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50 (1)
倪夢原以為女兒拿下柏林影後, 自己也會圓夢,會解脫,會有得償所願的快樂。
所以哪怕倪蘇合同上簽約的番位是女配,于意歡的公司因此在報獎的時候苦苦糾纏, 她都雷厲風行地替倪蘇擋下。即便《春列》主創方為了獎項更十拿九穩, 給倪夢施壓,要她取巧給倪蘇報送“最佳女配角”時, 她也都強硬頂住了。
倪夢頂着八方壓力, 一意孤行, 親自運作為倪蘇報送了“最佳女演員”。
并非是她真的徹底走火入魔,被自己的“國際影後夢”心魔給操縱,才執意要女兒去搏那最難的獎杯。而是她發自內心認為,倪蘇作為新人在“椿來”這個角色迸發的靈氣與水準, 有足夠去一較高下的實力。
倪夢确信, 自己沒有以公謀私,她牢牢記得自己和女兒是合作關系。
她甚至為了給倪蘇雙保險, 還特意反複确認和打點, 同時給倪蘇報送了“最佳新演員”。
倪夢為女兒做了所能做的一切,最終如願以償——倪蘇竟真的同時提名了兩個獎項。
她霎時間更篤定:自己這一年暫停拍戲,轉而寄情全力培養倪蘇,是自己所做過的最正确的決定。
她放下所有工作, 親自陪同女兒來到柏林。
直到這個時候, 她其實都是真心實意地為女兒的入圍而感到興奮,她和倪蘇一樣,期待着這一刻的到來。
所以即便只是紅毯上的一雙高跟鞋,她都力求完美。
當頒獎典禮開始播放最佳女主入圍名單及其作品時,倪夢仿若是自己入圍般緊張, 不安,又期待。
“最佳女演員,《春列1719》倪蘇!”
頒獎嘉賓念出女兒名字的這一刻,她的确是前所未有的激動,她甚至差點跟丈夫一樣,興奮得直接起身。
然而,這樣的快樂只維持了極短的時間。
當那雙榮耀之光打在女兒身上,而自己依舊深埋于黑暗之中,此情此景是如此熟悉。眼前的所有,仿佛曾經一次次失利的場景的重現,倪夢陡然清醒。
拿獎的人是倪蘇,而非自己。
她看着女兒喜極地與《春列》的主創們擁抱,那是女兒劇組共事過的朋友們;她見證女兒在漫場的掌聲中登臺,那是屬于女兒的恭賀。
倪夢仰頭望着女兒意氣風發地站在自己曾夢寐的舞臺中心,激動又感性地致詞,女兒甚至單獨感謝了自己。
心中那些興奮與快樂如退潮般急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迷惘。
十八歲的女兒,替她實現了半輩子的夢想,她本該高興的。
可她,卻遠不如想象中的快樂。
甚至,看着倪蘇閉眼快活地親吻銀熊獎杯時,有那麽一瞬,倪夢居然感覺到了嫉妒。
她嫉妒這個十八歲少女的才華,她恨不得此刻站在臺上的人是她自己。
在女兒創造奇跡,真正一舉達到自己夢寐以求的高度時,倪夢終于徹底醒悟。
她曾以為,如果那人是自己的血脈,那執念肯定能夠得以破除。到如今她才恍覺:原來不行,還是不行,哪怕站在那上面的人是她的親生女兒也不行。
唯有她自己親自站上那榮耀的舞臺,才可獲得解脫。
倪夢沒有辦法完全共情女兒的快樂,相反,她因為女兒一出道即擁有自己追逐一生的東西,而感到愈加痛苦了。
但她能保留着理智,知道這是屬于女兒的最美妙的夜晚。
倪夢雖不能共情,卻完全可以想象女兒的快樂,所以她并不預備掃興。在頒獎典禮結束後,她便有意地避開了女兒,哪怕是來到主辦方包下的afterparty,她也都獨自躲來了休息室。
倪夢痛苦又迷惘,她突然對未來的方向不那麽确定了。
今夜拿下影帝影後的兩個人都是年少成名。
路乘風十歲便拿下金枝影帝,二十歲實現國內三金滿貫,二十一歲奪得柏林影帝;而倪蘇,她的女兒,入行即巅峰,十八歲的第一部 作品便一步登天。
倪夢不禁想,難道電影這一行果真天賦為王嗎?
