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運人生

第33章

林乙媽媽在自己女兒面前從來不客氣。聽到女兒帶嘲諷的語氣，不為所動。似乎這麽多年下來，林乙家的人已經習慣了夾槍帶棒的交流方式，反正大家不經常住在一起，也不會經常聯系，偶爾見面互相忍忍也就過去了。

沒有回答，林乙也不着急。知道她還沒有吃飯，林乙煮了一碗面條，端給她時順便問她來梓城幹什麽。

沙發上的人翻了個明顯的白眼，接過面碗，語速極快：“過來看看，不行嗎？在你這裏住幾天，給你旅館費。”

林乙深吸一口氣，壓下暴躁，端着一杯水走進房間，關上門蹲在飄窗邊給顏零靈打電話。

鈴聲剛響就被接起，顏零靈的聲音滅了暴躁，兩人互相問完晚飯後，隔着手機靜默兩秒，林乙看了眼身後的門，問道：“靈靈，你想聊什麽？”

耳機裏面傳來顏零靈很輕的呼吸聲，林乙的心提起，慌亂開始蔓延開。

顏零靈：“我想，我想我們還是先不要在一起了。”

跳到嗓子眼的心落回原處，蔓延開的慌亂也停下來，林乙發現自己竟然平靜了。“好，”她說，“咨詢那邊怎麽樣，治療療程結束了嗎？”她的聲音平穩，右手在耳機線上撚了撚。

“沒有結束。”顏零靈回答，“還需要再去兩次。”

“我想……”她繼續說，又很快停下。

林乙：“嗯？”

“我想……”有吞咽聲傳來，顏零靈似乎在喝水，“林乙，我想變得更好。”她似乎下了決心，語速變快，她說雖然進行心理咨詢次數才四次，但效果顯著，最近這次她和咨詢師聊了很多，感覺思維被打開了。

她對心理咨詢也産生了興趣。

顏零靈去年就想過改變，因為知道搬運工人的工作不能做一輩子，可她其實很喜歡這份工作。遇見于彬進看守所的事情讓她對這份工作産生懷疑，無故的金錢和精力損失讓她難受，看守所裏被欺負又讓她厭惡自己。但通過這幾次的聊天，在咨詢師的幫助下，她認識到這些事情的發生并不是她的錯，也不是這份工作的錯。

“我想去考成人本科，然後考過心理咨詢從業資格證，如果有機會，再進行更深入的學習。”她的聲音變輕快了，“像咨詢老師說的那樣，我平時接觸的都是體力勞動人，很多做社會學心理學人類學研究的教授們，會主動來體驗這些工作，既然我喜歡現在的工作，又對心理咨詢行業有興趣，我可以将兩者結合，在自己生存的環境下，做更多事情。”

林乙撚耳機線的手停了下來，她能感受到顏零靈說這些話的開心和憧憬。

“雖然知道很困難。畢竟我高中都沒有畢業，沒有大學生的眼光和思維，但我上學時成績并不差，咨詢老師幫我做了測評，說我具備理解文字和自我學習的能力，我想試試。”顏零靈意識到自己的話很自信，說完一長串話後，她的聲音變輕了：“林乙，你會覺得我的想法不現實嗎？”

“不會。”林乙回答得很幹脆。她一直都知道，顏零靈是那種在社會最底層工作，但想法深厚的人，性格使然，她對人對世界都很樂觀，還有一顆感恩的心。

她很好。有很多高學歷人群沒有的好。

顏零靈輕笑出聲，林乙跟着笑，彌漫在通信兩端的氣氛充滿希望和溫馨。

房間的門被人推開了，林乙媽媽在門口站了兩秒，轉身離開，留下半開的門提醒林乙，她還在這裏。

走動的人影從半開的門邊漏進房間，林乙盯着影子，第一次主動告訴顏零靈，自己父母前段時間吵架鬧離婚了，以及媽媽現在在自己家的事情。顏零靈安靜地聽着她不滿和不屑的抱怨，偶爾應答，不再像以前一樣勸解和安慰，等到電話挂斷時，兩人都意識到了這通電話讓她們十分輕松。——不管是顏零靈的未來憧憬，還是林乙的現實煩惱，因為有了對方的傾聽，化成了愉悅心情。

