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倚天屠龍記》(三)
當天下午說好的試戲,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就被取消了。駱深匆匆趕來時只看見一堆還沒來得及收拾的設備和幾個沒來得及走的場務, 他們只說, 李導有別的事。
化妝間裏鬧得不歡而散。淡錦也沒多說什麽, 帶江嫣然和初秋先回酒店安頓。回去時已經臨近傍晚了, 江嫣然在自己房間點了一桌飯,找來翁丹陽和駱深一起聚餐。
駱深聽翁丹陽說了下午的事,激動地直拍桌子:“你看看, 你看看, 我之前說過什麽來着?那簡直是個奇葩, 她還能在圈裏混下去真是奇跡, 要不是她那個爹撐着,我早找人打她了。你們是不知道當初……唉,算了,說出來丢人。我一大老爺們被欺負成那樣,何止一個慘字吶。”
翁丹陽給他倒了一杯冰啤酒消火,“說起來,別看大家都是明星, 家裏背景還是邁不過去的坎兒。你就說你,你都是一線的流量了, 那人家爹往那一擺,她照樣敢給你使臉色。”
淡錦看着江嫣然, 欲言又止。
江嫣然看出她的為難,安撫道:“別擔心。”
“不是,我只是……”淡錦輕嘆一聲, “沒有想連累你進來的。”
“這不算連累。我能幫你解決事情,是我的……”江嫣然頓了頓,改了口,“是我身為隊長應該做的。”
駱深對淡錦說:“學姐,你放心,韓雨婷要是讓李導辭了你,我就和你一起走,咱們誰也不要拍了。”
淡錦看了一眼初秋,道:“應該不至于。”
說着,淡錦幫初秋打開了一盒蝦肉丸,掀開蓋子,折好塑料袋,規整地放在初秋面前,“初秋,來嘗嘗,這是他家的招牌菜。”
初秋本來郁郁寡歡,一看到好吃的又高興起來。見淡錦神色一如往常,似乎沒有被下午的事影響,她就更安心了,直接夾起一顆蝦肉丸整個塞進嘴裏。
沒想到她嚼了兩下,馬上吐了出來。
一桌的人都停了筷子,關切地看向她。淡錦皺起眉,問:“怎麽了?”
初秋咳了幾聲,一臉窘迫,支吾道:“丸子是酸的。”
駱深立即夾了一顆蝦肉丸放入口中,吃了半天,疑道:“不酸啊,挺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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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丹陽也夾了一顆吃下,也說:“就是,不酸,嫩得很呢。”
初秋有些急了,忙和淡錦解釋:“真的、真的是酸的,我不是……我沒有騙你,就是……”
江嫣然見了,默默地夾過一粒蝦肉丸,放入齒間咀嚼。淡錦定定地端詳她的表情。江嫣然斯文地咽下去後,亦道:“不酸。”
初秋見所有人都在注視着自己,一下就慌了:“我沒有……”
翁丹陽擺擺手:“哎呀沒事,小孩子嘴比較挑,正常的。不過呢,咱們最好還是不要挑食,你看,蝦肉這麽好的東西。再說了,是嫣然姐姐好心買來給咱們吃的,你因為不喜歡就撒謊說是酸的,這多不禮貌。”
駱深拉了拉翁丹陽:“算了,小孩子要求那麽多幹什麽,她不喜歡就不喜歡吧,誰還沒撒過幾個謊呢。”
初秋眼裏開始有了淚,其實不是什麽大事,但她沒有挑食,他們的話讓她莫名地喘不上來氣:“我、我沒有……”
江嫣然摸了摸初秋的頭,安慰道:“沒事,不喜歡就不吃,嫣然姐姐不會生氣。但是下次不能因為不喜歡就說它是酸的喔。”
“我沒有,沒有撒謊……沒有……”
初秋只是慌亂地望着淡錦,緊緊地抓住淡錦的小臂。
淡錦和她對視了一秒。
然後淡錦也拿起了筷子,向桌上伸去——
在幾個人的注視下。
筷子卻并沒有探向裝肉丸的盤子。
而是。
初秋的面前。
她竟夾起了初秋剛剛吐出來的、被咬成半糊狀的蝦肉丸。她沒有任何顧忌和猶豫,面色淡然地把那筷子沾滿口水的肉糜放進嘴裏。
片刻後。
“初秋這顆,的确是酸的。”
淡錦面不改色地咽下,端起一杯啤酒喝了一口。翁丹陽看着她的舉動,不禁咽了咽口水,駱深的嘴微微張開,眼裏全是驚詫。
“其實這種現捏的肉丸子,有幾顆壞掉很正常。她說它是酸的,那就一定有她的道理,總得親自嘗嘗才知道。”淡錦擡眼看了看周圍幾個人,繼續喝杯裏的啤酒。
江嫣然反應過來,第一個表示了歉意:“初秋,嫣然姐姐沒有考慮周全,對不起啊。”
翁丹陽哂笑:“唉……就是,你看我們這群大人。多虧小錦了,不然這孩子得恨死我們了。”
初秋感覺自己的眼淚馬上就要蹦出眼眶了,她不想讓他們看見她哭,忙跳下椅子,登登登地跑回她和淡錦的屋子去了。
駱深嘆了口氣,與淡錦說:“學姐,你幫忙看看吧。她要想吃點什麽或者玩點什麽,你就告訴我,我全都買給她,就當賠禮了。”
淡錦點點頭,也起身離座,跟着初秋回房去。
回到房間,她關門落鎖,見初秋蒙在被子裏,隐約聽到她哭出的哽咽聲音。淡錦在床上坐下,坐在初秋的旁邊,沒有去掀她的被子,只輕和地小聲說:“他們不是故意冤枉你的。”
“我、我沒有讨、讨厭他們,我知道、知道他們……誤會是正常的。”初秋的聲音透過被子朦胧傳出,她哭得厲害,整個人說話時一抽一抽的。
“那你哭什麽呢?”淡錦微微俯下腰,側躺在初秋的身邊,把下颌放在支起來的手心裏。
“我、我……”
初秋撩開一小角被子,一雙沾滿了淚漬的黑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淡錦,眼一眯,又大哭起來。
“嗚嗚嗚……我只是、只是不知道……你這麽相信我,我、我、我爸爸媽媽都沒有這麽相信過我……”
淡錦抽了一張面巾紙,從被子的小縫兒裏給初秋遞進去,給她擦眼淚。
初秋拿着紙呼哧呼哧搓了搓鼻涕,須臾,又帶着嗡嗡的鼻音小小聲問:“那、那是我吃過的,你不嫌髒麽?”
