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西安鐘樓附近的一家酒店裏,窗外街市已經夜深人靜,狼藉的大床上卻交纏着一雙模糊的人影,輕重地喘息着。
“咔噠”。完事後,丁穎一翻過身去橫躺在大床上,上半身微微探出床外,背對着落地窗外碎得像夢一般的星子,點燃一支香煙。
身邊那個人精疲力盡,半晌沒動。
萬寶路尼古丁含量高,燃燒極快,丁穎一默然地抽着,看上去不大熟練。他把半滅的煙頭撚進床頭燈下的煙灰缸,準備再抽一支。
旁邊伸過一只手來,打斷他打火的姿勢,聲音平靜,不帶什麽情緒。“第一次?”
丁穎一默了一下,這一下,那豎起的火光便被它忘記了,右手指縫裏夾的萬寶路沒有去燎它。
窗外好像也靜下來。丁穎一搞不懂,人生這些片段總是在他有些尴尬的時候驀然變安靜,就像電影切換場景似的。
和這個男人進酒店之前,一道牆之隔的回民街明明還很熱鬧,人聲塵嚣乘雲直上。
“嗯。”他好似不在意,又打了一下打火機,把新一支萬寶路點燃,戳到嘴裏。
男人沒說什麽話。他看上去也不是愛說話的人。
丁穎一含着煙,準備起身洗個澡。屋外萬籁俱靜,擡起身子的一瞬才看見原來今晚西安的天這麽漂亮。從前都有霧霾擋着,今夜卻清透如洗,片霧層雲都沒有。星光熠熠,像那時候在米蘭看過的夜空搬來了這裏。
他回身的功夫便這麽出了會神,身邊那個男人卻伸過一雙大手,慵懶地撈住他的腰,一把攬進懷裏,“再來一次。”
“嗯。”丁穎一沒說什麽,順從地伏進他的懷裏,感受到那男人又躁動起來。
......
兩人荒唐地做了很久,丁穎一渾身各處都落下了吻痕,他今晚腦子一直不大正常,自從回到中國後,似乎就不再正常了。淩晨四點,那人終于放了他疲憊地睡去,他才從那人的懷裏掙脫出來下床洗澡。
站在淋浴間裏,看到鏡子裏這樣的自己,慢吞吞地抹開沐浴露,打出豐富的泡沫,清洗每一塊地方,腦子不正常了一整天的丁穎一,終于清醒過來。
他和這個叫丁耜的人,不過也才認識一天。
認識都不算,僅僅是以陌生人的身份,參加了同一場綜藝節目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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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一年前回到中國,中國的情勢和意大利很不同,不僅是疫情方面,其他各種方面都是如此。
丁穎一這一年的日子過得不算安心,他是在中國疫情最嚴重的時候回來的,那時不是他想回,只是個人原因,左思右想只有這時候才是最佳時機。回來的前兩個月都在遭受驚吓,大到國內封禁的各種措施,小到支付寶的使用。生活處處兵荒馬亂。
一年過去,生活越來越困頓。不僅房子賣了,父親以前買給他做十八歲生日禮物的賓利賣了,後來從米蘭帶回的burberry,fendi全都賣了,渾身只剩一件moschino的小熊連帽衛衣穿着。
他以前在米蘭留學時,常規三餐都是排滿桌面的幹果魚肉,标準的地中海飲食,回來後卻被迫吃泡面,前幾次幾番欲嘔,想到今天吐了明天還得吃,便只好不嘔,把它吞下去。瓶架上,橄榄油越倒越少,再這樣下去,連泡面裏淋橄榄油這最後一點屬于他的同過去相似的生活方式都不能有了。
......
丁穎一嘗試過找工作,也創業過,但這一年裏,所有事情無一不是以最糟糕的方式收尾。
半個月前,他看見了電視臺的招募嘉賓廣告。
那是一檔闖關答題節目,類似于益智答題,和國外的很多節目大同小異。丁穎一注意到它是因為右下角很清楚地寫着,參加即有三百元出鏡費,若答題夠多,還能參與節目現場的pk,有機會拿到幾千元甚至上萬的大獎。
且這個節目的錄影棚就在西安本地,不用他出路費去別的地方。丁穎一坐在自家的沙發裏,掐滅一個煙頭,按照電話打過去,報了名。
......
