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雨下一整晚(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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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将整個世界都變成了近乎透明的色彩,迷蒙而白茫,呼應着黑色的、幾乎可以掀起高達游輪甲板的浪花。
一槍。
在尹碧玠被阻擊槍擊中的前一秒,柯輕滕已經擡手用力扣住了她、想要将她推開,可她卻用了最大的力氣,擋在他的面前、硬生生在他的眼前,替他挨了這一槍。
原本即将要命中他心髒的阻擊槍子彈,因為她的飛身撲擋,而偏移了原定軌跡。
可也同時,直直穿透了她的身體。
“尹碧玠!——”
她的雙眼頓時陷入到一片漆黑之中,只能聽到耳邊這一聲,幾乎是劃破了空氣介質的低沉痛呼,還有那雙扣着她肩膀的手,幾乎要将她的肩膀都捏碎了。
她記得,在她的所有記憶裏,她從沒有聽過他發出這樣的聲音。
并非是喉間發出的,而是由心髒最深處迸發而出的。
他應該永遠是冷靜的模樣,無論遇到任何事情,他總能以鎮定的态度和面容去面對,他根本不會落淚,也很少笑,他的臉龐上幾乎沒有情緒起伏。
也不對,他現在面對她時,經常會時不時地,對她露出笑容的。
思緒一片混亂,她能感覺到自己的眼角,似乎有液體,混雜在雨水裏,還有她身上流出的,越來越多的血。
疼……
真的很疼……
疼得鑽心透肺,疼得失去任何思考能力,疼得下一秒、就好像要與這個世界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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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普通槍支射擊中彈,便已是剜心之痛,又何談被阻擊槍擊中?
她很想睜開眼睛,努力看清他此刻的摸樣,可是她真的做不到,身體裏所有的氣力都在流失,她已經變得無知無覺。
只是幸好,以此任性……能夠護得他平安。
柯輕滕,對不起。
接下去,你是否能夠再絕地反擊,我看不到了,如果你真的不能逃出生天,那麽,我就陪你一起,死在這裏。
我不後悔。
我從未有過一刻,後悔來到你身邊。
這一生你的孤獨,無論天堂地獄,都有我彌補。
…
柯輕滕一動不動地看着尹碧玠在自己的懷裏閉上了眼睛。
她的臉龐蒼白得全無血色,因為雨勢太大,他現在根本看不清她的傷口在何處,只是感覺到自己抱着她的手、自己的衣服,漸漸都染上了她的血。
他看着她,覺得自己在這一瞬間失去了行動能力。
半晌,他抱着她,雙腿漸漸前曲,重重一聲、跪在了冰涼的甲板上。
他人生至此,從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不知道下一秒應該去做什麽。
這不是夢,對嗎?這一切都是真實在發生的。
他的眼睛是最深的漆黑,就像着了魔一樣,而抱着她身體的雙手輕輕地、不斷地在發顫,連帶着他的薄唇也在發顫。
他這個時候,想起了她十四歲時初遇她的模樣,想起了她二十歲時來到自己身邊時候的模樣,也想起了她懷着自己的孩子與自己輕緩跳舞的模樣。
她冷眼嘲諷他,她話語犀利與他争鋒相對,她在他的觸碰下總是會露出微微澀然,她望着他沉靜的雙眼,她漂亮的笑容,她在海灘邊迷人的引誘,她在與他身體交融時的迷醉。
這個女人一身傲骨,卻獨獨展露了溫柔給他。
這個女人曾身負秘密而來,卻最終成為黑暗中引領他前行的光亮。
他願意拿所有一切去換,只換她在他身邊,喜怒哀樂與他共度。
阻擊手那一槍沒有命中柯輕滕的心髒後,立刻調整了角度,開始準備第二槍。
鄭庭和亞瑟在一旁拼盡全力為他擋去來自四面八方的子彈,可因為多處受傷,行動也開始變得遲緩。
“柯先生!”鄭庭看着柯輕滕一動不動的樣子,雖心中也是悲痛至極,可不由得更盡力地在争取最後一線生機,“最後的逃生時間,現在只有不利用繩索,直接跳下游輪到救生艇上就可以離開這裏,還有,只要不傷到心髒,尹小姐一定能平安,只是不能耽誤治療時間!”
“柯先生,尹小姐現在的情況一定需要急救!”亞瑟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望着跪在地上一動不動的柯輕滕,“別忘了,孩子!”