正是她最迷茫的時刻,丈夫尋了過來。
他關切地問她:“阿夢,今天是你和蘇蘇的大日子,你怎麽不去酒吧痛快地喝幾杯?”
倪夢看向丈夫。
于安其實也沖擊過很多次國際三大的最佳導演了,他所拍攝的作品口碑都不錯,可至今最好的成績也只有20億出頭。前兩年他更高産的時候,連續三部電影的票房都停在20億,所以業界才會調侃他為“20億導演”。
他今夜離那座獎杯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近,但他還是錯失了。
倪夢突然覺得,今夜的丈夫或許能夠懂自己。
“老于,我可能真的有些魔怔了。”所以她将自己內心最真實的想法告訴了丈夫,“我今晚居然有點嫉妒我們女兒的才華。”
她說:“我好像沒有辦法真正地為她開心。”
于安猛地一愣。
他找到妻子,本意是想叫她下去和倪蘇喝一杯。
因為在倪蘇回家之初,就是妻子極力支持女兒進入娛樂圈,甚至不惜擠掉其他演員也要為其争取一個試鏡的機會。而後,倪蘇事業的每一個重要環節,妻子也都有參與。哪怕是女兒在十八歲生日上,被他們傷透了心,她們母女之間的合作關系也都仍舊沒有破裂。
于安以為,妻子親手将女兒送上她夢寐以求的位置,該比任何人都開心,該從此放下執念豁然開朗。他以為,她們母女該是最懂彼此的人,今夜注定要共同慶賀。
可他萬萬沒想到,妻子竟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阿夢,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于安不可置信,完全無法理解,“是你親自将蘇蘇推到這個位置的,她比我們所有人預料的都要做得更好,你怎麽可以不為她開心?”
他嘗試勸慰妻子:“阿夢,或許你只是因為人生目标突然被女兒實現了,一時還沒從最初的震撼中緩過來。別想太多,我們下去和倪蘇一起喝一杯,慢慢的你就不會再胡思亂想。”
于安伸手去牽妻子的手,想要和她攜手下樓。
倪夢卻拂開了他,痛苦地說:“根本不是胡思亂想。于安,為什麽連你也不能理解我?今夜是你離國際最佳導演最近的一刻,你卻再度錯失,可你的女兒第一次就成功了!難道你就沒有一丁點的嫉妒嗎?”
“我當然沒有!”于安不假思索,斬釘截鐵。
他突然感到非常失望:“就像我以前從不因為歡歡沒有繼承我們的天賦而遺憾一樣,我也絕不會妒忌自己親生女兒的才華!”
“這種獎項結果本就是充滿意外的,萊昂納多的奧斯卡獎杯不也等了那麽多年嗎?”于安質問她,“倪夢,你出道這麽多年,難道還不明白嗎?這世界上任何行業天才都會不斷湧現,我們所能做的就是耐住寂寞,持續輸出。”
倪夢嘴唇張了張,最終卻沒能吐出一個字來。
于安懷抱着最後一絲期盼,就靜靜地站在她身旁等待,等她幡然醒悟跟自己一起去向女兒道賀。
然而,倪夢卻還是令他失望了。
她終是無法克服心魔,閉目疲憊地靠住沙發說:“對不起老于,你一個人去吧,我做不到。”
于安忍無可忍,替女兒向她控訴:“你究竟還記不記得你是倪蘇的親生母親?你的女兒拿了國際影後,你怎麽能說得出并不為她高興這種話?倪夢,她是你的女兒,不是你的工具!”
倪夢終于也在丈夫的步步緊逼之下失控。
她的聲音幾乎是從喉嚨中怒吼而出:“你根本不會懂!就是不行,站在上面那個人除了我自己,是誰都不行!”
“為什麽女兒獲獎了,母親就一定要強顏歡笑地去向她慶賀?”她反過來質問丈夫,“難道我除了她母親這個身份,就不能擁有自己的獨立人格,連在她春風得意時候,我嫉妒和黯然神傷的資格也要被剝奪嗎?!”
砰——!
