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葉茀茀蹲在地上,圓乎乎的短手抱緊了膝蓋,江南的冬天地面上還能看見枯草,趙家門前挂了大紅燈籠,燈籠下邊是一只肥壯白嫩的年豬。
肥壯白嫩的年豬嚎叫着被一群大漢提溜到了案板上,來幫忙殺豬的村民們熱熱鬧鬧地談論着今年的收成,把年豬圍在了中間,葉茀茀站起身,轉悠到了豬頭前面,年豬的嚎叫聲連綿不絕,經驗老到的殺豬匠拿着盆子站在葉茀茀身前,提起刀往豬脖子上一紮,新鮮的豬血就咕嚕嚕地流到了盆裏。
在年豬生命裏的最後幾分鐘,它猛烈掙紮,它用力嘶吼,它豬蹄狂甩,甩得葉茀茀特別想吃醬豬肘子。
別說醬豬肘子了,那盆新鮮豬血都看得她直流口水。
任誰像她這樣頓頓吃素,都很難覺得殺豬這種事有什麽血腥的,葉茀茀肚子裏饞蟲直叫,她翻了翻肚子上的小荷包,裏面只有七文錢,七百文才能買到一斤豬肉,豬雜碎也要上百文,葉茀茀小心地把七文錢放回了荷包裏,掰着手指數起了她究竟有多少天沒吃過肉。
她的手指又短又小,數起來飛快,她數了很久很久,還是沒有數出來究竟有多少天,葉茀茀突然停下手裏的動作,被自己氣得跺了跺腳,數了這麽久,她才發現這樣做好幼稚,太不符合她高中生的身份了。
身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算得了函數解得了方程,張口元素周期表閉口唐宋古詩詞的高三考生,葉茀茀挺直了小身板,覺得她将來必然會在這廣闊天地裏有一番作為。
“茀茀,你又亂跑。”
葉秦牽住了她的右手,葉茀茀轉過身,拿左手扒拉住自家大哥的大袖子,仰頭問了他一句:“晚上吃什麽呀?”
葉秦穿着一身雪白的麻衣,麻布是極差的料子,白色是最常見的衣料顏色,可穿在他身上,就顯得十分地風流潇灑,仿佛皓月當空般清朗,他低頭對葉茀茀笑了笑:“今晚爹爹親自下廚,你說晚上要吃什麽?”
葉茀茀懂了。
爹爹只會做蘿蔔湯白菜湯和黍米粥,年夜飯總得多做幾個菜,今晚應當是三個菜都能見着。
葉秦摸了摸葉茀茀的頭,牽着她的手帶她往家裏走,還沒走幾步就聽到她在身邊委屈巴巴地念叨:“我想吃肉……”
葉茀茀的小腦袋焉耷耷的,葉秦又摸了摸她的頭:“等哥哥當了大官以後頓頓給你買肉吃。”
葉茀茀猛地擡起了頭,她眼裏炯炯有神:“哥,茍富貴,莫相忘!”
“欸,好說,你想吃牛肉還是羊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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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茀茀眼神堅定:“我想吃豬肉!”
葉秦被她的情緒帶動,頓時豪情萬丈:“好,以後我一定要當大官買豬肉!”
葉茀茀開心了,拉着葉秦的手一晃一晃的,她知道葉秦肯定能當上大官。
在《嬌寵世子妃》一文中,葉秦後來考中了狀元,當了超大的官,權傾朝野好不威風,可惜的是他心思全放在女主身上,好日子沒能過上多久。
想到這裏,葉茀茀又不開心了。
書中的葉秦為了和男主搶女主不擇手段往上爬,還因愛生恨綁架了女主,最後男女主走到了一起,葉秦就被淩遲處死了,這次她得把葉秦看好才行,一定要讓他離柳紅影遠遠的,不能再讓他對女主一見鐘情,最好讓他也離南陽王世子遠一點,那家夥太毒了,葉茀茀不想在現實裏遇上這種人。
村子不大,葉茀茀沒有接着想下去,他們很快回到了家裏,葉茀茀看着自家幹幹淨淨空空蕩蕩的敘利亞風格小屋子,發覺他們離男女主其實還遠得很。
“回來了?”
