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的報恩

第1章

（一）

小黑出生那天是一個雨夜，犬舍裏大黑狗掙紮半夜生下六只小狗，小黑是其中最弱小的一只。

剛出生的小黑濕漉漉、小小的，閉着眼睛本能地朝着母親的方向靠攏。它的兄弟姐妹在它身邊擠來擠去，每一個都比小黑強壯，它很快被擠到了最外面。小狗們還未睜眼，動物的天性已将弱肉強食融到了它們的骨血。

幾只小狗吃飽後擠在母親溫暖的懷中不肯離開，瘦弱的小黑擠不進去，獨自在一旁虛弱地叫着。狗舍外的大雨遮蓋了小黑的叫聲，大黑狗疲憊地睡去。小黑孤零零蜷縮成一團，餓着肚子度過了來到世間的第一夜。

天亮後，狗舍的主人發現多了六只小狗十分高興。他以販狗為生，六只狗就意味着六筆收入。男人的視線從小黑的兄弟姐們身上掃過，落在小黑身上微微皺眉。這只小狗有些太過瘦弱，怕是不好養活。男人養狗多年，知道剛出生的小黑搶不過其他小狗，每天會倒一小碟牛奶給小黑喝。靠着這些牛奶，小黑幸運地活了下來。

半個月後，小黑的兄弟姐妹都已睜眼，每日活潑地在狗舍爬來爬去，唯獨小黑遲遲無法睜眼。狗舍的主人掰着小黑眼睛看了半天，一臉晦氣：“是個瞎狗。”

一個“瞎”字決定了小黑未來的命運。每天的牛奶沒有了，狗舍的主人不再費心照顧小黑。能活下去是小黑的運氣，活不下去是小黑的命。

這天晚上，小黑習慣性地趴到狗舍的角落，等待着每天的那小碟牛奶。或許是為了彌補眼睛看不到的缺憾，小黑的嗅覺異常發達。它記住了狗舍主人身上獨特的煙草混雜汗水的味道。每晚夜風吹起時，伴随着那股味道一起出現的是它渴望的食物。但一夜過去，小黑失望地發現熟悉的味道沒有出現。它餓着肚子等到天明，懵懵懂懂間嘗到了被抛棄的滋味。

第二天、第三天……腳步聲來來去去，香水味、煙草味各種味道在狗舍飄散。小黑探着爪子無數次地摸索着狗舍的角落，在無數次的失望中終于确定食物沒有了。它不明白發生了什麽，在它看不到的地方，命運露出了殘酷的一面。

小黑重新加入了對母乳的争奪中。它依然是兄弟姐妹中最瘦弱的一個，依然經常搶不到食物，但讓人吃驚的是它并沒有死，而是掙紮着活了下來。

一個月後，陸續有買主出現，挑走了小黑的兄弟姐妹。動物的本能告訴這群小狗，這是改變命運的機會。每次有陌生的味道出現，小狗們都會興奮地表現自己，小黑也不例外。它渴望離開狗舍，似乎走出這裏就可以吃飽，就會有不一樣的生活。

安靜的小黑很讨買主的喜歡，它經常被不同的手抱起，嗅到不同的味道。但每一次的最後它都會聽到買主失望的聲音，“原來是只瞎狗。”

聽的多了小黑記住了這句話。瞎狗！是指它自己嗎？

很快，小黑的兄弟姐妹陸續被買走，狗舍只剩下了小黑自己。這一天傍晚，熟悉的煙草混雜着汗水的味道再次出現。小黑激動地擡頭，但它什麽都看不到。狗舍的主人抓起小黑，搖搖頭惋惜道：“命還挺硬！可惜了，只是瞎狗。”

小黑乖巧地順着男人的動作，小心翼翼地拿鼻尖碰了碰男人的掌心。溫軟的觸感讓男人心中一軟，表情開始有些猶豫，半晌道：“算了，留你一條命吧。”他把小黑丢到狗場外面，對小黑說：“去吧，能不能活下來看你自己了。”

剛滿月不久的小黑還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但熟悉的味道很快遠離，腳步聲消失，它聽到了鐵門關上的聲音。

夜風吹拂，小黑在路邊蜷縮起了身體，被抛棄的感覺再次浮現。狗舍主人掌心的溫度、熟悉的煙草氣味成為了小黑對這裏最後的記憶。

（二）

流浪狗的日子并不好過，尤其是小黑還是只瞎狗。

它啃過農田的野草，喝過臭水溝的雨水，扒過城市邊緣的垃圾場。它和野貓打過架，也被野狗追着咬斷過腿。它在這座城市四處流浪，風吹日曬居無定所。但它就像是路邊的雜草，無論被生活如何踩踏，都頑強地活了下來。