嘉賓休息室裏,他就是在那裏第一次見到丁耜。
人很多,七八成是男人,剩下四五個是女人,各個年齡段都有,大多數還是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休息室裏的燈泡打得很足,一個個小太陽般照耀在穿行其間的人們臉上。
丁穎一自回到中國後就習慣沉默,不論在何時,何地,身邊何人。似乎以沉默應對一切成了他的生活方式。
這裏光太亮,若還把頭低着,很擔心會被照得好似醺醉過去,他怕自己睡着,那就錯過三百塊了。他只好把頭擡起來,坐在角落的灰色北歐風沙發上,細致地瞧休息室裏每一個人。
先從他跟前帶着香霧走過去的是一個紅黑色裙裝的三十歲左右的女人,那女人臉上帶笑,溫文爾雅,興致高昂地和每一個她看得上的人攀談。丁穎一豎耳聽着,聽見這些人果然學識淵博,他們來參加的是這個節目,自然肚子裏都得有點內容。那女人談完一個話題,随着對方的搭話無縫連接到下一個話題,技巧可謂娴熟。
下一個路過他跟前的是個中年男人,穿着服帖的灰色西裝,不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絲眼鏡,足下的皮鞋擦得不染纖塵。這人看起來是一個成功企業家的樣子,只不知道事實到底是不是。這世界上表現出一副模樣,實則是另一副模樣的人太多了。
丁穎一看完這些人,便覺得有些無趣。看上去好像只有他是為了三百塊錢來的,這裏每一個人看上去都不缺錢。比起錢,他們好似對正在交談的人更感興趣。
鬼知道他們是為什麽來的,也許是為了人脈吧。
畢竟參加的是這個節目。
丁穎一看完一圈,數算即将上場的時間,便準備繼續低頭眯一會兒。就在這時候,離他最近的那只小白燈泡一閃,他便感覺又有個人從對面人群後站起身,往他坐的門口這裏走來了。
丁穎一迷朦地擡頭,便瞧見了群燈映射下,一個穿白色粗線毛衣,襯灰色休閑褲和白色休閑運動鞋的男人正在走過來。
他不知是被燈照的還是什麽,眼睛閃了閃,沒再眯眼。
那人很高,大約有一米八,方才看來是坐在室內最遠處的落地窗底下的,丁穎一記得那裏有一張文藝風的小圓桌,邊上配了兩個竹制凳子。白色的毛衣其實不大襯他的表情,他的表情實在過于冷淡,幾乎沒有表情。整個人看上去懶洋洋,透着一種孤芳自賞的壓迫感,你要是不是親眼見到,很難相信這個人會主動和誰搭話。
丁穎一卻見到了,看見這個人也如他方才看到的那些成功人士一般,在這不大的休息室裏開始逢人搭話。
丁穎一看了一眼他的腰,那裏有一個牌子:23號,丁耜。
丁......丁什麽?
這個字對他來說實在太偏僻,自高二以後就沒回過國,連春節過年都是爸媽遷就他來米蘭過,他時常覺得中國在很多地方都很麻煩,比如這個字。
丁穎一把目光從字上移開,瞧見這人已轉到了人群深處,他不搭話時,也有小姑娘主動去找他搭話。這個人看上去氣質高傲,不屑一顧,卻實則将身段放得很低,一兩句随着暖氣透過來的話溫雅含蓄,聲音也綿軟低沉,不像個兇的。
丁穎一把自己坐坐好,整理了一下紅色的箭領,不曉得這個人會不會也同他搭話。
他今天穿的是一件筆挺精致的紅色西裝,是他唯一一件留下的不常用的奢侈品了。當初在賣它們時,丁穎一也是考慮過的,要否留下一些,畢竟誰都不知道将來會面對哪些場合,他這輩子雖然看似已與上流社會無望,但人總要懷有點希望的。
果然,這一次便用得上了。
紅色的西裝裁剪成兩片向外開,略顯誇張的箭領,面料的質感很好,遠觀是柔霧的,底子裏像鑲嵌了一整塊星雲,随着肘腕的擺動閃爍出四面八方的亮麗星澤,紅色也是比中國紅要壓一些、跳一些的鮮豔朱紅色。他不喜歡中國紅,他覺得那是只有春節時才可以穿一下的應個景的顏色,而身上這個朱紅色他很喜歡,和他往昔派對酒局上見到的那些名媛紳士一樣的色號,是米蘭夜宴中讓他挑起過眼的高貴顏色。襟口還別了一只銀色胸針,有璀璨的銀穗流下,連到衣服的左下擺,更增添這種高貴。
丁穎一從灰沙發上微微地直身起來,他想自己雖然是唯一一個為三百塊來的,但這些人也一定不曉得。
隔着衣服就隔着層皮,誰能曉得誰。
門外響起集中聲時,休息室裏所有人站了起來。門口挂了工作牌的女孩子朝大家揮手,跟他們講一會上舞臺的進出方向,以及別的一些準備,随後便領着一堆人朝外走。
人群還在叽叽喳喳,方才有印象的幾個熱衷交際的人士竟然發展迅速,丁穎一聽見那紅黑裙的女人已經在拉微信群了。
