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無人生還》(上)
好像是被撞了頭,暈過去了一段時間。
初秋開始有意識後, 揉着模糊的眼睛努力讓自己坐起來, 撐着地面的手感受到了許多潮濕的石子黏土, 尖銳的石頭讓她更加清醒了幾分。
“你醒了。”
熟悉的聲音傳來。
初秋忙向聲源處看去。這時應還是下午, 光線不算太暗,她能清清楚楚地看見靠在角落的淡錦,長發已亂, 臉色蒼白得像一張白紙, 瞳孔周圍散着異常的紅血絲。
“淡錦!”她忙起身, 想爬到她身邊去。
“不要過來。”
淡錦的聲音非常虛弱, 僅僅是這四個字說得急了點,就悶咳一聲,顫抖着喘氣。
初秋不敢再動,急問:“你怎麽了?”
“這坑裏有捕獸夾。”淡錦低頭看了一眼,初秋随着她的目光看去,不禁倒抽一口涼氣。
淡錦的右小腿卡在一個咬力剛猛的鋸齒捕獸夾中,鋒利的鋸齒深深紮入她的淺色長褲, 周遭的布料已經被血染成了黑紅色,小腿下面方圓二十公分的地面全是血, 顯然已經流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
“你小心點,我看不清周圍還有沒有別的夾子。”淡錦眯起眼睛, 仿佛已經無法聚焦了,“可能是島上的原住民為了捕捉獵物弄的這些東西吧……我試過手機,還是沒信號……”
初秋強忍着眼眶裏的酸澀, 先确認了周圍沒有別的陷阱,然後小心地避開淡錦那條無法移動的腿和捕獸夾,爬到她身邊跪坐好。
上面稀薄的光線漏下來,打在淡錦的眼睫上,顯得她睫毛尤其長。
“你傷到了嗎?”淡錦問。
初秋忙搖頭:“沒有,我沒有受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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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要跟着我跳下來?如果你還在上面,起碼可以幫忙叫人。”淡錦的目光穿過長長的睫毛,溫和地落在初秋的臉上。
“……對不起。”初秋垂下眼,一滴淚直接落出眼眶,沒有來得及劃過臉頰就掉在了手背上。
乘着淚滴的手背微微顫抖。
“我不是怪你,只是不希望你這麽傻,以後要是見別的人掉進坑了,你也糊裏糊塗跟着跳下去麽?”淡錦眼中的光晃了晃,她的呼吸非常不穩,好像有點撐不住意識了,可還在強撐着對初秋笑。
“……不會有別人。”
“什麽?”
“除了你,不會有別人。”初秋倔強地盯着淡錦。
淡錦只是蒼白地笑了笑,接而看向上方,聲音細如蚊讷:“我的遺書在書櫃右側第二個抽屜的墨水瓶下面。城北的兩套房子留給小淺,城東的三套複式留給你,還有外地的房産和一些錢,去找我的代理律師拿,電話號碼在第三個抽屜,律所地址在桌角便簽上……”
“你在說什麽呢?”初秋不可置信地睜大眼。
淡錦含着半抹笑,看向初秋,“別認真,開個玩笑。”
“你……”初秋如鲠在喉,想要生氣,可看着淡錦這張臉,語氣又軟了下去,只得賭氣一般別過頭去,“這一點都不好笑。”
“要是不和你多說點話,我怕就要睡着了。”淡錦的眼神像一個熬了三天夜的重症病人,帶着仿佛能致命的疲憊,“這個情況下睡着,可不是什麽好事啊。”
“你為什麽想睡?”初秋很怕淡錦睡着後就再也叫不醒了,“你、你別睡,我要怎麽做你才能不睡?”
“可能是失血太多了吧,”淡錦看向自己的小腿,聲音越來越輕,“我不知道……”
“淡錦?”初秋握住了淡錦的手,害怕得聲音都在哆嗦。
淡錦的手忽然緊了緊,回握住了初秋的指尖,目光似是在聚焦,又似是沒有聚焦。半晌,她才極輕地開口:“……不論如何,初秋,墨水瓶下面……的确有我的遺書。”
“你在說什麽?你只是腿受了點傷,為什麽要說這些?”
淡錦只是笑,不說話了。
初秋含着淚,死死地盯向那咬住淡錦小腿的捕獸夾,眼中湧起片刻的波動。
淡錦注意到了初秋眼神的變化,眉尾一抖,“你……怎麽了?”
初秋笨拙地挪了挪位置,小心地跪在了淡錦的小腿邊,伸出手去試探性地摸了摸夾子。
“你想做什麽?”淡錦皺起眉。
“你、你說你想睡,不就是因為這地方一直流血嗎?我幫你,我幫你止血,止了血就好了對不對?我只求你……”毫無預兆的,初秋的眼角忽然留下一滴淚,“求、求你不要說那些話,好不好?”
“初秋……”
初秋不理淡錦,低着頭向四周莽撞地爬行,手掌四處摸索,像是在尋找什麽東西。但很明顯,這個地方并沒有她需要的東西。
“初秋?”淡錦似乎意識到了她的想法,瞳孔一緊。
初秋臉上帶着縱橫交錯的淚痕,她深深地看了淡錦一眼,用盡全力咬住後牙,雙手顫抖着摸上捕獸夾。
“初秋!”淡錦被驚得清醒了幾分,想往後退,卻不想拉扯到小腿,立即痛入筋骨。
“你不要動。”初秋抓住捕獸夾的兩側,又飛快地看了一眼淡錦,使勁咽了咽唾沫,細白的十指慢慢交叉進捕獸夾的鋒銳鋸齒。
“你瘋了嗎?”
淡錦的聲音忍不住顫抖起來。
“你今天才知道我瘋了嗎?!”