像是被蠱惑了，直到拉開櫃子抱出很久沒用的被子，林乙才反應過來，通話開始，顏零靈說兩人不要在一起了。

她又拿出一條幹淨的被套，将被子角塞進被套角時，她在心裏做了決定，她要重新追顏零靈，這一次，她不會讓自己被家庭拖累。那些所有關于家人的負面情緒，她會用一面牆擋住，不讓它們出現在顏零靈面前。

重新追人的時間，就從顏零靈結束心理咨詢開始吧，最近這段時間，還是讓顏零靈将重心放在心理咨詢上，不能去分她的心。

人一旦做下決定，不管做什麽事情都有了耐心。所以當媽媽拉着林乙，讓她和自己一起睡床時，林乙罕見地答應了。小時候的事情，沒有什麽記憶。但這次母女同睡一張床，是林乙十幾歲、父母在外工作回家後的第一次。

十幾年來的第一次。

一起坐上床後，不習慣姍姍來遲，好在兩床被子成了明顯的分割線，可以在心理上産生是兩張拼在一起的床的錯覺。忍着剛開始的不适躺下後，幾分鐘後就适應了。

林乙習慣睡覺前開着床頭燈刷刷手機，但今晚的這一流程顯而易見無法進行。

床頭燈在媽媽睡的那頭，林乙剛躺下，床頭燈就被關掉，屬于另一人的聲音随之響起，“林乙，和我說會兒話。”五十來歲的女人，平日說話習慣了高分貝的嗓音，偶然這樣輕柔一次，一不留神，林乙用一聲“嗯”應答了。

事實上，母女兩人沒有談過心。年少時的林乙還是很想和媽媽談談的，她也想如班裏同學說的那樣，和媽媽聊聊關于穿衣打扮的事，聊聊關于月☆經的事，聊聊少年那些你喜歡我我喜歡他的事情，但想聊天的意願被父母的不理解以及他們單方面對奶奶的挑刺兒打破。林乙永遠都記得，有一次媽媽看見她用冷水洗漏了的內☆褲，第一句話是“你怎麽來這麽早，我們那時候十五六歲才來。”

那時的林乙什麽都沒有說，伸手将廁所門掩住了。

“我和你爸爸在一起時，沒有一點感情。”漆黑環境中，女人聲音很小，林乙睜眼望着天花板上，聽出了悲涼感。

耳邊的聲音講述了一個故事。二十歲的女孩因為父親去世很早，為了擺脫地處深山裏的惡劣家庭環境，托着姐夫家的關系，搭上了鎮子裏的不錯殷實家庭。這家有一個在學校後勤處上班的男主人，女主人則面對學生開了個小館子，收入不錯，家庭殷實，男女主人有一個二十歲的男孩兒，男孩被女主人寵溺得脾氣極差，性格混球，但他有一副不錯的皮囊，是遠近聞名的小帥哥。

男孩初中畢業後，沒有考上高中，于是很多媒人來這家，給男孩說媒，男孩答應交往的長得都很漂亮。二十歲的女孩為了拿到男孩家的入門券，在姐夫家人的幫助下，第一次見面就在姐夫家主動出手。

男孩食髓知味，将這段關系維持了下去。

不久以後，姐夫家的人去告訴這家女主人，女孩懷孕了。女主人覺得自己兒子不能禍害人家姑娘，勸着兒子訂了婚，訂婚後不久又傳來了女孩流産的事情。這家人更加愧疚，于是半勸半逼着男孩和女孩繼續在一起。一年多以後，兩人結婚，又過了一年，女孩懷孕，生下來一個女兒。