幾乎就是在倪夢口不擇言坦誠所有之時,門口陡然傳來玻璃杯墜地破碎的聲音。
于安和倪夢猛然對視,明星的本能被激活,兩人立刻休戰默契地沖到了門口。
然後,他們看見了親生女兒錯愕又受傷的眼睛,以及那被潑灑一地的香槟與碎玻璃。
倪蘇從沒想過,倪夢對于自己一舉奪得國際影後這件事,竟會是這樣的反應。
即便她早就猜到,倪夢在最初尋回自己後,那樣支持自己進入娛樂圈演戲,最大的因素恐怕是母親自己想要找一個更優秀的繼承人。
她一直都知道,正是因為自己在演戲這方面的天賦遠超于意歡,所以倪夢才會在自己回歸後,反而更“偏愛”自己。
這份偏愛是有條件有代價的,倪蘇一直都知道。
但她覺得無可厚非。
和于意歡相比,她本來就和親生母親少了十七年的相處感情,她允許和接受母親是因為自己身上的閃光點而給予的愛。有時候她甚至覺得,這種始于才華和欣賞的愛,反而令人更安心。
因為在倪蘇的世界觀中,這世界上從來都沒有無緣無故的愛。
她和倪夢其實有諸多的相似之處,她們都果決自強、充滿野心,她很享受和倪夢相互成就的感覺。
所以,哪怕十八歲生日那天,倪夢最終也選擇了于意歡。她對母愛也心生失望,卻也依舊選擇了維持和倪夢的合作關系。畢竟,那天于意歡是真的在賭命,就像跳下火車賭陳烈會救自己的椿來一樣。
倪夢鐵血,但于意歡到底也是她親自教養十幾年的女兒,倪蘇不接受那天的結果卻可以理解。
她以為,倪夢到底也是一位母親,也會心軟。
但現在看來,卻終究是自己錯看了她。
倪蘇從來沒想過,原來她的母親,她的合作夥伴,在見證自己捧起獎杯時竟會嫉妒和黯然神傷。
原來,倪夢并不為她而感到開心。
倪蘇無法形容方才親耳聽到,倪夢親口說出那些傷人之話時,究竟是怎樣一種心情。
是喜悅被摻進雜質,是信任被徹底打破,更是最後的期許也被辜負。
她受傷卻更失望,冷冷地看着倪夢。
“倪蘇……”
倪夢顯然也沒料到女兒竟會在此刻出現,她張了張口欲要解釋,卻發現根本無從解釋。
最後,她只能無力地說:“對不起。”
于安遠比妻子更着急,他立刻走到女兒身旁問:“蘇蘇你怎麽沒在酒吧玩,杯子是你摔碎的嗎,有沒有傷到手?”
“呵。”倪蘇冷笑一聲,定定地看着倪夢,“是啊,我為什麽不繼續留在樓下喝酒,而非要舔着臉端着酒,妄想上來敬倪夢老師一杯呢?”
“我為什麽就沒想到,原來倪夢老師的野心和執念,又怎麽可能是一個工具人所能滿足的呢?怪我太自以為是,是我蠢得要命!”
少女控訴着,眼淚奪眶而出。
可她連今夜站在頒獎典禮舞臺上致詞時,都不曾落淚。
于安和倪夢兩人都猛然一震,他們還是第一次在生活中見女兒落淚。
倪蘇總是堅強果敢的,似乎所有的艱難險阻她都能克服,可他們都忽視了,她其實也還只是一個十八歲的小姑娘。
“不是的!”面對這樣的女兒,倪夢再也辦法坐以待斃。
她急急地否認,開始極力解釋,試圖能讓女兒受傷的心不那麽痛:“倪蘇,嫉妒和黯然神傷并非我本意。我從前欣賞你的天賦是真,想要和你聯手創造新的神話,想要親手送你一樽國際影後的獎杯都是真。我只是、只是——”
可話到此處卻卡了殼,因為她發現,好像無論怎樣說其實都一樣傷人。
“你只是到今天才發現,原來你是一個冷漠無情,徹頭徹尾的自私鬼是嗎?”倪蘇紅着眼,冷然反問她。
倪夢的心輕顫了顫。
她本該告訴女兒,自己也沒有那麽不堪。在這一刻真正到來之前,她的确比任何一個人都期待女兒獲獎,她也是今夜才知道自己的心魔竟已重到這種地步。
但這和女兒此刻的控訴似乎并無區別,她的确是到此刻才發現,自己竟這樣自私,連親生女兒都嫉妒。
倪夢沒有反駁,而倪蘇的宣洩卻也并未因此而停止。
她一次次地給倪夢機會,哪怕不做母女也繼續和她做彼此信任的合夥人,但到頭來,這個夥伴卻也也只是令自己一次次失望。
倪蘇本以為經歷了去年生日的事件,無論這對父母再做任何事,自己都能冷靜處之,毫不在意。直到此刻,她最後的防線被打破,便還是忍不住控訴。
“倪夢,我原以為就算我們做不成相親相愛的母女,至少還能相互欣賞相互成就,做最完美默契的事業搭檔。可原來,你不僅沒把我當女兒,甚至根本就沒把我當做一個真正的人,你不過是把我當做實現你私欲的工具罷了。”
少女聲音微哽,眼淚連成線寂靜下滑,她一字一句全部往倪夢的心上紮。
“你這樣自私的人,不配做合作夥伴,更不配做母親!到今天我終于明白了當初第一次見面,你對我那些莫名其妙的審視和失望是怎麽回事了。你從一開始想要的就不是女兒,而是另一個影後預備役。所以後來你發現我願意進入娛樂圈,發現我居然有天賦時,你便立刻抛卻了那個同你朝夕相處十七年的女兒!”