一點青色在葉茀茀眼前漸漸暈染開,葉茀茀眼前一亮,情不自禁地朝身前的人撲了過去,手裏抓住了飄搖的青色衣料,擡着頭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的美人爹爹。
徐朝男子容顏以柔美為貴,葉昀生了一張徐朝貴族的臉,面如傅粉,眸若點漆,秀雅又幹淨,平白給屋子裏增上了幾分清新之感,他拂下她的手,帶她坐到桌邊,葉茀茀再去看那幾樣湯菜,竟然也不覺得有多難吃了。
她舉筷夾了一片蘿蔔,吃了兩口,葉秦也已經在一旁坐下吃起了飯,他咀嚼完嘴裏的食物,和葉昀抱怨了一句:“太鹹了,怎麽做得這麽鹹啊?”
葉昀聽到這句評價有一點失落,葉茀茀敏銳地察覺到了爹爹的情緒變化,趕緊替他辯駁道:“沒有,哪裏鹹了?你不要亂講!超級好吃的!”
葉秦看了她一眼,葉茀茀立馬捂住了嘴。
“嘴裏有東西的時候就不要說話了,食不語,寝不言。”
葉茀茀扁了扁嘴,葉昀教育完她,自己也嘗了一口蘿蔔的味道:“确實太鹹了。”
葉秦又嚼完了嘴裏的東西:“讓福伯加水再煮一遍?”
葉昀放下了飯碗:“也好,先不吃飯,我昨日和你說的東西你現在理解清楚了嗎?”
“有一些眉目,也不算太清楚吧。”
葉茀茀就在旁邊聽天書。
她聽着聽着,感覺不太對勁。
雖然她的文言文學得不怎麽樣,但是從幾個地名和葉秦的語氣也能聽出來,他今天是在做策論和判文。
這是科舉必考的科目,徐朝沒有科舉,科舉是衍朝才會有的東西,戰亂剛結束,而她的爹爹現在就已經在對葉秦進行應試教育了,能預判科舉的走向,爹爹從前多半不會是什麽普通的讀書人。
這和書裏的劇情是矛盾的。
書中葉秦死後,爹爹以一介平民之身敲響鳴冤鼓為葉秦申冤,最後葉秦的冤情沒有被平反,爹爹反倒锒铛入獄,連原主也因為刺殺世子被牽扯進了牢獄裏,如果爹爹從前曾經身居高位,再怎麽也不應該表現得像一個毫無還手之力的普通人一樣。
那可能是葉秦理解岔了吧?也許爹爹本來說的是別的東西,被葉秦這個天才理解成了策論和判文,沒錯,一定是這樣,葉茀茀越想越覺得合理。
她默默在一旁點頭,葉昀的視線被一旁不斷搖晃的小腦袋吸引住,檢查完了葉秦的功課,用完了飯,葉昀就帶葉茀茀走進了書房,看着她皺成一團的小臉,翻開書教她今天該學的東西。
書桌上的毛筆還是葉茀茀親手給他做的,狼毫不易得,葉茀茀居然會想到用豬毛給他做筆,那時候葉茀茀才四歲,葉昀發覺自家女兒早慧,還喜歡擺弄文具,就想好好栽培她,沒想到她又弄出來了一堆新鮮怪異的小玩意,差點把山都炸了,從那以後葉昀就讓葉秦平時多看着葉茀茀,少讓她出去亂跑,與此同時,葉昀也想清楚了,這個女兒他必須得好好教導。
但是她并不好教。
葉昀已經放棄了教她儒學的想法,現在他教葉茀茀的是《道德經》,指望先用這個讓她修身養性。
“不尚賢,使民不争。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
葉茀茀聽着爹爹念書,不停點着頭,葉昀看得好笑:“你聽懂了嗎?”
“懂了懂了!”
葉昀今天只是想讓葉茀茀先記住句讀,沒指望她能聽懂,聽她說懂了,他就随口問了她一句:“你聽懂什麽了?”
葉茀茀坐直身體,一臉嚴肅:“只有關心愛護各行各業所有勞動人民,破除官本位思想,才能天下太平。”
葉昀嗯了一聲,接着問她:“下一句呢?”