初秋擡起眼,幾乎是哭着将這句話吼出來。
淡錦看着初秋眼底的決絕,失了神。
初秋深吸一口氣,徒手抓住了兩側尖利的鋸齒,鋸齒輕易地割開她的皮膚,紮進她的指骨。她只是緊緊地咬着牙,一聲都不發,豆大的汗珠瞬間悶出,她拼上了全身的力氣将那捕獸夾向兩側掰,鋸齒越紮越深,深到抵住了她的骨頭,血順着捕獸夾一直流,和淡錦的血流在了一起。
“唔……”
初秋死死咬住下唇,盡管痛得全身都在哆嗦,唇邊也被咬出了深深的血痕,但她就是不發出一點點聲音,她怕哪怕只是發出一聲細小的痛呼,都會讓淡錦的心頭蒙上巨大的愧疚。
當掰出了可供移動的角度時,淡錦也立即從巨大的震驚中驚醒,拖着自己的小腿離開捕獸夾的咬合範圍。
她忙在身旁随手找了一塊石頭,卡進捕獸夾邊緣,留給初秋退出的空隙。
初秋讓捕獸夾慢慢咬合住那石頭,然後緩緩松開手。
兩只鮮血淋漓的手顫抖着取出,帶着不間斷的神經性痙攣,最深的傷口都能透過斷裂的筋肉看見裏面的白骨,血順着手背一直流,流到胳膊肘的肘窩裏,彙成一潭血漿。
“初……”一向穩重深沉的淡錦,此時也失去了表情的控制,只知死死地盯着那雙血肉模糊的手。
“我、我沒事。”
初秋哭着說出這三個字。
人在劇烈的疼痛之下,确實控制不住淚腺。
況且,這只是一個還在上高中的孩子。
淡錦的理智很快被找了回來,記憶中那個醫藥箱在上飛機前裝進了初秋的背包裏,好在初秋跳下來的時候沒脫掉這包。她從初秋的包裏迅速找到醫藥箱,取出碘伏和紗布,碘伏的蓋子擰開,她竟一時間都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方式把它塗在初秋的手上,那雙手的傷口簡直慘不忍睹,似乎肉眼可見的皮肉全都翻開了。
“你可以先、先包紮你的腿,我不疼、我不疼……”初秋啜泣着說。
“你……”
淡錦咬住下唇,緊緊地盯着初秋的臉。
為什麽這個孩子可以如此孤注一擲地救自己?為什麽已經傷到了這種程度,還能在這個時候把她淡錦放在第一位?
為什麽呢?
淡錦心裏湧上了一股難以言說的感覺。
她向來是一個能忍住所有心事的人,但這一次,她忍不了,也不想忍,心裏的疑問像是翻了天的洪水,不斷卷席着她的每一根神經。
“為什麽?”
她問了出來。
“什麽……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做這一切?”
初秋的肩頭輕輕聳動,她對上了淡錦的目光,眼底有盈盈的淚點顫動。她抽咽着小聲回答:
“總、總要有人保護你吧……”
總要有人保護你吧。
保護你。
保護。
“保護……我?”
淡錦失了片刻的神。
她也……也可以被保護嗎?
初秋看着此時的淡錦,淩亂的長發,美麗的容貌,成熟的風韻,但她依然能夠從這個人身上看到那個小小的、瘦瘦的、總是餓肚子的小孩子。
所有人都把淡錦當作一個完美無缺、無所不能的女人,只有初秋,只有初秋知道,淡錦還是那個沒有人保護的小淡錦。
那個因為生日那天吃到了一個饅頭而滿足的淡錦。
那個在自己手腕劃下刀片的淡錦。
那個需要別人去愛她的淡錦。
褐色的碘伏被緩緩地倒在傷口上。
給初秋包紮手,然後給自己的腿止血,待一切都處理差不多後,已經過了半個小時。
初秋除了幼時那火災,再也沒受過這等罪,臉色看上去比流了半天血的淡錦還要白上幾分。她的胸口上下起伏着,目光攜着幾分可憐看向身旁的女人:“我……可以靠着你嗎?我好像有點坐不住。”
淡錦嘆了口氣,無法拒絕,只得輕輕地用單手把身旁的初秋攬進自己的懷裏,“……你這孩子。”
初秋将頭靠在淡錦的肩上,輕聲說:“我不是孩子。”
“其實……沒必要的。他們應該很快就能找過來,我總不至于把血流幹,你這麽……”
“淡錦,”初秋打斷了她,忽然笑了笑,“你說,是腿比較重要,還是手比較重要?”
淡錦眉頭微蹙,“什麽?”
“是腿比較重要,還是手比較重要?”
初秋又重複了一遍。
“……應該是手吧。”淡錦又嘆了嘆,“這個有什麽意義嗎?”
“那就是說,我用我的手救你的腿,是你虧欠我了。因為,你說手更重要。”初秋感受到了一種莫名的滿足感,“我喜歡你欠我。”
淡錦苦笑了一下,“我真是越來越搞不懂你們年輕人的想法了。”
“你搞不懂,不是因為我比你年輕。”
初秋鼻尖一酸。
你不懂,只是因為你不愛我啊。
“什麽?”
初秋閉上眼,“……沒什麽。”
“……總之,謝謝。”淡錦低聲說。
“你和我說什麽謝謝呢。”初秋的聲音很輕。
“突然覺得,今天是和初秋的第一次見面,”淡錦笑了笑,似乎也覺得自己的想法很好笑,“嗯……應該說,是和長大後的初秋的第一次見面。”
“是嗎?”初秋忍不住笑了,閉着眼用額頭輕輕蹭了蹭淡錦的肩,“我總算在你心裏長大了,真開心。”
作者有話要說: 淡錦要開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