倪蘇越說心也越痛,她淚意潸然地問:“媽媽,倘若我不願意進入娛樂圈,倘若我沒有演技天賦,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會認回我了?”
“倪蘇,你怎麽會這麽想?!”倪夢這次不假思索地說,“你是我流落在外的親女兒,哪怕你如何令我不滿意,我也絕不會不管你。”
“是嗎?”倪蘇覺得有些可笑,“那麽,當我被全網攻擊是資本空降截胡,攻擊我被包養,攻擊我演技不行,攻擊我試鏡錄像是擺拍種種非議時,你是怎麽做的?你都沒有立刻放出身世為我澄清,而是要我頂着謾罵負重前行,以在最後反轉時吸粉!”
她無情地戳穿倪夢的真面目:“你想要的從來都只是一個完美無瑕的明星,一件頂級的工具罷了。你口口聲聲說着生育毀了你的事業,喊着要争取女兒拿獎時黯然神傷的資格,可你根本,從來都沒做過一個合格的母親。你會為了我抛棄于意歡,同樣地,也會為了另一個天賦奇才的人抛棄我。你所愛的人,從來就只有你自己!”
“多可笑啊!”倪蘇狠狠地往母親心上紮,“一個從沒愛過任何一個女兒的人,居然還怪女兒剝奪了她的人格和事業。倪夢,蕭曼如比你早結婚生子,知道為什麽人家遠比你走得高嗎?因為像你這樣冷情冷血的人,恐怕根本共情不了幾個角色!”
女兒的話一針見血,精準紮中倪夢內心深處一直深埋的,連她自己都尚未發覺的陰暗面。
過去的很多年,她的确認為生育剝奪了自己的前途,她認為是生育才讓蕭曼如對自己彎道超車。可沒過兩年,蕭曼如和天王隐婚生子的消息卻曝了出來。
原來,蕭曼如的兒子比于意歡的年齡還大。
可即便那時,倪夢也依舊認為,是自己生孩子的契機不對。倘若更早一點,或者再晚一點,或許她和蕭曼如的際遇便會完全不同。
直到此刻,倪蘇将一切都血淋淋的撕開,她才終于如夢初醒。
其實,她當初懷孕的時候也仍在劇組拍戲,連臨盆都因工作在那偏僻的小鎮完成。正因她太過拼命,才導致産後修複反而耽誤了整一年的原因。
而即便是這一年,倪夢人在月子中心、産後康複中心也仍關注着娛樂圈,她根本就沒怎麽照顧過于意歡。哪怕是之後的許多年,教養女兒的任務,也基本是丈夫在做。
她幾乎已經為演藝生涯傾盡了所有,又如何談得上因生育而痛失機會?
不過是,她技不如人卻一直不願承認罷了。
直到今夜倪夢親手将女兒送上國際影後的舞臺,她嫉妒她迷茫;直到此刻女兒句句泣血的控訴,如同一個個響亮的耳光打在她臉上,才令她終于恍然大悟。
“對不起蘇蘇……”倪夢終于也潸然淚下,她真誠地悔過,“你罵得對,我不是一個合格的夥伴,更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我甚至,都稱不上是一個合格的演員。”
她一說一邊回憶這些年的荒唐,她無盡的痛苦無盡的悔悟。
“真的非常抱歉,我最終還是辜負了我們之間的信任。但是蘇蘇——”
倪夢想再向女兒讨要一次修正的機會,但話尚未說出口就被打斷。
“不必再說什麽但是。”
倪蘇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擡手擦掉眼淚,冷靜又絕情地說:“謝謝倪夢老師讓我徹底看清。既然你并不真心為我感到開心,既然我這個工具也無法令你滿足,那麽,就此終止我們的合約吧!”