“政——朝廷應當适當地打壓壟斷、鼓勵競争、規範市場!讓百姓安居樂業,不靠不正當手段獲利。”
葉昀合上了《道德經》,看着葉茀茀驚恐的眼神,知道她又在胡思亂想,葉昀解釋道:“我沒有生氣。”
葉茀茀不太相信。
“你說的都很有道理,”葉昀對她溫和地笑了笑:“只是和外面的人想法不太一樣,不過沒有關系,我們還可以再學別的。”
葉茀茀看着爹爹在書架上拿出了一本《金剛經》。
《論語》、《道德經》、《金剛經》,可以說得上是橫跨儒釋道了,除開當世顯學,這書架上怕不是還裝了一整個諸子百家。
葉茀茀慫慫地窩在了坐墊上。
佛家和她的思想也是不能相融的,整個諸子百家也是一樣,葉茀茀的信仰只有社會主義,只有她的時政課本。
“茀茀,你跟爹爹說過的東西可千萬別拿出去跟別人說。”
葉昀看着她的眼睛,葉茀茀點頭如搗蒜。
“這幾天過年,村子裏人多,你也不要再出去亂跑了。”
“噢,好的。”
葉茀茀有一點點心虛。
她不止是想在村子裏亂跑,還想去城裏跑一跑。
“等到上元節以後,你随我去一趟學堂,聽一聽那些孩子的想法。”
葉昀在村子裏是有一間私塾的,只是村子裏沒有多少人願意來入學,村子裏的人們都不算太富裕,葉昀的束修也收得少,家裏就總是入不敷出,難得吃一回肉。
葉茀茀又點了點頭,葉昀給了她一本《金剛經》和一枚壓祟錢,就放她離開了書房,葉茀茀剛踏出書房就聽見外面有響動,她先把書拿回卧室放好,再去廳堂前探出了頭,就看見一個胖胖的婆婆在和福伯聊着什麽,語氣很是激動,福伯站在廳堂裏八風不動,臉上笑眯眯的。
“你們家裏那個春喜,今年都十四歲了,別的姑娘十二歲就定下來了,你們也不像是什麽有錢的人家,裝什麽清高?不如早些把她打發了,免得這麽個賠錢貨砸手裏!”
葉茀茀明白了,這個胖婆婆是來做媒的。
福伯笑眯眯地應着:“出去說吧,別吓着孩子。”
葉茀茀上方也探出了一個頭,她擡頭一看,正是春喜。
“什麽孩子不孩子的,窮人孩子早當家,你們家葉秦今年也不小了,該說媒了,還有那個窮教書的也是,老婆死了這麽久了還不知道再找一個,一家子上梁不正下梁歪!”
福伯背對着她們擺了擺手,葉茀茀擡頭一看,春喜已經縮回了牆後,葉茀茀還是想看熱鬧,她又探頭過去,就看見福伯已經把媒婆請了出去,關上了門,在外面去說話了。
“春喜姐。”
“哎,怎麽啦?”
“你想嫁人嗎?”
春喜被葉茀茀直白的話語問得臉色發紅,扭捏了許久,才低聲回答她:“我不想嫁人。”
“那就不嫁人,以後我養你。”
“嗯……嗯?”
春喜看着身高只到她腰間的葉茀茀,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葉茀茀睜大了眼裏,那雙大大的眼睛像是在疑惑地問着她:“你為什麽不相信身長四尺的我?”
春喜又笑出了聲。
一陣輕快的腳步聲傳來,葉茀茀和春喜一起轉身看了過去,只見葉秦穿着一身濕透了的衣服,抱着一條活魚在黃昏裏跑進了屋子,滿身的魚腥味讓門口的媒婆捏緊了鼻子,福伯跟着葉秦走了進來,随手又關上了門,葉秦抱着魚給他們看了看:“茀茀,你不是想吃肉嗎?魚肉你看行不行?”
“行,太行了!”
雖然這魚腥味重得臭不可聞,但是已經數不清有多少天沒開過葷的葉茀茀還是開心得快傻了。
葉秦把大魚抱去了廚房,春喜跟過去給他找水缸,今天已經用過了晚飯,這魚只能明天吃,葉茀茀扯了扯福伯的袖子,福伯按着膝蓋半蹲了下來,低頭看她:“姑娘有什麽吩咐?”
“我想買點豬皮。”
福伯一如既往地無條件答應了她的要求,葉茀茀心情美滋滋地回了卧房,第二天早早地醒了,想盡早吃上魚肉,她走進廚房的時候福伯已經在忙了,葉茀茀擡頭看了看天,天光大亮,時間應當是七點左右,福伯已經熬好了魚骨酸湯,把切好的薄魚片放進去稍微煮了一會兒,盛出魚湯滋啦一下淋上熱油,一道葉茀茀從前和福伯說過的酸菜魚就做好了。
一大清早就有魚肉吃,葉茀茀拿筷子的手微微顫抖,她夾了一筷子魚片猛地塞進嘴裏,酸爽的魚片裏裹着酒香,魚片極薄,吃進嘴裏的時候能感覺到魚肉的紋理,輕輕一抿又很快化開,這個味道,熟悉得她舌頭都要掉了。
“特別好吃!福伯你太強了!”
