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犬

第32章 一排句號

黃淼辰跟着蕭何來到書房，蕭何見他面色不佳，又下樓倒了杯熱水遞過去，黃淼辰接過後卻沒喝，眼神落在書架上陳列的一排相框中，最角落的一張赫然是蕭何與黃铎的殺青合照。

蕭何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抿了抿嘴，手機微信提示響起，他見黃淼辰暫時沉湎往事沒有要開口的意思，低頭一看，卻是沈從一發過來的。

沈從一：黎明星願意演？上次他跟俏俏一起吃飯，好像很介意你和黃铎的事情。

蕭何言簡意赅地回複：經紀約。

沈從一意會，很快又發來：恭喜，願望實現，兩年辛苦沒有白費。

蕭何眉頭一皺，想要糾正沈從一的說法，卻顧忌着現在不是閑聊的時候，只得回複：多謝，見面聊。

聊天記錄再往上翻便是兩份文件，《通州府》的劇本大綱以及項目計劃書，蕭何随手劃過鎖了屏幕，擡頭看向黃淼辰，“最近怎麽樣？”

黃淼辰喉結滾動，嘴角緊繃，心煩意亂地抹了把臉，水漬順着下颌角滴落，一時間襯得他整個人說不出的陰郁，直截了當道，“不怎麽樣，參加的綜藝播了四期，效果不怎麽好，我媽看了網上的評價，想讓我回去演話劇，跟許多人打了招呼，我現在接不到好的制作。”

話音剛落，黃淼辰的手機響起，他看了眼來電顯示，臉色更加難看，幾乎是忍不住自己的脾氣，直接把手機用力扣在桌上。

蕭何沒有說話，房間內只有刺耳的鈴聲，反倒更突出一室寂靜，他嘆口氣，替黃淼辰接了來自母親的電話，“……黃姐，是我，小蕭，他在我這裏，好，沒關系，我送他回去。”

蕭何三言兩語挂了電話。

黃淼辰低聲道，“你早就料到了是不是，知道我上綜藝會挨罵，所以才勸我。”

“節目組礙于你的背景，不敢把你往壞了剪制造話題……想被人關注就得在節目上豁得出去，或者是本身性格中就有亮點，這樣節目組才能剪出效果來，你太端着了，放不下身段。”蕭何委婉道，“不要和你媽媽吵架，她也是關心你，做我們這行心理承受能力要強，她怕你看到網上的評論不舒服，怕你壓力大。”

黃淼辰陰郁道，“他們只是不相信我能出成績，怕我給黃家丢人罷了，當年舅舅不也是這麽過來的，為什麽換做我就不行了。”

蕭何直言不諱道，“你太浮躁了。”

黃淼辰沒有反駁，終于把目光從黃铎的照片上挪開，突然轉移了話題，“《通州府》怎麽樣了？”

這個圈子裏最瞞不住的就是消息，從《通州府》項目再次啓動，就因幾年前的“加戲”、“雙男主”、“黃铎”等八卦新聞而備受關注，班底陣容多多少少都會被透露出一些，已有不少消息靈通的經紀人主動接洽過選角工作室，各大營銷號放出的男主人選一天一變。

蕭何沒有接話，黃淼辰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不由得譏諷一笑，“怎麽了？以為我要跟黎明星搶男主？那是屬于我舅的，屬于我舅的東西我不碰，黎明星願意當替代品，我不願意。”

“我想演別的角色，戲份多少無所謂，有出彩有反轉就行。”

他臉上的表情突然變得極不甘願且勉強，蕭何知道對于黃淼辰這樣的人來說，讓他演配角已是不易，更別提還是給他最看不上的黎明星做配，看來他的母親是動了真格，寧願讓兒子接不到戲，也不想讓他走弟弟的老路。

蕭何不由得覺得諷刺，有多少像黎明星這樣對表演懷揣理想和敬畏的演員苦于沒有背景而被埋沒，他們羨慕黃淼辰的家庭，卻不知在豔羨的同時，黃淼辰也在嫉妒黎明星不管做什麽都能得到父母的贊同與理解，甚至是溺愛般的順從。

黎父黎母無條件的支持便是黎明星堅持初心的底氣，比起熱度與粉絲，黎明星更渴望得到觀衆基于他演技的正面反饋，從而獲得更多登上熒屏的機會；可黃淼辰卻完全相反，全家人的放任縱容都給了已故的舅舅，到他這裏只剩下耳提面命的約束，導致他從小到大都在奢求嚴厲母親的一句表揚，一次肯定，越是迫切，就越是适得其反。

他的這個要求簡直讓蕭何進退維谷，《通州府》的版權還是黃家給的，于情于理他都不應該拒絕黃淼辰，可黃淼辰畢竟是黃铎的外甥，而于扒皮又讓黎明星打着“小黃铎”的旗號博人眼球，營銷通稿鋪天蓋地如蝗蟲過境，到現在這個标簽還沒從黎明星身上摘下來，也是黎明星心中一個過不去的坎。