她下定決心:“我們回去就解約,該付的違約金我一分都不會少給。倪夢老師,從此你不再是我的母親,更不再是我的夥伴。你我今天,恩斷義絕。”
話畢,倪蘇便轉頭決絕離去。
如同當初離開那個破壞小鎮的吸血蟲家庭,沒有一絲留戀,沒有回過一次頭。
而倪夢自知連挽留的資格也沒有,她擡起手想拉住女兒卻落空。
看着自己空懸的手,她感覺到自己可能已經徹底失去女兒,頓時心如刀割,淚如雨下。
“倪蘇!”一直被晾在一旁的于安,倒是本能地喚着女兒的名字追了出去。
但沒跑兩步卻也停了下來。
倪夢于倪蘇而言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他又何嘗是一個合格的父親呢?
他定身,看着碎裂一地的玻璃渣,想起了倪蘇十八歲生日那天。女兒邀請了她的朋友們,她那時也應該像今天想要跟母親慶賀一般,期待着她真正身世的公開。
可無論是那天今日,他們都為她的快樂染上了污點。
或許,從這一刻之後就再不會了。
因為女兒徹底割舍了他們,那些曾在意過的親緣關系、喜樂分享,倪蘇她大概已經不屑再從他們身上得到。
倪蘇和倪夢徹底決裂後,也無心情再繼續留在酒吧。
她帶着情緒,一路徑直推門而出,外面典雅的歐式建築映入眼簾,她才想起自己身在柏林。
倪蘇對着倪夢控訴了自己心中所有的不滿,卻似乎根本沒有得到解脫,于是,她索性漫無目的地在空曠的街道上走起來。
她方才失望透頂,卻并非言不由衷,她是真的決定要與倪夢解約。
但不僅僅是要離開一個錯誤的經紀人那樣簡單。
倪蘇行走在異國的街道之上,甚至開始思考起,究竟還有沒有必要再繼續留在娛樂圈。
她最初入行的原因,是想借着本該屬于自己的父親,重走一條康莊大道。可如今,父母已然決裂,而她也一舉拿下了國際影後。
她所走到的高度,或許已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終點。
那麽,還有必要再繼續走下去嗎?
兩部電影,一個國際影後,一個高奢代言,一只漲停的股票。
倪蘇已經積累到足夠的原始資本,她有信心在不遠的将來,在金融圈将這些資本翻倍。償還欠倪夢的違約金,然後走回一個正常名校學生該走的路。
可這樣,自己會不會太半途而廢?
倪蘇又忍不住換個角度,跳出倪夢從前所灌輸給自己的那些思維,重新來看待這個問題。
對于一個演員來說,難道拿到一個國際影後就是終點了嗎?不,不是這樣的。蕭曼如都已經達成國際國內的大滿貫,連奧斯卡都提名過,可她停下腳步了嗎?她沒有。
或許,任何一行都是沒有終點可言的,你的目标和職業規劃才有。
想通這點,倪蘇卻反而更迷茫了。
因為她當初和倪夢聯手的目标,便是錢和獎杯,而這兩樣她現在都已經得到。
像蕭曼如那樣的成就和人生,并非人人都能達到,她也不可能去對标蕭曼如,否則現在的倪夢就會是以後的自己。
那麽她是不是該知足,該就此收手了呢?
問題又繞回原點,一切仿若陷入死局。
倪蘇好像找不到自己的人生錨點了。
她思考着,迷惘而又躊躇地走在夜色中,沒有發現身後一直緩步跟着輛黑色汽車。
直到——
汽車陡然加速,開到她的身旁,滴滴兩聲。
倪蘇猛然一驚,才驚覺自己在陌生的異國街頭,本不該走太遠。
她防備地後退一步,并迅速掃視周遭環境,做好随時逃跑的準備。然而,這一切的動作卻在看清車內那人的瞬間,通通凝固。
路乘風坐在駕駛室對她微笑:“倪蘇,方便陪我去一個地方嗎?”
倪蘇微怔,沒有回答而是驚訝地反問:“你跟了我一路嗎?”