葉茀茀朝福伯豎起了大拇指,春喜把魚湯端上了桌,葉茀茀在廚房裏翻出來五個碗,擺在桌子上,福伯盛出來了三碗魚湯,葉茀茀又把剩下的兩個碗也舀滿魚湯,把福伯和春喜也拉到了桌邊坐下,葉秦朝她揚了揚眉,葉茀茀得意地挺直了腰:“今天是我生辰,我記得的。”
每年葉茀茀的生辰總要拉着大家一起過,其實葉秦和葉昀也都不在意這些規矩,福伯和春喜都是他們在戰亂中遇見的,當初葉昀只是想着幫他們一把,沒想過要他們在葉家為奴為仆,可是他們太注意分寸,不願平白接受這份善意。
福伯無奈地對葉茀茀笑了笑,葉茀茀順手就端着一碗魚湯送到了他嘴邊,這魚湯确實鮮美,福伯喝着喝着就眯上了眼睛,葉茀茀又端了另一碗,招呼春喜姐也拿好了,才美滋滋地給自家的美人爹爹遞了一碗最好看的。
“茀茀,我呢?”
葉茀茀看了看葉秦,突然想起他可是要當大官給她頓頓買豬肉的,就在剩下的兩碗裏挑了一碗魚肉更多的端給了他,還一臉殷勤地招呼道:“哥哥,吃肉,這碗肉多。”
她的頭發被薅了一把,葉秦端走了魚肉更少的那一碗,葉茀茀吃着自己碗裏的魚肉,看着湯碗裏的,想了想,發覺好像不太對,湯碗裏的魚肉還沒舀完呢。
春喜坐在她身邊注意到她看着湯碗發愣,輕輕地笑了一聲,葉昀吃東西的姿勢優雅又迅速,葉茀茀看過了湯碗,就擡頭看向了爹爹,想和他好好學學,也許是葉昀發現了她的好學之心,飯後他就給葉茀茀遞了一本書:“這是今年的生辰禮,在明年生辰之前,你就把它背下來吧。”
葉茀茀看了看書,又看了看爹爹。
身為高中生,她都逃過了生日被送五三的命運,回到古代成了沒有官途的女孩子,她居然沒有逃過生辰被送集注?
葉茀茀強顏歡笑。
葉秦指了指空蕩蕩的湯碗:“我的禮物就是這條魚了。”
葉茀茀摸了摸自己圓鼓鼓的肚皮,臉上的笑容真摯了許多。
春喜往葉茀茀手裏塞了個東西,葉茀茀攤手一看,是一個麻布袋,裏面居然是二十枚鳥蛋,春喜在她身邊和她說:“最近經常聽你念叨想吃蛋糕,我不會做菜,只能找到蛋,不然我就做蛋糕給你啦。”
葉茀茀舔了舔嘴唇,先有魚肉,後有鳥蛋,葉茀茀的心情一下子又回到了地平線以上。
“姑娘,你來看看。”
一小塊四四方方的物體被福伯托在掌心,葉茀茀拿了過去,觸感十分熟悉,像是——肥皂。
之前葉茀茀剛穿過來的時候和福伯一起做了玻璃肥皂□□記得什麽做什麽做了一大堆,最後一個成功的都沒有,沒想到福伯居然一直記着這些事,還把肥皂給她做出來了。
她心心念念了許久的肉食,不知道爬了多少樹枝才湊到的這麽多鳥蛋,注釋得密密麻麻一點都挑不出岔子的集注,四年實驗才磨出來的一小塊肥皂,她成長中的一點一滴都被他們放在了心上,葉茀茀閉上了眼睛,又想到了書中結局裏滿門抄斬的葉家,她握緊了手裏的集注,決定要用盡一切辦法改變書中的結局。
叮——
她突然聽到了一聲奇怪的機械音。
“宿主您好,我是反派洗白系統,請問您想要改變書中的結局嗎?”
葉茀茀愣了一下,睜開了眼睛。
“你怎麽才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