“快——!”亞瑟見他還是不動,朝那些特工的方向抛擲了最後一枚煙霧彈,怒吼道。
那兩個字,突然将柯輕滕整個人從一片死寂的世界中拉了回來。
阻擊手将要開第二槍的最後幾秒,他陡然從地上站了起來,打橫抱起重傷陷入昏迷的尹碧玠,大步跑向了甲板邊沿。
他的速度實在太快,身後SWAT的特工沖破迷霧想要追上來,他已經縱身而下。
亞瑟和鄭庭背靠着背,掩護他離開後,也同時一個空翻,直直朝着海面墜落下去。
等在救生艇上的鄭飲和景湛配合默契地将救生艇滑行到他們跳入海中的地方,兩人雖都負傷,可也拼命地将那四人拉上了救生艇。
游輪上唯一的救生艇随着海浪,以最快的速度漸漸地遠離了游輪,特工們一個個都站在了甲板邊緣,只能憤怒又無可奈何地看着他們再次逃脫。
可救生艇上,卻沒有人因為這再次的地獄逃生而感到任何的歡欣。
柯輕滕抱着身上不斷地在流血的尹碧玠爬了上來,将她輕輕放在了救生艇的中央。
“柯先生,碧玠姐!”鄭飲紅着眼睛朝他們撲了過去,看到尹碧玠的樣子,鄭飲的眼淚立刻就從眼眶裏滾落下來。
景湛近乎是呆了,大驚失色地吼道,“她怎麽了?!”
柯輕滕一言不發,甚至都沒有擡頭看景湛一眼。
“你他媽給我說清楚,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景湛看着失去了意識的尹碧玠,一下子伸手抓住了柯輕滕的衣領,怒視着他。
“把手放開。”雨聲中,柯輕滕只說了四個字,冰冷至極、毫無感情。
“她為了保護你,你竟然讓她變成了這個樣子?!”景湛整個人無比頹然,不可置信地看着尹碧玠蒼白的面容,眼睛都是猩紅的,“她現在還有身孕……”
“柯先生,幸好尹小姐這一槍沒有傷在心髒,而是傷在左肩膀的位置,我和亞瑟現在要開始幫尹小姐進行急救,”鄭庭一邊仔細檢查着尹碧玠的傷勢,對着柯輕滕肅穆道,“但是即使緊急手術成功,我們也只能幫尹小姐争取至多五個小時的時間。”
柯輕滕此時将景湛的手從自己的衣領上掰開,即使面容依舊毫無變化,可卻隐隐如同地獄的修羅般。
“好。”
說完這個字,他便在亞瑟和鄭庭的身邊坐下來,一動不動地看着尹碧玠。
“你現在高興了,對嗎?”一旁的景湛抱着額頭,望着他一字一句地說,“你千方百計讓她來到你身邊,現在讓她悄聲無息地躺在你面前,你得償所願了對嗎?!”
“她原本生活得這樣好,都是因為你卷入了這些她本不應該承受的事情裏,你怎麽能那麽心安理得地讓她這樣為你付出?!啊?你說話啊!”巨大的風浪裏,景湛失去控制的話語,鑽入到每個人的心間,可柯輕滕的臉上,卻沒有任何的起伏,他就像是一具已經沒有了靈魂的行屍,只是面無表情地維持着自己的意識。
“如果她有任何的閃失,我絕對、絕對不會放過你。”景湛的臉龐也同樣可怖。
所有人都沒有再說話,只是看着亞瑟和鄭庭彼此配合地用救生艇上配備的小刀做急救手術。
時間一分一秒,不知過去了多久,剛剛磅礴的大雨漸漸停了下來,可亞瑟和鄭庭的手上已經全是鮮血,連救生艇內部也俱被鮮血染上色。
鄭飲和景湛麻木地跪在尹碧玠身邊看着她,鄭飲還時不時地伸出手、試探她的呼吸。
“碧玠姐的呼吸越來越微弱了……”鄭飲看着一旁的柯輕滕,帶着哭腔說道。
亞瑟和鄭庭以往都無比鎮定的面容旁都有汗水滑下,可手上的動作卻依舊緊鑼密鼓地進行。
而柯輕滕的眼睛,連一秒鐘,都沒有從尹碧玠的身上離開過。
這個時候,天空中突然傳來奇怪的轟鳴聲。
像是直升機的聲音。
救生艇上的所有人都擡頭望向他們所在的位置的上空。
只見接連三架直升機正飛行盤旋在他們的上空,并且量着風速漸漸下降,每一架直升機也都開始放下爬行的樓梯。
“柯先生,這是?……”鄭飲仔細看着那幾架直升機,臉龐上陡然露出了欣喜的表情,“這幾架直升機是派來救我們的嗎?!”