把他們兩個放在同一部劇中就好比是彗星撞地球，劇播後單單是兩家粉絲就要撕個昏天黑地。

蕭何嘆了口長氣，無可奈何地揉着眉心。

“我必須對你坦白，我沒有辦法不考慮黎明星的心情，他占有欲很強，脾氣也不太好，但同時他又很專業，不會把個人情緒帶到工作中，如果你打定主意要走流量路線，粉絲群體之間難免會有摩擦。”蕭何點到為止，為難道，“我不願意因為我的關系，讓黎明星遭到任何诋毀辱罵，哪怕是還沒發生的事情。”

黃淼辰擡手阻止，示意不必多說，他雖渴望出演，卻也不屑于死纏爛打，緩了緩臉色，繼續道，“那上次在橫店跟你商量的事情呢？我不抗劇也抗不了票房，得找個人帶帶我。”

蕭何直接了當道，“我還是那句話，劇本好我就願意演，我欠你們家人情，不可能不管你，但賣腐博關注不行，在我這裏沒有賣腐只有公開。”

黃淼辰徹底沒話說了，先前和母親争吵時積攢的怒氣與不甘在心口徘徊不散，所有負面情緒被蕭何一句“博關注”而激發。

只聽他尖酸刻薄道，“蕭何，有時候我真是搞不懂你，當初我舅特意為了你把劇本改成雙男主你不願意演，現在我舅死了，你又想明白了，跟我舅演雙男主是賣腐，跟黎明星演雙男主就不是賣腐了麽。”

黃淼辰不怒反笑，胸口不住起伏。

蕭何沉默一瞬，過了許久才緩緩開口，“我沒有要演的打算，那個角色已經删減到最開始的版本了。”

黃淼辰伸手拿過一旁的相框，指着照片上黃铎的臉，盯着蕭何冷聲道，“但你找了個踩着我舅上位又陪你上床的假貨，來演本來就屬于他的角色。”

蕭何臉色也徹底冷下來，剛要開口，卻被門口傳來的敲門聲打斷。

他的神色在看見黎明星推門而入的剎那間微妙起來，黎明星絲毫沒有作為不速之客的尴尬心虛，直接站到蕭何身前去，隐隐約約是個護短強勢的姿态，和黃淼辰形成對立之勢。

黎明星的目光落在黃淼辰手中的相框上。

照片中，剛剛殺青的蕭何帶着溫和笑意，懷中抱着一束鮮花，而在他身邊的，則是黎明星永遠無法取而代之的黃铎。

蕭何心如擂鼓，耳朵發熱，手心卻是涼的，他意識到黎明星可能站在門外把二人對話盡數聽去，突然生出股莫名的焦慮，手足無措地看向黎明星。

“什麽上位上床，你講話怎麽那麽粗俗。”黎明星嘴角一勾，要笑不笑，“我算是看明白了，和你舅過不去的不是我，是你自己，你這麽努力拼命，一定是很希望超過你舅吧，我可從來沒想過要超過誰，我只跟自己比較。”

黃淼辰面無表情地盯着黎明星，“你确實只能跟你自己比。”

他從褲兜裏摸出一個iPhone6，解鎖後打開通話記錄給黎明星看，一個爛熟于心的號碼頻繁出現在未接通話裏，最近的一次是幾個月前。

黎明星看着日期想起來了，那是他從消防員集訓營裏回來的當天晚上，那天蕭何情緒十分反常，問他為什麽要當一個演員。

自己把他抱在懷裏，一顆赤子之心捧到面前，認真到近乎赤誠，“黃铎很好，黎明星也不差。”

再往前就更多，一直追溯到和蕭何第一次見面的那天。

黎明星突然就知道這是誰的手機了。

蕭何面色一變，他一直以為黃铎的手機由他的姐姐保管，定時充電維護，卻沒想到直接交給了黃淼辰，所以那天在會所中，他才會篤定地提起打電話的事情，也就是說他在每一次打給黃铎的時候，電話那頭聽着鈴聲響起的人都是黃淼辰，可他卻一次都沒有接起過。

黃淼辰又拿起自己的手機直接撥通號碼，片刻過後，黃铎的聲音在三人之中響起。

“——您好，我是黃铎，現在不方便接聽您的電話，有事請留言。”

蕭何的睫毛顫了顫。

黃淼辰笑了笑，把電話遞到黎明星手裏，“你想知道蕭何每次打給我舅，在想什麽，又留了什麽言嗎，不用聽了，都是呼吸聲，他一句話都沒有說，他每次打給舅舅的時候都會沉默，你說他為什麽沉默，他當天遇到了什麽，是不是心情不好，壓力很大，他有跟你提過嗎。”

“跟我舅比，你覺得你又擔得起蕭何多少沉默。”