“抱歉,我無意跟蹤。”路乘風說,“淩晨的柏林可沒有淩晨的北京安全。我感覺你沖出酒吧時的情緒不太對,就冒昧地跟了上來。”
他問:“你會生我的氣嗎?倪蘇。”
每一次,她不開心的時候,陪在自己身邊的人總是這個人,她怎麽可能會生氣。
倪蘇笑了笑,直接以行動代替回答。
她拉開車門在男人身旁坐下,并于扣好安全帶的瞬間道:“路乘風,帶我在柏林兜兜風吧,讓我看看拿了影後之後的風會不會更香甜一點!”
“遵命,女王大人!”路乘風話落音的瞬間,發動機轟鳴,汽車如離弦之箭般劃破夜空。
路乘風沒有問她為什麽突然沖出酒吧,他也沒有再刻意搭話,就只是放任她打開車窗,享受沁涼的晚風。
柏林二月的夜風其實非常凍人,但即便如此凜冽的寒風,也沒能吹散倪蘇內心的迷惘。
汽車也不知開了多遠,她心中的郁結始終沒有打開。倪蘇想,這或許不是一個短時間內能得到答案的問題,她正想對路乘風說算了吧,不如就此返航。
恰是此時,汽車也突然停住。
路乘風先于她開口:“我們到了,倪蘇,可以邀請你一起進去體驗嗎?”
倪蘇側頭看出去,發現一塊霓虹燈牌上寫着“人生電影院”。
“這是什麽地方?”她問。
路乘風卻賣起了關子:“你去了就知道了。”
男人鎖好車,來到她這側為她打開車門,然後朝她伸出手:“去嗎?”
倪蘇沉吟片刻,最終還是握住了路乘風的手。
玻璃門被推開,頂端的風鈴撞出清脆的叮鈴聲,倪蘇一踏入門內,便看見了一幅幅形形色色的電影海報。海報均模仿世界電影名作,但這些海報上的人一看便知不是什麽明星,而是這個世界上的大多數——普通人。
他們膚色各異,衣着服飾更不同,應當是來自五湖四海的游客。
原來,這是一家體驗拍戲的商店。
如同國內的密室逃脫布景一般,店家将一個個房間改造成為了諸多世界名片的拍攝現場,《泰坦尼克號》、《楚門的世界》……有燈光有布景,最重要的是有專業攝影機,任何人都可以在這裏體驗拍戲的感覺。
肯定不如真實片場專業,但足夠普通人體驗一遭了。
見識過國內各種角色扮演的劇本殺,旅游景點的古裝與龍椅拍攝,倪蘇對于柏林有這樣的商店并不感到奇怪。真正令她驚訝的是,路乘風怎麽會剛好湊巧地就帶她來到了這裏,并且還是眼前這個擁有兩節火車車廂的片場。
“路乘風,這不會是你特意準備的吧?”她不可置信地問。
路乘風被她逗笑:“原來我在你心裏是這樣無所不能嗎?”
倪蘇:“嗯?”
路乘風:“如果時間足夠的話,我的确可以為你還原《春列》的片場,但現在時間還太短了,只能借助電影《雪國列車》的場景。”
“啊!”倪蘇聽說過這部有關末日列車的電影,霎時恍然大悟。
這并非是路乘風刻意安排的場景,而是店家原本就有的電影《雪國列車》的片場還原。
倪蘇其實還有許多的疑問,譬如路乘風怎麽會聰明地猜到,她正對拍戲這件事迷茫,又為何選擇帶自己來這裏。
但路乘風已經開口問她:“要試一試嗎?”
