一下,丁穎一還以為是丁耜,打開看,原來是王蘭蘭。
王蘭蘭就是他那時的女朋友,兩個人早已分手,在他大三那年。現在,是四年過去了。
雖然分手了,但是聯系沒有斷。那時候,剛分手沒幾天,王蘭蘭就收拾了包袱,連學也退了,回中國來追夢,那時候所有人勸她她都聽不進去。王蘭蘭是個言出必行的人,那幾年他在米蘭混日子,她卻認真地糾結很多事情。
王蘭蘭回中國後的沒幾天,丁大海落馬,消息震驚米蘭的留學圈,王蘭蘭是有丁穎一全家人聯系方式的,她也震驚到包袱掉落在地。
那時候,這個風風火火的女孩子,她又拎着包裹,用她所剩無幾的錢買了一張回米蘭的機票,跟丁穎一說要複合。
丁穎一拒絕了。
丁穎一那時候的日子不好過,丁大海掉馬之前他可以一直傷春悲秋地跟朋友喝酒,說自己有多想王蘭蘭,想她回來,可是丁大海掉馬後,丁穎一完全變了,這變化是與日俱增的。王蘭蘭跑回他們的大學,四處問問不到丁穎一,大家都說他現在有麻煩,要藏一陣子。
王蘭蘭在他們常約會的海邊等了很久丁穎一,十五天後,再也沒錢留在米蘭,她落寞地回國了。
後來大約兩三年,沒有過聯系。
半年前,王蘭蘭又發來添加好友申請,那時候丁穎一天天抽煙,日子過得随便,待人處事都随便。他看了一眼,就随手加了。
王蘭蘭不再提複合的事,小心翼翼地問他現在過得怎麽樣。
丁穎一捏着煙頭,笑着說挺好的。
王蘭蘭:真的挺好的?
丁穎一:嗯。
丁穎一:你呢,在哪工作。
王蘭蘭發來一個捧腹大笑的表情包:北京,一事無成。
丁穎一楞了會。
丁穎一:北京物價很貴吧,房子租的起嗎?我這還有點錢,你着急的話我打給你。
王蘭蘭在那邊好半晌不回話。
過了大約十分鐘,她回過來:不要錢,我什麽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煩一件事,北京沒人聽我的。
丁穎一又抽了口煙,笑着回:正常,追夢都是這樣的,不受點打擊顯不出誠心。
那邊又發了個捧腹大笑的表情包,這段對話便到此結束。
王蘭蘭的對話框又彈出來,是一句“在嗎?”
丁穎一倒是愣了會,上次聊天是半年前,他們自加回微信,只聊了那一次。
他坐在丁耜的陽臺上,發回過去:在。
王蘭蘭很快又發過來一個兔子捧腹大笑表情包。
他不知道她要說什麽。
丁穎一是個很容易想多的人,他雖然內心想得多,但表面是冷漠的,別人以為他冷的很。
他糾結了一陣子,想到回國後時不時瞥一眼的那些國産劇上前任糾纏不清的狗血劇情,為王蘭蘭好也為自己好,他主動發一句過去。
丁穎一:我彎了。
那邊靜了有三秒。
王蘭蘭:你也彎了?
丁穎一盯着那個“也”,陷入沉思。
他還沒打電話,北京的電話主動打過來。
兩人接起,王蘭蘭就是一陣大笑,笑得要把地板剁碎一般,笑得如大鵬鳥飛上九天高亢地鳴叫。
王蘭蘭的聲音依舊那樣,聽上去毫無情趣,呆巴巴硬得很,但是當她高興起來,全世界的花都會為她綻放。
“你還在西安麽?”
“嗯,在。”
“做的什麽工作啊?”
他想了一會,“沒做什麽工作,還在想着呢。”
王蘭蘭:“怎麽突然彎了啊?”
丁穎一現在手上沒煙,否則一定要抽一支。他尴尬着,這問題着實叫他不知如何是好。
“你呢?你怎麽回事?”