黎明星沒有說話，随手劃了兩下屏幕，不小心退回主頁，卻看到桌面上的軟件被删得一幹二淨，只留下一個看視頻的APP。

他動作一頓，盯着那個視頻軟件，垂在身側的那只手卻被人握住了。

蕭何的手心很軟，卻濕漉漉的。

黎明星打開視頻軟件，許是心中早有預感，因此在看到緩存記錄裏一部部曾出現在蕭何手機中的偶像劇剪輯時并不驚訝。

在那一刻他明白了，原來喜歡看偶像劇的人是黃铎。

在他和蕭何過去的相處中，對方每一次點開偶像劇，不是因為沒有談過戀愛，要從偶像劇中吸取經驗，而是因為自己的一舉一動，令對方想到了這個難以磨滅的人。

他本以為自己會暴跳如雷，又或是對蕭何失望透頂，可他心中卻極其平靜，只有一個念頭，“哦，原來是這樣。”

黎明星突然就笑了，第一次在上位者面前露出了輕蔑神态，“你給我看這個是什麽意思，我一直都知道他愛過黃铎啊，那又怎麽樣呢，以後陪着蕭何的人是我，他的未來我責無旁貸，他的過去我也照單全收。”

蕭何猛地擡頭看向黎明星。

只見這個二十歲少年肩膀寬闊結實，如山般立在自己面前，下巴微微擡起，下颌角線條淩厲，目光帶着些莫名倨傲，憐憫地看着黃淼辰，“對我來說，黃铎是個陌生人，我和他沒有交集，總有一天我會憑實力甩掉标簽，可你就很不一樣了，他是你舅舅，是你的血緣至親，你再優秀，再厲害，也擺脫不了被拿出來比較的命運，這個人要和你綁在一起一輩子，還是你比較可憐。”

黃淼辰終于不笑了，和黎明星無聲對峙，又緩緩把目光移到蕭何身上，冷冷一笑，轉身走了。

蕭如雨的聲音在樓下傳來，“小小黃，怎麽走啦，不留下吃飯嗎？蕭何你快送送啊，外面下着雨呢。”

二人都站着沒動，巨大的摔門聲傳來，蕭如雨察覺到氣氛不對，沒再催吃飯的事情，拿着抹布把地上的水漬擦幹淨，關了門廳的燈，回到自己房間去。

蕭何艱難開口，才發現自己嗓子啞了，“小黎……”

黎明星被握住的手動了動，卻沒有轉過頭看蕭何，拿起被黃淼辰扔在桌上的相框低着頭看，小聲道，“不好意思，剛才在樓下我想再仔細看看我的生日禮物來着，你的微信沒有退出去，我看見你和沈老板的對話了。”

蕭何立刻道，“沒關系，沒有什麽你不能看的。”

黎明星回過身，二人四目相對，蕭何欲言又止，黎明星故作輕松道，“你當制片人也是為了這個吧……替他完成來不及實現的遺憾，我長得像他，是最合适的人選對嗎，一開始是雙男主，是為你和他量身定做的劇本，現在他去世了，你怕我不高興，不願意和你演，耽誤拍攝進度，才改回大男主。”

蕭何下意識否認道， “不是這樣的，你聽我說。”

黎明星卻打斷他，認真道，“我說過了，沒關系，你的過去我照單全收，我願意和你一起演戲，什麽樣的角色都可以，但是蕭何，你自己說了，在你這裏沒有賣腐只有公開。”

他拿過蕭何的手機解鎖，打開蕭何的微博，手指敲來敲去。

蕭何面色一變，瞬間明白了黎明星想要幹什麽，腦子亂成一鍋粥，口不擇言道，“小黎，你別鬧，你先冷靜一下，不要沖動，我們的關系不适合現在對外公布。”

黎明星看着他，“你把微博發出去，雙男主大男主，我都陪你演，你有什麽遺憾我幫你實現，你知道的，除了演戲別的我什麽都不會。”

蕭何站着沒動，對方平靜語氣下的委曲求全令他十分心酸，可眼看籌備了兩年的項目即将開機，節外生枝只會讓前期投入打水漂，他不止要為黎明星的事業負責，更要為整個劇組的工作人員負責，監制、導演、幕前、幕後、參演人員，他肩負的是上上下下三百多人長達數月的努力。

蕭何聲音幹澀，下意識重複道，“小黎，你聽我說……”

黎明星眼中失望神色一閃而過，蕭何忽然愣住了。

“你是不是覺得我在拿這件事情威脅你，如果不如我的意公開那我就不演了，其實你根本不相信我已經很努力在改變，在你心裏我還是那個沖動，不懂事的我，就連你壓力大，有心事的時候也不會想到我，而是打給一個根本不能再聽你說話的人。”

黎明星閉了閉眼，勉強笑了笑，把手機遞到蕭何面前，滿臉酸澀。

“——蕭何，你看，我輸入的是一排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