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暴風雨》
傍晚的時候,這座海邊的城市下了雨。
伺候初秋吃完飯後, 淡錦自己草草地吃了幾口, 初秋讓她多吃一點, 她只說沒什麽胃口。
淡錦把着輪椅去到窗邊, 打開了窗戶,一言不發地看着窗外的雨。趁着她看雨,初秋的目光肆無忌憚地落在她身上。
暮色中蒼白的皮膚, 扶手上細瘦的手指, 病服裏愈顯單薄的肩。明明這個女人就在眼前活生生地坐着, 真實到她可以聽見她每一聲攜着三分病弱的細微呼吸, 但就是感覺什麽都抓不住,抓不住她的手,抓不住她的心,連卷如海藻的發尾也捉摸不到。
不管在什麽地方,不管發生過什麽,她總是散發着這種缥缈而不真實的美。
越不真實,就越讓人為之瘋狂。
“你在看什麽?”初秋斜靠在病床上, 懶怠地望着淡錦。
“我在發呆。”淡錦轉過頭來,坦然地回答。
“咳……”初秋悶咳了兩聲, 輕笑:“還在想嫣然姐的事嗎?”
淡錦搖搖頭:“不是。”
初秋卻還似沒聽見一樣道:“你要是後悔了,現在去找她還不晚。”
“是嗎?”淡錦控制輪椅轉向病床, 向初秋駛來,唇邊含着柔軟的笑,“可是, 我現在只想陪陪你。”
雖然這的确就是自己預想的答案,但是真真切切聽到了這話後,初秋還是控制不住自己心跳的加速。
她把頭扭到一邊,耳朵尖尖有一點紅,“你又把我當小孩子哄。”
“我沒有把你當小孩子。”淡錦輕笑,“真的。”
初秋忍不住笑,斜眼看着淡錦,又說:“一直坐在輪椅裏,腰不會痛嗎?要不在我身邊躺一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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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麽一說,好像真的有點痛。”
淡錦扶着輪椅單腳站起來,初秋忙想扶她,但無奈自己的雙手纏滿了紗布,只能将自己的胳膊遞出去。淡錦看了一眼,并沒有握住初秋的小臂,只是撐着床沿慢慢坐了上去。
“你不用這樣,”初秋皺起眉,“什麽都靠自己,連扶都不肯讓我扶,你可以靠我的。”
“我是怕碰到你的手。”
病床不是很大,淡錦貼着初秋躺了下來,和她枕在一個枕頭上,溫柔地笑。
初秋沉默了一會兒,固執地小聲重複:“你可以靠我的。”
淡錦輕輕地看着初秋的側臉,凝視着那雙年輕眼睛裏的倔強與堅定,心裏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我可以靠她。
淡錦随即又笑了笑。
她在想什麽呢?小半輩子都是一個人這麽撐着走過來了,父母長輩尚無可依靠,又如何去依靠一個半大的孩子。
“你笑什麽?”初秋也側躺過來,與淡錦極近地面對面,“嘲笑我啊。”
淡錦垂着眼,不太适應與人如此近距離地對視,唇邊仍有笑意:“笑你可愛。”
“那你會喜歡可愛的人嗎?”
初秋挑了挑眉尾。
淡錦自然而然地做了回答:“會啊。”
“可愛的人也喜歡你。”初秋頓了頓,忽然也笑了,“我喜歡你,淡錦。”
淡錦唇邊的笑卻立即凝固住。
她的心思不知為何,竟又想歪了。
喜歡?哪種喜歡?
初秋緊緊地盯着淡錦的眼睛,聲音輕得似乎有些暧昧:“你喜歡過誰呢?”
喜歡……喜歡誰?
“你怎麽又發呆了,”初秋輕笑,很自然地将下巴擱在淡錦的肩頭,鼻尖偷偷地嗅着她身上的茉莉花香,“是不是喜歡過的男生太多了,都數不清了。”
淡錦小聲地答:“沒有。”
“我不信。”初秋半合着眼,睫毛下露出的一點瞳孔中泛着破碎的光,“我不像你,淡錦。我只喜歡過一個人,以後一輩子……也只喜歡那一個人。”
“是誰啊?”淡錦皺起眉,“你們班的男同學嗎?”