王蘭蘭又那樣杠鈴一般地笑起來,“我見到一個喜歡的女孩子,現在每天開心得不得了!你不知道,原來我是喜歡女孩子的!我!當初!就不應該跟你在一起!”
丁穎一一下笑出聲,也大聲道:“嗯!但,當初,在米蘭時還是挺開心的。”
王蘭蘭笑着,“行了,你沒事就行了,我就是我自己過得太高興,突然把你想起來,覺得那時候對你真不好,挺愧疚的,特意給你道道歉。”
丁穎一也渾身打擺子地笑起來,“行了你!我,我其實那時候對你也挺不好的,我這兩天正想着呢,也得給你道個歉。”
王蘭蘭看似很忙,那邊沒兩句就挂了,說有事回聊,這邊也笑着挂斷了電話。
挂後很久,丁穎一還抽抽地笑着,覺得神奇。
一段不合适的戀愛,竟然把兩個人都變彎了。
一段不合适的戀愛,禍及四個人。
下午時,有個出其不意的人來敲丁耜的門。
丁穎一透過貓眼去看,又是李星淼。還是那件薄荷綠呢子大衣,手上依舊拎着東西,這一回沒怎麽梳理頭發,只是随意地站着,好似知道會給她開門的不是丁耜。
“她怎麽又來了?”丁穎一想。
稍微思考一下,他認為這人來這裏,應該是問過丁耜的,看她的樣子,恐怕丁耜告訴過她,家裏有人。
丁穎一匆忙地把家裏擺弄一番,又把自己收拾了一下,來給李星淼開門。
大門緩緩打開,拎着雞湯的李星淼微微驚愕地看着,一個套着不正經開口白襯衫,露着兩條白到發光的大長腿,光着腳丫子,臉上表情淡漠又如挂露水一般淡淡凝着愁的男孩子給她開門。
李星淼從小規規矩矩長大,父母都是教授,成長之路完全按照學霸的路子走,從沒有過出格的時候,她拎着雞湯,看着丁穎一,呆住了。
“你好?”丁穎一明知故問。
李星淼從驚愕裏醒過來,小聲道:“你好,這裏是丁耜的家吧?”
“嗯。”他回頭看了一眼,“進來吧。”裸露的纖足踩在地上鋪成一條線的白毛絨毯上,招呼李星淼往裏走,俨然主人。
李星淼把雞湯在玄關放下,看到滿屋鋪的白毛絨,又愣了一愣,這裏真的是四哥的家?
丁穎一看她發愣,平靜地說,“他怕地板不夠隔熱,給我鋪的。進來呀。”
兩人在大理石餐桌邊坐下,丁穎一也不說什麽,随意地坐着,倒了杯水給她。
“李小姐是吧。”他說。
李星淼又看他一眼,“是的。”
李星淼想起自己幹什麽來的,又站起,去玄關把雞湯端過來,解開袋子看,是用玻璃碗盛着的,還有熱度。
她把雞湯放到桌上,并未推過去,“這是我媽媽給四哥熬的雞湯,我在電話裏跟四哥說過了。”
丁穎一看了一眼,哦了一聲。
“他這兩天都不在家,你不知道麽。”
李星淼:“我看我爸已經回來了,還以為他也回來了。我媽做了雞湯,我們就給他盛了一碗,打電話說還沒回來,但是家裏有人,我就送過來了。”
丁穎一在心裏微笑,這個丁耜,不地道,讓李小姐送雞湯給自己喝。
李星淼眼神裏漏出餘光,去瞥他在桌下交疊在一起的腿,整個下衣都沒穿,屁股渾圓挺翹,整個人很随意,好像剛從被子裏鑽出來似的。
她雖然性格規矩,但是心底裏還是知道些事的。不由推了推眼鏡,默了會說,“你,跟四哥是......”
丁穎一:“哦,我是他親戚。”
“親戚......他爸媽和他哥那邊的親戚不是都定居新西蘭了嗎?”