一年後，小黑已經長成一條大狗。長期的食物短缺讓它看起來瘦骨嶙峋，摸一把身上全是一根根骨頭。它雖然看不到，但敏銳的嗅覺和聽覺幫助它在城市西北角的一處菜市場站穩了腳跟。每晚菜市場收攤時，小黑就會摸索着鑽進菜市場啃吃攤主丢棄的爛菜葉。偶爾運氣不錯，它也能撿到半條爛魚或者幾根骨頭。

這樣艱辛卻平淡的生活是小黑以為的永遠，但命運的轉折總是猝不及防。又一個雨夜，小黑被兩條兇狠的流浪狗趕出了四處漏風的小窩。傾盆大雨影響了小黑的嗅覺和聽力，它甚至來不及避開，被咬的渾身是血，最後一瘸一拐地離開了熟悉的地方。

雨越下越大，受傷的小黑只覺得身體越來越冷。它在路邊的花壇中蜷縮起身體，依稀想起剛出生時的那場大雨。停留在記憶中的煙草味道和曾經的那抹掌心溫度逐漸離它遠去，小黑奮力追趕，但怎麽也追不到。它費力地舔着身上的傷口，冰冷的雨水讓它重新回到現實。

它是一只瞎狗，一只被抛棄的瞎狗！

小黑的眼皮越來越沉，它覺得累了。似乎只要閉上眼，所有的苦難都會消失，再也不會餓肚子，再也不會住在四處漏風的小窩，再也不會被抛棄，再也不會……

“等一下，媽媽，這裏有只狗！”

頭頂傳來的聲音清朗，冰冷的雨水似乎被什麽遮擋。淡雅的薄荷香味飄散，小黑感覺到了一只溫暖的手。它掙紮着擡起頭，對方似乎蹲到它的身邊，沒有嫌棄它身上的泥污和傷口，小心翼翼将它抱在懷裏。

“受傷了？我送你去醫院。”

雨水擊打塑料的叮咚聲讓小黑沒有聽清對方在說什麽，但動物的本能、流浪的遭遇讓它下意識抗拒人類的靠近。它艱難地動了動身體，試圖要掙脫來人的懷抱，可對方很快制止了它的動作。

“小心，傷口會流血。”來人的聲音十分輕柔，溫暖的手掌拂過小黑的頭頂，輕輕拍了拍，說：“我不是壞人！”

這句話小黑聽到了，它抖了抖耳朵，對人類的防備和身邊懷抱的溫暖像天平兩端上下起伏。小黑舍不得這點溫暖，卻不敢輕易付出信任。矛盾的心情困擾着它，之前的掙紮又耗盡了它全部的精力。潮水般的困意湧來，小黑緩緩閉上眼，懷着對命運的忐忑沉沉睡去。

（三）

小黑再次清醒已經是幾天以後了。

睜開眼，早已習慣的黑暗如影相随。它沒有立刻行動，抖了抖耳朵又嗅了嗅鼻子。周圍很安靜，空氣中漂浮着一股奇怪的味道。這是哪裏？小黑小心地探出一只爪子摸索着。冰冷的金屬觸感傳來，它驀地直起身，籠子？它被人類抓到了？

在過去流浪的歲月裏，小黑聽過太多有關犬族和籠子的悲慘故事。它本能地伏低身體，擺出攻擊的姿勢，呲着牙大聲吼了起來。

“它醒了！”

小黑的叫聲召來了人類，紛雜的腳步停在它面前，似乎有兩個人。它豎起耳朵，隐隐熟悉的聲音響起，“沒事了，不要怕，這裏是動物醫院，你身上的傷口已經快要好了。”小黑警惕地半側着身體，保持着攻擊的姿勢面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另一道陌生的聲音說：“這只狗的眼睛有點問題，它能獨自活下來真是一個奇跡。”

“醫生，它的眼睛沒有辦法治好嗎？”

“沒辦法，天生的只能這樣。”

人類在讨論自己，小黑立刻做出了判斷。它轉了轉腦袋，努力呲着牙在臉上做出一副兇狠的表情。

陌生的聲音溫和道：“流浪狗多數對人類都充滿了戒心。”

“它眼睛看不到，一定吃了很多苦。”

淡雅的薄荷香味逐漸靠近，沖淡了空氣中的古怪氣味。小黑僞裝的兇狠沒有吓退外面的人。它嗅嗅鼻子，隐約覺得這股味道似乎哪裏聞過。不等小黑反應過來，一只手搭到它的頭頂，輕輕地拍了拍。小黑立刻低吼一聲，仰頭兇狠地撕咬靠近它的人類。對方頓了頓，手掌重新搭在它的頭頂，輕聲問：“你不記得我了？”