初秋看着她,不說話。半晌,自嘲般笑了笑。
真是個記性不好的女人。
明明半分鐘之前,她才說過——“我喜歡你,淡錦。”
見初秋不回答,淡錦又說:“你還小,不要說什麽一輩子的話。一輩子那麽長,你又怎麽知道你會不會喜歡別人。”
初秋只是輕輕笑着,用鼻尖蹭了蹭淡錦肩頭的病服,岔開了話題:“……我第一次和你這麽近地躺在床上呢。”
淡錦的思緒被她帶跑:“以前不是睡在一起過嗎?”
“可是你都離我好遠,最近的一次,也只是挨着你的胳膊。”初秋嘆了口氣,聲音愈來愈軟,“就不能讓我抱一次嗎。”
淡錦沉默,眉尖微蹙,大腦忽然混沌了。她的本能是拒絕,但同時又生出了另一種本能,叫她不要拒絕。
“二郎神都不在,懷裏空空的,我晚上會做噩夢的。”初秋又嘆氣,“就這樣看着妹妹做噩夢,真是狠心的姐姐啊。”
“你……”淡錦語塞。
“抱抱。”初秋的聲音輕軟得好似校門口推車小販賣的彩色棉花糖,攜着溫暖的呼吸,郁郁袅袅地吹到淡錦的耳畔,“抱抱嘛。”
“……就這一次。”淡錦終于在胸口一片混亂中妥協了。
初秋忙向她張開懷抱,“來。”
淡錦猶豫了一下,小心地向初秋懷裏靠去,體貼地避開了初秋受傷的手,整理好自己的領口與衣擺,又将自己的長發一點一點歸置整齊,才輕輕地枕在了初秋的手臂上。
清瘦的輪廓,冰涼的皮膚,沉穩的香氣,此時統統被她攬在了懷中。
她終于抓住了一次。
抱住淡錦的瞬間,初秋有一種想要哭着告訴她我愛你的沖動。
淡錦只是僵硬地躺着。她沒有和任何一個人這樣親近地抱在一起過,她有着不正常的家庭和不正常的戀愛,所以無緣父母或愛人任意一個如此契合的擁抱。她在做一件從來沒有做過的事,或許是因為第一次嘗試,生疏得有些無措了。
“淡錦,我們……”
後半句求愛的話幾乎已經到了嘴邊。
“嗯?”
淡錦低低地應道。
“我們……”初秋的聲音微微顫抖,連着身體也在微微顫抖,“我、我們……”
淡錦腦子裏忽有一個念頭閃過,她好像知道初秋接下來要說什麽。但她馬上又否定了自己,那是個太過瘋狂的想法。
“我們……我們睡覺吧。我困了。”
事實總不如電視劇裏演的那麽順利,她也遠沒有劇裏的主人公那麽有勇氣。
“……嗯。”
淡錦被妥帖的力道小心翼翼地抱着,她就這樣依偎在一個十七歲女孩子的溫暖身體旁,腦後是纖細的臂骨,眼前是雪白的脖頸,還有寬大領口下随着呼吸起伏的鎖骨。她以為自己被抱着會很不自在,但是眼下又絲毫沒有那種不自在的窘迫,甚至開始覺得,這樣一個幹淨的擁抱,實在是讓人舒服到犯困。
漸漸的,她便真的困了。
淡錦做了一個夢。
一個與少女的懷抱并不相稱的夢。
起先是一片灰蒙蒙的,她發了好一陣子的呆,才發覺自己正盯着水泥地面。她轉了轉眼珠,看見自己手裏拿着一把小刀。
她想起來了,這是她準備自殺的那天。
她看着自己稚嫩的手腕,慢慢地将小刀放上去。刀刃在皮膚上停頓了片刻,她又搖搖頭,拿了下來。
淡展鋒回來了。他把厚厚的鐵門重重甩上,一邊整理鑰匙一邊觑着她。
“你怎麽還不死?狗雜種。”
她慌了起來,又看向房間另一角。母親蹲在牆角裏,雙臂環着膝蓋,面無表情地看向這邊,一雙眼睛冷得像冰。
于是她又把小刀拿起來,哆嗦着放在了手腕上。
她知道所有人都想讓她死。刀刃放下去,又擡起來,再放下去,再擡起來。淡展鋒不停地催她:“快點割,快點!”