“體驗《雪國列車》的經典片段嗎?”倪蘇頗有些遺憾地說,“但我沒看過這部電影,可能會發揮得不好。”
她畢竟已經是專業的演員,哪怕是玩票體驗,她也不想NG。
路乘風卻對她說:“不,我們借助這個布景,拍《春列》,就拍殺青那一幕。”
這句話如同有魔力一般,霎時便暫停了倪蘇所有的胡思亂想,她幾乎想也不想地便點了頭。
巧合地,倪蘇參加afterparty時,身上恰好也穿了一條紅色的裙子。
因為今天的一切都是椿來這個角色帶給她的,所以,團隊當初在準備造型時,就都選了紅裙子。
列車,紅裙,店家打開假雪噴頭,将那一場雨換成了雪。
倪蘇踢掉腳上的高跟鞋,便回到了成為椿來的那刻,回到了第一次殺青的那刻。她從房間最盡頭開始奔跑,人造雪花飄在身上便成了雨,落了她滿身。
當倪蘇奔逃到路乘風一步之遙的地方,她腳下的傳送帶居然霎時動起來,她必須不斷的加速才能不後退,居然很好模拟了火車發動的場景。
她一時更加入戲。
“救救我!求你!”她說出這幾乎刻在骨頭上的臺詞。
路乘風也全情地配合她,演繹起陳烈。
最後,他朝她伸出手,狠狠将她往身邊一帶,少女撞進了他懷裏。
一剎那,倪蘇想起了椿來的一生,也想起了自己在劇組所度過的時光。
她最初只是個莽撞的“體驗派”,把自己變成椿來本身來體悟其喜怒哀樂,她那時還是初初體驗拍戲,并不知其中的美妙與快樂。
但《春列》殺青那刻,她出不了戲的時刻,卻是一瞬間愛上了這項美妙的新職業。她喜歡能在劇中演繹不同的悲歡離合,她更享受擁有了完整作品,帶着作品征戰獎項,去拼搏各種榮譽的時刻。
倪蘇想起了今夜站在“世界之巅”的夢幻感,想起了自己表達和椿來的共振的致詞,想起了自己虔誠親吻獎杯的瞬間。
這些浪漫的可能,包括她此刻擁住的男人,都是演戲所帶給她的。
她不應該就這樣輕易放棄。
倪蘇豁然開朗,卻沒有立刻松開路乘風,反而是更緊地擁住了這個總在失意時刻伴着自己的男生。在被至親之人徹底傷害的夜晚,這個少年的愛意似乎才更顯得沒有緣由,和格外珍貴。
他總能熨帖她的心,總能在她脆弱的時刻給予溫柔的鼓勵。
雖然她或許還沒有那麽喜歡他,但好像總這樣白拿別人的好意也不太行。
于是,倪蘇深吸一口氣,突然說:“路乘風,不然我們試一試吧!”
她想,或許她可以給彼此一個機會,給自己的人生增加另一種全新的可能。
路乘風猛地一僵,可恥地狂喜了一瞬。他暗自喜歡倪蘇這麽久,被拒絕了一次又一次,他此刻該不假思索地答應。
但他卻松開了她,搖搖頭說:“倪蘇,雖然我極度狂喜,恨不能立刻點頭,但我不能這樣做。”
他知道,這是她受傷後的沖動,自己倘若答應便是趁人之危。
“為什麽?”倪蘇驚愕地問,“你不是喜歡我嗎?”
路乘風坦言:“是,我喜歡你,但今夜我不敢居功。”
“什麽意思?”倪蘇不懂。
路乘風這時才向她坦白:“倪蘇,其實是于導安排我帶你過來的。他告訴我你和倪夢老師大吵一架,甚至決裂,他擔心你的狀況所以拜托我來看看你。”
倪蘇驀地一怔,定定地看向男人的眼睛,仿佛是要确定他這話的可信度。
但她知道路乘風沒有說謊,否則,路乘風不可能精準地帶自己來到這種地方解惑。
倪蘇才決定要徹底和那家人斬斷聯系,就突然收到這樣的消息,說不出心中是何滋味。
好半晌,她才問:“那他為什麽不親自過來?”
“他說,在本該幸福的夜晚,他這個不合格的父親或許不應該出現。倪蘇,”路乘風頓了頓,又道,“最重要的是,于導讓我給你帶一句話。”
“什麽話?”倪蘇問。
路乘風:“他說,‘和父母的關系破裂可以選擇放棄,對合作夥伴失望可以解約,但不要對人生和最初的信念失望。’”
倪蘇心頭一震,已經猜到所有。
于安見證了她和倪夢決裂的全過程,他作為導演和不合格的父親,可今夜确是真情實意為自己的拿獎而高興。他或許不太了解她,卻了解演員。
他猜到,她可能因為倪夢而對演戲這件事失望,所以才安排了這一切來寬慰和開解自己。
倪蘇心中已有答案,但她還是跟路乘風确認:“所以,他讓你帶我來這裏再拍一次椿來嗎?”
“嗯。”路乘風颔首,也不知為于安傳話,還是自己想告訴她。他說:“倪蘇,這是屬于你和椿來的夜晚,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