直升機離他們越來越近,而亞瑟和鄭庭的急救手術也終于宣告結束。
天空漸漸放晴,有一個人此時從直升機上爬下了階梯,遠遠望去,那人眉目英俊溫和,竟是柯輕滕的至交好友,曾掌控東亞黑幫經濟圈、現為戈衫集團總裁的陳淵衫。
“兄弟。”
陳淵衫動作敏捷地爬行而下,直到能夠觸碰到救生艇時,他看到了救生艇上的場景,神色肅穆地對着柯輕滕道,“五個小時之內,我們一定會降落到S市私立醫院,我向你保證。”
柯輕滕一動不動地看着他,極輕極輕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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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S市。
全市私密性最佳、最好的私立醫院的頂層,此時卻是一派嚴陣以待的氣氛。
陳淵衫駕駛直升機,果然信守承諾、在五個小時之內将他們所有人都送到了這家早已經準備好迎接他們的醫院,只等一降落,醫生就可以将尹碧玠送入手術室。
飛機停穩後,一路都沒有允許任何人幫他進行救治的柯輕滕一路抱着尹碧玠走下直升機,大步走向已經推着車朝他們趕來的醫生。
“這位病人失血過多,現在必須緊急輸血、并且進行急救。”多名醫生幫忙将尹碧玠擡上醫用推車,以最快的速度推着她往急救室而去。
柯輕滕一言不發,亦步亦趨地跟着他們,身後的陳淵衫言簡意赅地安排好人分別将鄭氏兄妹、亞瑟和景湛送去各個急救室救治,連忙跑了上來。
“柯輕滕,你自己現在的傷也不能耽擱,必須馬上救治,不然情況會惡化。”陳淵衫追到他身邊,一邊走,一邊看着他的側臉道,“又是海水又是雨水,傷口腐爛到一定程度,會留下很嚴重的後遺症。”
一路快要走到急救室的門口,柯輕滕才終于頭也不回地冷聲道,“我必須要和她一起進手術室。”
“你做事一向知道利害,她剛剛已經被急救過,而且肩膀創傷不是致命傷,你不能幹擾醫生的治療,影響手術進程。”陳淵衫也毫不退讓。
“她有孩子了。”死寂一般的幾秒,柯輕滕說。
陳淵衫聽得眉頭一下子就緊蹙起來,又驚訝,似乎又更為憂慮。
前方醫生推着車進入到手術室,有個小護士剛想要關門,就被柯輕滕一手用力隔開。
那力道大得幾乎可以将小護士整個人掀飛出去,小護士簡直都吓傻了。
陳淵衫心裏也是急切,動了動唇,心知這個時候、這種情況,就連天王老子也根本勸不動他,只能無奈地疊聲安慰小護士,“這位先生是病人的家屬,他必須要進入到急救室。”
其他醫生看着柯輕滕那幅地獄閻羅的樣子,也根本不敢有什麽微詞,幾個護士很快上前幫他穿上專用的消毒衣服,将他帶進了手術室。
手術室的門被關上,醫生開始準備進行手術。
而柯輕滕則穿着消毒衣服、戴着口罩,一動不動地站在一旁,看着躺在手術臺上的人的面容。
她的每一處眉眼的細致,精美,他甚至閉上眼睛,都能夠描畫出來。
時而強硬,時而柔美。
他以前說過,她真的不是一個可愛的女人,也不是一個讨人喜歡的女人,可卻足夠讓他對她病入膏肓、無可救藥。
她是他的骨中之骨,他們的生命,都是相連的。
“如果我找到了你,”
“……你就做柯太太。”
“在太陽即将消失的時候,看着海平面,我會在世界的盡頭,等你找到我。”
“小孩子的将來,除去後天的努力,其實多少也取決于智商上的先天遺傳基因。”
“當然,也是你的孩子……柯太太。”
“如果是個男孩,會很好,他的父母,會讓他成為一個最果決勇敢的男人。”
“我會親自教育他,以嚴父的身份,因為是我們的孩子。”
……
“我的妻子,如果我的推斷是無誤的,現在應該懷有身孕。”此時,柯輕滕突然面容肅冷地擡頭,望向主治醫生。
主治醫生面容驚駭,近乎用上好幾秒、才消化了這個信息。
“您的夫人如果現在真的懷有身孕,那麽腹中的胎兒因為動蕩和母體的情緒起伏,情況非常危險,而且還會導致母體本身的情況變得危險。”一個相對冷靜的醫生此時在一旁斟酌言辭地開口道,“在這種情況下,能夠保住胎兒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手術室裏的僵持,如同一個世紀般的漫長。
“所以,你們現在需要做的,只是保證母體的絕對平安。”半晌,他在所有醫生的沉默下,冷聲說道。
☆、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