對于這種事情,丁穎一向來不感興趣,從前在國外時,都是別人主動加他,他若懶得掏手機,便報手機號碼,讓對方自己搜索添加,有時候太久不上微信,一上能看到前面積累的好幾十條添加好友申請。有時候更懶些,連電話號碼都不想報,随意指着旁邊一個朋友,說:“你問他吧。”也不管對方是不是尴尬,是不是失了面子。
從前的他向來都不考慮這些,他是有權有勢的貴家公子,失禮一點也從來沒人說他。
今天,丁穎一卻掏出了手機,滑開屏幕,立過去加了那個群。
邊上兩個交際人士微有些吃驚,擡頭看了他一眼。方才他一直在角落坐着,看上去毫無交流欲望,這些人便沒來搭他的話。
丁穎一進了群後,不多時那個23號也掃碼進來了,人群正走在舞臺背後的鋼筋架下,周圍黑乎乎的,手機屏幕顯得尤其亮,丁穎一匆匆一掃,看見微信名是叫“耜”。
頭微微有些疼。
丁穎一把手機一關,揣進褲兜,保持冷漠,繼續往前走。
......
衆人按照次序走到舞臺上各個位置的圈裏,丁穎一是第十四號,在正面觀衆席的第二排,後邊還有三排。隔壁十三號就是那紅黑裙女人。
疫情關系,所有進來的觀衆都戴了透明口罩,人數也有限制,整場大概不過四五十個觀衆。本來就是用來配了鼓掌叫好的,人數不重要。
舞臺燈光調試過後,兩個主持人開始走場,不像之前看過的綜藝一樣直播,這裏是錄播,主持人要先念兩三次開場詞,頭頂攝像機滑下來兩三次,然後吊回去,接下來還要現場觀衆鼓掌叫好幾次,錄幾個尚可的鏡頭,最後是給品牌方做廣告,錄觀衆喝牛奶之類的畫面。
錄影棚裏暖氣打得很高,丁穎一微微扯了扯衣領,覺得有些熱。他瞥眼過去,看見那架雅馬哈鋼琴伫立在右側的一個圓形小分舞臺上。那是他呆會兒要演奏的鋼琴。
這個節目的規則就是這樣,答題前要拉扯些有的沒的,有才藝的要叫你展示展示才藝,雖則是個答題節目,但并不準備把節目進行得十分高智商的樣子。
丁穎一煩中國的其中之一就是這點,總是在扯,在拖,南轅北轍,注水灌湯,無論做什麽都很沒效率。
他看見右邊自己和那鋼琴舞臺的中間點上正站着那個叫不出名字的23號,23 號立在不算亮的地方,卻成了那裏的一道強光源,臺下四十幾個觀衆有一大半眼光都往那裏看。那人穿着故作純情的白毛衣,站到舞臺上後倒也顯得妥帖得體,有那麽一兩分謙謙君子的味道。不過丁穎一曉得,他必也不是什麽得體的人。
回國歷練的一年時間,不是白歷練。
漸熄的光芒下,背後的藍光被緩緩打起,穿透那人粗織的白色毛線,有一兩分落在他的臉上。丁穎一望着,竟看見那人也在看自己。
丁穎一來不及也未想得起做什麽表情,臉上的面癱似乎比那人更嚴重。
話筒一收,錄制正式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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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寒暄家常,同1號開始的選手開始一個個進行敘話,丁穎一聽了幾個,感覺更熱了。
這些人什麽來歷都有,有的還是大學生,趁寒假來試試身手,有的是教師,有的是企業管理人員,還有自由職業者,股票操盤手,還有個小姑娘是做泥塑發家的,現在已創業到融資階段,據說幾輪融資都達成了,很快就是标準成功人士了。
聽到這位時,丁穎一扯領子的動作遲了遲,有些羨慕。
站在臺上這些人,雖然行業不一,但聽上去,好像都很容易就成功了。臉上全都洋溢着那種只屬于成功者的笑,自信滿滿。
他想起自己回國後一腔熱血的那次創業,心情有些失落。
選手們是以淘汰制晉級,一排一排地來,先把一排的人介紹完,然後這一排一起做題,最後篩出五個最厲害的,進入下一輪。
第一排的很快做完了,問的題目和電視上了解到的一樣荒唐,諸如“無軌電車上的電動機用的是什麽電”、“世界上長頸鹿的脖子最長有幾米”之類毫無益處,僅僅是考你背題量的題。沒錯,這節目是有題庫的,每個報了名通過初選的人都會分到一份題庫,想要脫穎而出的人就會從那日起徹夜不歇地背題。
題庫體量很大,丁穎一算過,如果自己每背兩百題就能年輕一天,他可能會年輕到明朝。
按照他的脾性,題庫這種東西自然就被丢下了,自高二那年出國前委屈了點,勉強考了個cilsa2,後面他什麽時候背過這種東西?