丁穎一想了一會兒,“就我沒去,我在中國呆着。”
李星淼看似沒有話好問了。
丁穎一反倒打量起李星淼來。透過眼鏡,看見她的眼睛是單眼皮,稍往上吊,鼻子不算高,顴骨低平,有些外擴,講話時跟很多西安女孩一樣,眼皮不擡很高,有天然的羞澀感,叫人看了還挺有好感的。
丁穎一說:“他大概後天就回來了,雞湯我先替他放冰箱吧。”
李星淼看起來很感激,又推一推眼鏡笑了一下。
兩個人沒有更多話,丁穎一便站起來給李星淼開門送她出去。
關上門後,丁穎一立馬找到手機給丁耜發微信。
丁穎一:那位小姐送雞湯來了。
丁耜的手機好像不是手機,是信號收發器,立馬回過來,“沒吃醋吧?”
丁穎一又是一聲笑。“吃醋不吃醋,也說不準,你覺得呢?”
那邊的丁耜被這句難住了,他端着咖啡突然立定在綠藤纏繞的玻璃走廊下,眉頭微皺。到底是吃醋沒吃醋?
邊上有同行喊,“四哥,怎麽不走了?”
這位趕緊回過魂,“就來。”
一條微信發過來:雞湯喝掉,其餘的等晚上說。
丁穎一眉頭大展,笑個不停,撐坐在椅子上,把兩條腿往外晃悠,快活極了。
今天丁耜家似乎尤其熱鬧。李星淼走了不過半小時,又有個人來敲門。
丁穎一透過貓眼望,是個男人,拎着公文包,穿制服。應該是來談事情的。
丁穎一趕緊跑回房給自己把衣裳穿好,褲子套起來,收拾得體面,來給人開門。
那人開門見不是丁耜,也驚訝一聲,“丁先生不在家嗎?”
丁穎一本想認真地對待他工作上的同事,但仍忍不住笑了出來,“丁先生在家啊。”
對方:“?”
丁穎一:“哦,你說的是那位丁耜先生,他今天不在,後天回,不過後天可能沒空處理事情,您要不大後天來吧。”
對方道:“好的好的,感謝,我這裏是有一份文書要簽一下的,上個月跟他定好今天這個時間,丁先生可能是忘記了,那我大後天再來吧。”
丁穎一聽這個丁耜竟然把人家的事給忘了,替他覺得抱歉,不由連連道歉,那位更慚愧了,“沒關系沒關系,我大後天再來也是一樣,不礙事的。”
丁穎一便從桌上拎了串香蕉塞人家叫他帶走了。
丁耜還有兩天就回來了。
這事讓丁穎一自昨晚起就一直含着笑意,既然很快就見面,那,他再捉弄他一下,也無妨的吧。
丁穎一不客氣地把那所謂會放進冰箱的雞湯溫好全部喝掉,把碗洗掉,然後又在屋子裏轉悠幾圈,檢查電器有沒有都關掉,手機也關機,笑吟吟地拎了鑰匙下樓去。
本來是想直接回家,看看自己房子還在不,但是一想,還沒到二月,被潑油漆也不至于現在就潑,便高高興興地先上了地鐵,打算去市中心轉轉。
他想來想去,先回了一趟大雁塔。
自己小時候那個家,就是在這裏的。
今天溫度不算低,只是燥性大,西北刮來的風裏從沒有一絲絲的水氣,吹到人臉上倒也不冷,只是時間久了會疼。街上永遠都有很多人低頭抄手走着,走完這一批,還會來下一批,丁穎一的視線裏,這些人好像永遠不會消失,從小時候就在走,到現在仍在走,像在表演走路似的。
路過一條街,街邊傳來音響聲,是兩家客源重疊的店在擺開架勢,對打擂臺,其中一家在門口放了兵馬俑,另一家不示弱地放了只大白。旁邊很多人在看,都裹着圍巾戴着口罩。丁穎一望望兵馬俑,又看看大白,嘴角含起笑。
他這麽走了一路,看見道路兩旁的樹都枯了,葉子已經落無可落,好像很凄涼的,但是西安的陽光那麽明媚,毫無水氣感的幹爽整潔,天邊時不時飄來大團綿軟若白兔的雲朵,又讓人覺得真是舒适。秋天,冬天,都是好季節。