掌心的溫度喚起了小黑的記憶，輕柔的聲音、溫暖的懷抱、好聞的味道，這一切像潺潺小溪消融着小黑的防備。它大張着嘴，歪着腦袋遲疑地停住了動作。

“想起來了？”來人的聲音透着驚喜，親昵地揉了小黑一把。

小黑微微擺擺腦袋，并不習慣同人類靠的太近。

“不要怕，我不會傷害你。我叫白曦，你叫什麽名字？”頭頂的聲音逐漸同雨夜的記憶重疊，“……叫你小黑怎麽樣？”小黑豎起耳朵，“小黑”這個名字原本就是它的名字，人類是怎麽知道的？對方笑了起來，溫暖的手掌再次搭到它的頭頂，“既然你不反對，就這麽說定了。”

“小黑！”

“……”

“小黑！”

“……”

小黑堅持不肯回應人類的召喚，對方并不在意它不合作的态度，十分耐心地一遍遍叫着它的名字。

之前那道陌生的聲音插入一人一狗的小游戲，小黑聽到他問：“白曦你真要收養這條狗？它眼睛看不到，比正常的狗更需要耐心和良好的照顧。你要想清楚，這不是玩具，而是一條生命。一旦收養就要對它的一生負責。”

收養兩個字落入耳中，小黑下意識抖了抖耳朵。一年的流浪生活過去，它已經不是那個剛出生什麽都不懂得小狗。它知道什麽叫收養。幼年模糊的記憶湧入腦海，小黑已經忘記了太多的事，但那種翹首企盼陌生氣味出現，渴望被收養的心情它一直沒有忘記。同樣，它記起這種渴望的背後是無數次的失望，它是一只瞎狗，一只不被人喜歡的狗。會有人類收養它嗎？

小黑不願意懷抱希望，讨厭希望之後的失望。它後退一步趴在了地上，但耳朵卻不受控制地輕輕豎起。

“嗯，我已經跟父母說過了，狗窩都買好了。”頭頂的聲音這樣回答。小黑感覺到對方似乎看向自己，笑着問：“小黑你願不願意跟我回家？家裏有爸爸、媽媽，我們一起生活。你看不到也不要緊，我可以做你的眼睛。”

“小黑？”

“……汪！”

小黑探出爪子，輕輕碰了碰白曦的手掌。或者它可以試着重新信任人類！

（四）

小黑跟着白曦回了家。

白家的家庭成員很簡單，白爸爸、白媽媽、十五歲剛上高一的白曦，現在又多了一個小黑。對于小黑的到來，白爸爸和白媽媽都很歡迎。小黑很快融入了這個家庭，成為了家中的一員。

白曦做到了他對小黑的承諾，把小黑照顧的很好。

每日上學前，他會給小黑準備好食物和清水。放學後，他會帶小黑出門散步。他把自己的電話刻在了小黑的狗牌上，并教導小黑記住了回家的每條路。

他耐心地陪着小黑玩，鼓勵小黑認識小區其他的狗朋友。他給小黑洗澡吹毛，在周末帶着小黑去城市的每個角落。正如他說的那樣，他是小黑的眼睛，引導小黑重新認識着這個世界。

在白曦無微不至的照顧中，小黑逐漸長大。它依然看不到，但生活并不受此影響。成年的小黑強壯而威猛，在它的身上完全找不到過去孱弱的影子。三年的時光使它成長為一條威風凜凜的大狗，每個看到小黑的人都會由衷地誇一句，“這條狗養的真精神！”每每這個時候，白曦都會很高興。他喜歡聽人誇小黑，在他心裏，小黑是夥伴，是家人，是朋友，是他見過最厲害的一條狗。

“小黑，接着！”

小區附近的公園裏，白曦朝着小黑的方向扔出了飛盤。這是小黑獨有的技能之一，它可以通過風聲判斷出飛盤的方向，準确無誤地接住飛盤。

“汪！”

小黑叼着飛盤循着白曦的氣味跑回他的身邊。白曦笑着撓了撓小黑的下巴，大聲誇獎道：“小黑真厲害！”

“汪！”

白曦說：“我明天就高考完了，等下午考完試，晚上讓爸爸、媽媽帶我們出去好好吃一頓，怎麽樣？”

“汪！”

小黑用力叫着，替白曦加油鼓氣。

“考完試我們還可以去海邊看看，趁着休息多出去走走，等九月份開學就沒時間了。不過小黑放心，我已經跟爸媽說好，大學還在這裏讀，不會和小黑分開的。”白曦蹲在小黑身邊，摸着它的腦袋認真道。

“汪！”

小黑仰着頭在白曦的掌心蹭了蹭，它也一定不會和白曦分開。

一人一狗做了約定，夕陽西下，陽光将他們的背影拉的很長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