僅僅是參加個節目,混個出鏡費而已,不需要給自己太大壓力。
自然也是沒奢望能過關斬将,領到什麽額外大獎的。
第一排結束,輪到第二排,他前面的那個交際花姐姐表演的才藝是口誦一段相聲,觀衆席被逗得不輕。丁穎一也露出笑意,沒想到,竟然會有這個才藝。
輪到他時,他按照走位從圓圈裏走出,來到光明的舞臺中央,正中的機位前。
面對着攝像機落落大方,舉手投足透露出一種優雅的驕矜,紅亮的西裝如虹霓如豔火,燃燒在他的肩臂,拓印下一個明亮的影子。面龐白皙精致,如白水晶一般,眼睛裏面撒着一點光,恰到好處地遠觀着三分之二高處的觀衆席,那一頭的人間煙火也喧嚷起聲音,矚目着他。
這男孩子實在是太漂亮了,若他笑起來,一定比現在又漂亮百倍,只可惜他始終拿捏着一種矜貴,在鏡頭前只淺淺地點到即止,并無多餘表情。
觀衆坐席竊竊私語。
兩個舞臺交界處的那裏,仿似也投來一束光,和着臺上臺下所有的光一起。百來個人圍觀丁穎一一個。
“大家好,我叫丁穎一,剛從米蘭留學回來,現居西安。”話語也很少。但嗓音清脆輕柔,尾音有一點習慣性的拖音,把不算厚的句子稍稍延長了些,人也顯得更文雅溫柔。
兩個主持人向來是會挑地方下手,職業素養所至,必須在很短時間內就找到可以聊下去且觀衆也感興趣的話題。這一男一女便打趣起來,“真的是很帥的小夥子啊,刷新了我們節目這一季的顏值天花板。”“米蘭是國際時尚之都,從米蘭回來的丁同學果然氣質超群,我看也別這一季了,咱們臺的天花板都讓他當了。”臺下哈哈大笑。
丁穎一聽見打趣自己的話,也适宜地輕笑兩聲,笑的得體而端莊。被攝像機立馬捕捉下。
他或許在別處不像個富二代,但在這一塊,沒人不把他當富二代。
兩個主持人暖場完後就走流程問丁穎一會什麽才藝,這位就說會彈鋼琴,今天給大家準備了一首鋼琴曲。這便舞臺延伸開,鏡頭切換,切去了圓形分舞臺那邊。
丁穎一從容地走着,路過中間的通道時,明明此處是暗着的,仍然感覺有目光在黏着自己。他搖了搖頭,又把袖口在黑暗裏收一收,從容地走向分舞臺,觸摸琴鍵,開始彈琴。
樂曲如泉水一般叮咚跌宕流出,收在電視畫面上應該是很好看也很好聽的,但現場其實嘈雜吵鬧,除了他靜靜彈琴的這一方小舞臺保持了安靜,其餘暫時不入畫面的地方都有人在講話。
他這一曲,是一段簡單的巴赫平均律,略帶憂愁的調子,走上舞臺時竟然也能用頗顯輕快的節奏彈出來。
丁穎一自小學鋼琴,雖然沒給自己太大壓力,但這正令他對鋼琴懷有的依舊是童年初見時的新奇、享受,而不像其餘為了拿個什麽獎項或者彈出什麽名堂來的人一樣彈奏時充滿愁苦厭倦。他的考級證書不多,父母在這方面不怎麽難為他。
丁穎一彈得很陶醉,也不在乎有沒有人聽。
短暫的三分鐘後,他的才藝表演時間結束了,又回到位置上,聽主持人介紹後面的人。
那23號也在第二排,不多時,便輪到了這位。