終于到那個地址了。
現今站在一棵全枯的樹下仰望,好像有一點明白物是人非這個詞。
丁穎一19年冬天回國時,這房子還在他名下,後來遇到各種麻煩,急匆匆将房子脫手,将近一千萬的錢只在他的手機上呆一夜,第二天就分派去了各個債主的手裏。
他那時候很憔悴,拖着行李箱離開這座小區時,連最後一眼都沒想得起看。
處理掉這座房子,還有很多需要處理的事。人生就是一團亂麻。
西北面的風随着陽光的灑落變得柔軟,一年前那種慌張、窘迫、怕被熟人看見的尴尬再也沒有了,他只是微微眯起眼,享受着風吹,百無聊賴地看一看這個房子。
人生總是要前進的,好的壞的都經歷一下,這才是有意思的人生。
他在樹下仰望了大約十分鐘,覺得夠了,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爸爸還活着,他媽媽也被他那個同母異父的哥哥照顧着,他自己也還活着,再沒有比這更好的境遇了。
雖然七百萬的事還是有些糟糕,但是,暫且他是有地方躲的。
想到這,才放下去的微笑又揚了起來,步伐變得格外輕快。
在大雁塔這一帶閑逛,很難不往音樂噴泉那裏走幾步。音樂噴泉是這裏的特色,每天晚上都會吸引很多人來。
丁穎一朝北廣場那裏走了走,也低着頭抄着手戴着口罩。
天色沒降下來,音樂噴泉冷冷清清,游人不多。丁穎一抄手轉悠了會,心想就坐在這裏等天黑也不大劃算,還是去別的地方轉轉,便順着後頭的小路繞過去,在廣場後部小推車那裏買了些關東煮,一只海帶結,一只蟹肉海星,慢吞吞地吃完,今晚不用再吃晚飯了。
他把珊瑚橙連帽衛衣的帽子拉下來,擋一擋風,又往大慈恩寺走過去。
大慈恩寺是這裏的地标性建築,裏面豎着的塔就是大雁塔,相傳是唐玄宗時期所建,後面又經過修繕。當時在米蘭修學,有一堂建築課上,出人意料地聽到過大慈恩寺,那是用意大利語念出的大慈恩寺。丁穎一當時還覺得驚奇,遠在異國他鄉竟能聽到別人用蹩腳的中文念出自己從小在它底下生長大的地方,在那個瞬間,是有些思鄉情緒終于流露出來的。
那堂課老師留了作業,讓畫大慈恩寺的平立剖,丁穎一這個拷貝臺慣犯難得地認真了一回,刻苦地親自完成了這三張畫。
立在大慈恩寺的門樓下,丁穎一再次擡頭仰望,門樓的形狀卻已不清晰了,太陽漸漸向西面劃去,天空中出現紅黑二色,只有匆忙掠過的鳥雀生動而清晰。
他回頭看了看,又瞧見很多人在走,不禁笑了一下,也跟着他們的節奏,把手抄起來,頭低下來,買了票進大慈恩寺。
進了大慈恩寺倒吵鬧起來了,裏面叽叽呱呱全是導游和團隊。他不禁拉了拉衛衣帽子,頭疼,怎麽感覺華清宮也跟着搬到了這裏。
飛速閃過一群群游客,徑直竄到廟堂後邊,見大雁塔邊上還沒什麽人,就往那一戳,斜歪在牆上,默不作聲地看游人來來往往,還有頭頂的鳥雀盤旋,結陣高飛。
看了不知多少時辰,終于感覺到衛衣抵擋不住的冷意,太陽是徹底下去了。
丁穎一抱着臂膀,好似從一場夢裏醒過來,擡眼一望,是近在咫尺的故鄉。
他又勾起一絲笑,順着人流,默然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