生下女兒後不到一年，已為人父母的兩人随大流去了沿海務工。中途回家待過幾年，在男孩父母的幫助下做些小生意，但都沒做長久，最後還是去了沿海，直到他們的女兒十幾歲，他們才帶着多年的積蓄回到老家。

故事的發展算是順應了當年二十歲女孩的想象，她擺脫了深山，住上了鎮裏的磚瓦房，吃到了以往大半年才會吃到的東西，還擁有了老師的兒媳婦身份，可以和老師這種知識分子成為朋友。但故事途中還穿插了很多男孩的媽媽——家裏女主人看不起女孩，言語上、行為上對女孩不好的情節。

所以，你恨我奶奶。身邊的聲音逮着故事裏的幾段事情來回講述，林乙從故事裏得出了這個明顯的決定。可就算這樣，也不是你們當年對奶奶不好的借口，更不是你們疑似殺了奶奶的理由。

“我不想聽了。”林乙抓着被子的手緊了緊，幹脆地打斷了講述的聲音。

講述的人停下，安靜一會兒又繼續開始：“你爸爸也會經常嫌棄我。這一次我只是去剪個短發，他罵了我半天。過不下去了，我提了離婚。”

“他答應了。結果我狠不下心。鬧了好久，沒什麽意思，不鬧了。我就是來你這裏住幾天，讓你爸冷靜冷靜。我知道你從小就讨厭我，你也別生氣，我給你做幾天的飯，就當你回了一趟家。反正你每年也要回家待幾天。”

林乙沒說話，她很想問你知道我為什麽從小就讨厭你嗎？卻張不開口，她害怕自己一張口就帶上哭腔，挺沒出息的。

“這些天我想開了，我也不管你們了。你弟弟說你喜歡女生，應該是真的，你過你爸那關就行，不用管我。你爸那關你其實很好過，反正你也不回家……今年春節你是去別人家過年了吧？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和你奶奶的性格很像，你們都讨厭我，你奶奶現在人沒了，你也一個人在外面過得潇灑……沒關系，都沒關系……反正我買了保險，不怕生病，你爸就算看不慣我，不離婚他也沒辦法把我從家裏趕出去，我手裏還有一筆錢，只用來吃飯可以吃好多年……我這一輩子雖然受了很多氣，比起很多人來說過得不錯了，我看得開……”

絮絮叨叨絮絮叨叨，林乙那漫在心裏的氣在盡情的絮叨中消散，只剩無奈。自己的功力果然比不上已經活了五十幾年的人。在這長串的絮叨中，林乙竟然釋然了。

這麽多年的讨厭像是打在棉花上的拳頭，落不到實處，解不了氣，讨厭的對象還不以為然。

沒有意思。

沒勁。

林乙閉上眼，打斷了耳邊的聲音：“家裏的房子有房産證嗎？”

“有，那不是寫的你的名字嗎？”

“嗯。”林乙翻個身，背對着身邊的人，“明天給你報一個旅行團，你去南邊島上玩幾天吧。這段時間那邊氣候正好。”

身邊的人也翻了身，聲音變大了些：“那你明天幫我看看我手機，它拍照好像不好。”

“……”林乙掀開被子一角，讓有點熱的腳露出被外：“明天下午我帶你去換一個。”

身邊沒有聲音了。

林乙閉上眼，開始醞釀睡意。

身邊的均勻呼吸聲很快響起，林乙卻遲遲進入不了睡眠中。腦子裏一件事接着一件事冒出來，她想起奶奶的生日在一個多月後，要回老家給奶奶上個香，她想要去找朋友們聊聊天，怎麽重新追顏零靈，她想剛剛聽到的故事，從某種角度來說這個故事還挺“勵志”……

她想了很多很多，不知道什麽時候睡着，等到鬧鐘吵醒她，她從床上坐起來，發現自己一夜無夢，全身輕松。

作者有話要說：  快完結了，應該只剩一章，就在明天~~

寫到這裏發現自己的大綱打了個寂寞，并且很不适合寫這種故事。但還是寫得很開心，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