丁穎一從後邊黯淡下去的打光燈裏微微擡起眼來,看向這一個。
丁耜步子沉着些,不似丁穎一的緩慢從容,而是含着一種篤定,腹中降下一團氣般,看着也不是情緒外露的人。他若要往那裏走,便擡腳再不望旁邊一眼,直朝那裏走過去,有種說一不二的氣場。
這樣的人,基本不該穿白毛衣才對。丁穎一雖則面癱,但內心思維活動很多。
丁耜站定後,觀衆席又寂靜了。一場平平無奇的過關益智類綜藝,能同臺出現兩個素人帥哥,不免叫人有些晃神。
“大家好,我叫丁耜,來自西安。現在是互聯網金融領域一名從業人員,專攻新興供應鏈金融模式的開發。”
他做的是金融,正是當下熱門行業,場上也不乏有了解的,便攀談起來,主持人在其中串話。丁穎一聽見他們讨論了一段關于當下金融生态等等東西,幾個戴眼鏡的男士表現得尤為懂行,和丁耜你來我往一問一答,幾句話後倒都顯露出了自己的不懂行。最後還是丁耜不浮不躁控住全場,本來抛出來要作秀的句子被他一接,順着話鋒轉個方向,便輕松落地,謙遜又得體。
主持人不懂金融,但是個人也看得出來,這23號是個行家,為人還不浮躁,做這一行的最忌浮躁,像他這樣的必然不是無名之輩,丁耜接受贊譽卻只是道:“哪裏哪裏。”而後将話題又岔回了節目上。不給自己搶太多光,卻也不介意釋放光芒。
他這個名字,原來是念四。挺奇怪的名字,丁穎一想。
丁耜的節目是唱歌,歌名叫《貝加爾湖畔》。
他不用去小舞臺,這裏的光黯淡下去,追光燈照在他的臉上,握着麥直接在這裏唱。
這歌丁穎一沒聽過,他生活在國外,很少聽國內的歌。曲調悠揚,有一點上世紀俄羅斯邊境的風情。丁耜唱得很投入,丁穎一沒去過俄羅斯,卻好像跟着追光燈瞧見了那一帶遠山默立,平湖廣闊的風光。聲線低沉柔軟,有一腔說不清的深情。
白色的毛衣,果然很配這首歌。
難不成是專門唱歌來的?有一個歌手夢?丁穎一又在瞎猜。
......
歌唱完了,丁耜轉過臉來,丁穎一看見觀衆席上有個女孩子還哭了,她旁邊坐着的好像是她爸爸,也有些動容地望着臺上,丁耜和這父女倆有過視線交流,仿似是認識的。
一排十幾人全部介紹完後,便如先前一般地進入正式主題,問答。
丁穎一實在是沒背什麽題,他也不負期待地果然第一題就掉了下去。
落在舞臺底下的墊子上,他扶扶壓扁了的衣角,有些心疼,自己身體疼不疼倒是不知道的。
他落下來兩道題的功夫,舞臺地板一開,又有兩個陸續掉了下來。三人就一起立在下面等,上面一輪結束後,果然那些來交際的都掉下來了,一個也沒少。
衆人毫不沉默,也不傷心,都是成年人了,知道自己幹嘛來的。掉的越早,證明對目标的認知越清晰。
那幾個人把第一個下來的丁穎一看了又看,許是還覺得疑惑,剛才在休息室時明明不願搭理人。
他們恐怕怎麽也不會想到,這衣着光鮮,氣質高貴的年輕人他實則是為了三百塊錢來的。
......