牆角的母親也緊緊地盯着她手裏的刀,目光愈來愈冷。
她忍不住哭了起來,哭得一直抖。小刀終于在皮膚上定了下來,慢慢地,慢慢地切進去。
刀鋒刺破皮膚的瞬間,很多很多的血流了出來,血裏還有着鐮刀形狀的碎片。她慌亂地捧着自己的手,想要去止住那些血,可是怎麽也沒法讓它們停下來。她越哭越急,越急越無措,迷茫得像一只落入蛛網的小蟲。
忽然有一只手緊緊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那只手上裹着層層疊疊的紗布,握得太緊了,似乎恨不得用這些紗布來保護住她的傷口。
“淡錦?”
熟悉的聲音在叫她。
“淡錦,醒醒。”
醒?
“別哭了……別哭了……”
淡錦猛地睜開眼。
她仍舊躺在初秋的懷抱裏,只是不知什麽時候開始,她的眼淚流了滿臉。初秋緊緊地把她抱在懷裏,不停地撫摸她的後背,聲音裏滿滿的心疼。
淡錦愣了足有三分鐘,才從剛剛的噩夢裏緩過神來。
可清醒之後,卻莫名地陷入了更深的絕望。她盯着初秋的肩頭,眉尖一皺,什麽也不願再想,微微向前一湊,毫無保留地抱住了初秋的身體。
淡錦埋在初秋的肩窩裏,渾身顫抖地哭着。初秋急了,卻也不知該怎麽去做,只能抱着淡錦不停地哄:“不哭不哭,不哭不哭……”
這是她第一次見淡錦哭。
而且哭得泣不成聲,幾近崩潰。
“對不起……”初秋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了,慌忙之下開始胡言亂語地道歉,雖然她自己都不知道道哪門子的歉,“我、我不知道……對不……不是,我……我要怎麽做……”
淡錦擱在初秋肩頭的手緊緊攥着,緊到骨節呈青白色高高凸起。
“我……”初秋深吸一口氣,極力穩住自己的嗓音,一個字一個字說:“淡錦,不要怕。我在你身邊,我一直在你身邊。”
她知道她是脆弱的,從讀到那本日記的第一天就知道。她也知道,她從來都不會将自己的脆弱展示給任何人,哪怕是小淺也不被允許。可是這個夜晚,她竟然願意委身在自己懷裏放肆痛哭。
淡錦一句話也不說,只是抱着初秋哭,像溺水時抱着唯一的一根木柱。她将自己蜷縮在她懷裏,把自己的痛苦和懦弱完完整整地暴露給她,她哭得根本不像一個三十歲的女人,這一刻,她似乎只是那個七歲的小淡錦。
初秋則一直在她耳邊呢喃着一句話。
“不要怕,我在這裏。”
淡錦曾經告訴她——“不要在黑暗中落淚”。
她說,只敢借着黑暗哭泣的人,都是可憐至極的人。
可憐至極的人啊。
初秋忘了那晚淡錦哭了多久,也忘了自己是什麽時候睡着的。她只記得,東方吐白時,她睡眼惺忪地醒來,懷裏已經沒有了那片海霧。
一切就好像是自己妄想的一個夢。
唯一的證據,只有枕上那一片清晨也未幹的淚。
作者有話要說: 【“不要在黑暗中落淚。”from莎士比亞《暴風雨》】
今晚是哭唧唧的淡淡寶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