這一堆人回到休息室,又等了會,那邊電視臺來人開門,說大家完成錄制的可以離開了,已經打成一片的人群就說說笑笑地站起來。
透過落地窗,看見外面夜色已經升起,因為他們這批走得早,所以沒有盒飯送,晚飯的問題得他們自己解決。都是為了社交來的,自然不會放過這麽好一個機會。登時那紅黑裙子的姐姐就把一群人招呼起來,問大家是吃火鍋還是吃什麽。
若在往常,丁穎一對社交是沒興趣的,一定第一個拒絕然後走人,但今日略微異常地留了下來。
電視臺附近有一家大衆點評上評分不錯的川菜館,一群人決定去那裏吃。
兩地之間有些路程,需要打車去,有四個人是自己開車來的,便可以載剩下的人,總共十六個人,分攤到四個車裏,倒也不擠。
丁穎一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進那輛最高的白色奧迪suv了,車門關上,前頭車主頭扭回來檢查安全帶,正是那白毛衣。
他把門合上,車發動,沿路的風景開始走起來。
車裏總共四個人,前面兩個,後面兩個。另外兩個人都有些瞌睡,上車後不大說話,丁穎一也不是愛說話的人,但他總覺得如果不說話,就會有些尴尬,而他又不是很喜歡尴尬。丁穎一低下頭,幹脆抱着臂膀假寐。
後視鏡裏的目光不經意地掃過來一眼,“熱嗎?”
那兩個是真睡着了,這個是半真不假,既然問了話,總得有人答,丁穎一淺淺擡起頭,看見後視鏡裏的目光,比舞臺上更沉穩些。
“還好。”
“要不我把暖氣關了。”
“別吧,他們還在睡覺呢。”
suv打了個方向燈,跟着車隊往左邊公路駛去。
車裏的氣氛暖暖沉沉,的确是有些熱的,丁穎一又低下頭假寐,腦袋有些昏,脖子上也微微沁出汗,從沒坐過這麽令人不自在的suv。
十分鐘後抵達川菜館,車裏那兩個被灌進車裏的冷風一吹,總算是醒了。
十六個人又在川菜館門口聚齊,大家經過一段路,好像又熟些似的,紅黑裙的張姐招呼得尤為熱情,一群人頂着冬日的冷風鑽進川菜館,聽憑張姐做東點菜。
菜館裏的暖氣開得很足,中央空調從夾層風扇裏往下呼呼地噴暖風,頭頂裝潢也豪奢華麗,一盞盞過分隆重的水晶吊燈懸于桌子正上方,把一室照得如暖爐熏閣一般,每個人都很熱。
菜很快上來,丁穎一幹脆把外套脫了,裏面穿的是與紅色外套配套的幾年前的ci秋冬款黑色真絲低領襯衫,貝母紐扣在手工縫紉的衣襟上爍爍閃光,雕琢着穿戴它的人的容顏。
丁穎一就像一個誤入人間的小王子,他實在處處都太優越了,圍成一桌坐的人很難不去經常注意他。
人們談論天氣、時下的新聞、國外疫情的發展,以及自己所做的職業,職業裏遇到的各種事,有兩個開朗的女孩子一直在笑,丁耜坐在丁穎一的旁邊,倒是如他一般安靜吃菜,講話不多。
有人又cue到丁穎一,打趣地,“小丁,有沒有交女朋友呀?”
殊不知,此桌坐了兩個小丁,而且還都在這個方向,于是很難免的,這兩個小丁都擡起了頭。
問話的王姐意識到,笑了出來,一桌人都開始笑,說是好巧。
丁穎一脫了外套還是熱,面龐微微地發熱,脖子這裏也出很多汗了,他夾着菜,出于禮貌或者別的,擡頭交代了一下,“我還沒有的。”
一桌便又笑了起來。既然兩個丁都cue到了,人們很難不也去好奇一下那一位,丁耜主動道:“我也沒有。”
又一道很辣的菜端上來,一眼望去就是紅豔豔的一片辣椒。
幾個姐姐換了個話題談論帶孩子的事,那兩個女孩子也插話進去,明明還沒結婚卻給買紙尿布的事情提建議。其餘幾個男人則談男人的事,男人的世界裏,要麽是政治,要麽是事業,桌上這個丁耜是搞金融的,對于金錢流動這種事情有職業性敏感,幾個人便同他攀談,一個個抛出例子,問他怎麽看。
丁耜很專業,有問必答,态度謙瑾和順,雖然幫了人家,卻沒有居高臨下的施舍感,那幾個解了惑的也都覺得心情甚悅,又開始對照新聞,讨論起白酒股下跌的事。
丁穎一吃那辣椒吃的停不下,實在是太爽了。
他在米蘭的地中海飲食雖然也很好,但回國後一遭到這種完全降維度的美食打擊,不由也繳械投降。不得不說,中國在有的地方是不好,但美食絕對是第一的。
他吃着吃着,咳嗽了一聲。咳嗽一聲停不下,又咳嗽了兩聲三聲。
隔壁的丁耜立馬轉過頭,看着他的眼睛,”要喝水嗎?“
丁穎一辣紅着臉,模樣可憐,一面搖手,一面趕緊給自己灌下手邊的啤酒,咕嘟咕嘟灌了一大杯,才總算好點。
丁耜看着他,眼角揚起一絲笑的弧度,聽見那邊有人喊,又轉了過去。
人群散會已經是很晚。來的時候天邊只是降下一線黑幕,天空還呈現幽密的藍,幾個人拉開門走出來時,星光都已經綴上夜空了。
西安的天一向是霧霾濃重的,有時候日不辨日,有時候夜不辨月。但今夜星光燦爛,倒叫人覺得新奇。
十六個人互相告別,有車的直接開車走了,還有的立在門口等打車到。
丁穎一覺得今天已經可以了,他跟以前的自己有些不一樣了,把外套穿上,手揣進口袋裏,抗着冬夜冷風直接朝大路走去。
再走兩三裏會有一個地鐵站,他打算坐地鐵回去。
走了四五分鐘,回頭看了一眼,川菜館門口已經一個人都沒有,大家都散了。
掏出手機看,微信群裏已經有人說到家了。
有車就是好,他想。
他立定住,又把微信群打開,去列表裏找那個”耜“,點開個人主頁,看見頭像是一個側面的動漫形象,一個彈吉他的小孩。
還想點進朋友圈看,卻忽然路邊燈光一閃,有人按了兩下車燈,對着他搖下了車窗。
”上車。“丁耜說。
丁穎一驚了一下,他這個人這一年很容易受驚,遇到過各種情況,磨練了各樣本事,但好像那些磨練出的本事今天通通不管用了,不過是車燈一閃,他的手機就掉下來了。
還掉在了那人車子正邊上。
丁耜開門去撈手機,屏幕很亮,兩個人都看見,正好是丁耜的朋友圈頁面。
車燈只照着了丁穎一,他便看不清丁耜的臉,那人把手機遞回給他,聲音不算有波瀾,”家在哪?我送你。“
丁穎一遲了一遲,”在華清宮那邊。“
丁耜眉毛微微地皺起來,”這麽遠。你打算乘地鐵回去?“
”嗯。“
丁耜的車門沒有要關上的意思,冷風吹拂,确實也怪冷的。
”那,謝了。“丁穎一有禮地道謝,然後上車,坐在了副駕駛座。
手機已經被熄了屏放進口袋。suv逆着冷風順當地行駛在往市區的路上。
西安的霓虹燈很多很閃亮,同丁穎一小時候見過的已經很不一樣。他往車窗外微微地瞥眼,一面想着小時候的事,一面覺得這車子實在熱,每每一坐進來,就會冒汗似的。
兩個都不是多話的人,好像氣氛就這麽沉緩着,要比賽不講話大賽誰能第一名似的。
丁穎一從來不會跟不認識的人單獨坐一輛車,但是今天他坐了。
丁穎一從來不會弄些拙劣的小把戲,諸如把手機點開到某一頁,然後故意給哪個人看,但是今天他點了。
丁穎一從來都是安靜矜貴,玩偶一般坐在那裏讓人觀賞就好的貴公子,但當貴公子落魄到人間,見識了很多超越他的想象的事後,人也是會變的。往哪裏變是說不準的。
方才在飯桌上,若不是丁耜的手臂時不時地碰到他,他也想不起來去吃辣。
後來,自然也想不起順其自然地去喝酒。
車子行了小半段路,霓虹燈又變了一種模樣,路上人流也變密集了。
丁耜打着轉向燈,留意斑馬線上的行人,說:”每到這個點,這裏就很堵。“
丁穎一嗯了一聲,”你是西安人?“
氣氛變得正常起來。
”嗯,我出生在西安,但是工作不在這裏,全國很多地方都跑。“
”做金融需要到處跑?“
對方眼睛密切地注視着人群,車子變慢。“也不是所有人都需要跑,我跑得多些。”
丁穎一哦了一聲,大致明白。
終于駛出這塊麻煩的區域,人群松了些,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