淡錦又抽了一張紙遞給初秋,漫不經心道:“我吃過更髒的東西。”
“是什麽?”初秋睜大了水膩膩的眼睛。
淡錦剛要答,卻又猶豫了一瞬,最後只是笑了一笑,說:“你不會想知道的。你只要明白,人真的肚子餓時,所有可以嚼爛的東西都能往嘴裏放。”
“比如什麽?”初秋追問。
“比如,垃圾,野草,觀音土,樹皮,”淡錦稍稍掀開了一些被子,讓初秋的小腦袋露出來,在她眉心的紅痣上點了點,“還有小孩子。”
初秋瞪圓了眼,果然被牽走了注意力:“吃小孩子?”
“嗯。等野草吃光了,土也挖幹淨了,世界上只剩下人的時候,人自然就只能吃人了,他們把那些被當做食物吃的人叫‘兩腳羊’。有死人的時候還好一些,可以從死屍身上剜肉,沒有死人的話,就得創造死人。自己家的小孩子不忍心吃,那就和鄰居換,勉強守住人倫的最後一點底線,這就叫‘易子而食’。”
初秋沉默了一會兒,又問:“小孩子總是被吃嗎?”
“不經常,但也絕對不罕見。光是‘人相食’三個字,就在《前漢書》、《三國志》、《資治通鑒》、《宋史》、《明史》、《清史稿》等等一些史書中出現過不少次了。吃過人的人也不少,齊桓公吃過嬰兒,張巡吃過自己的妾,劉備逃跑時也吃過農人的妻子。”淡錦輕聲細語地點過那些史冊與古人的名字,如行雲流水般暢達。
“那……你……你吃過嗎?”初秋怯怯地撇開目光。
淡錦不禁一笑:“初秋,現在是文明社會了,就是再餓都不會有人去吃人,你明白嗎?”
“其實……如果,我說如果……如果真的有一天,沒有野草,也沒有土,你……”初秋擡眼對上淡錦的目光,稚嫩的嗓音透着一股莫名的決絕和堅定,“你可以吃我。”
你可以吃我。
淡錦唇邊的笑先是凝固,再是消失,然後又笑了起來。
“你在想什麽?不會有那麽一天的。”
初秋不答話,她只是默默地想着日記裏那個餓肚子的淡錦。
那個因為生日時能吃到一個饅頭而滿足的淡錦。
淡錦摸了摸初秋的頭發,柔聲問她:“不再過去吃點飯了嗎?”
初秋鼻子一酸,倔強道:“我再也不想和他們一起吃飯了,以後每一天,我都只和你吃。”
“好吧,我點一張披薩,一些甜點來,就咱們兩個人吃。”
“嗯!”
淡錦笑着捏捏初秋的耳垂,拿出那只櫻花粉的手機來點外賣。才剛剛下單,便聽房門被人禮貌地敲了三下,随即江嫣然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小錦,有點事找你。”
“我去去就回來。”淡錦從床上起來,大致整理了一下衣服出門去。
初秋依依不舍地目送她離開。
淡錦把門帶嚴,用門裏人聽不見的音量問:“怎麽了?”
江嫣然搖搖頭,沒有具體說什麽,只道:“你和我來。”
兩個人一路出了酒店,順着大路走了約摸十五分鐘,江嫣然引淡錦進了一個小巷子,拐入內裏的一個僻靜咖啡館。咖啡館裏沒什麽人,只有一個櫃員和一個做咖啡的師傅,以及零星的一兩個客人。
江嫣然帶淡錦走到最裏面,在一個男人的對面坐下。
淡錦向他微微颔首:“李導。”
“別客氣,”李家孝笑着擺擺手,拿起桌上的菜單,向江嫣然那邊擺正推過去,“江小姐您看,想喝點什麽?”
江嫣然只是倚着沙發随意地坐着,輕輕笑道:“恐怕沒有時間喝,您說您的事就好。”
“是這樣的,我哥……啊,也就是江宅的管家李東海,您叫李叔的那位,他剛剛給我打過電話了。唉,都怪我沒好好做足功課,您看我……眼高手低的,也沒想着去調查一下A.N.T成員的背景,要是早點知道您就是入江集團的千金,應該親自去接您進組的,怎敢這麽怠慢。”李家孝笑得頗為尴尬。
江嫣然謙順道:“這怎麽是您的錯呢?我本來就不願讓太多人知道我家的情況。”
“是是是,您真是有教養,還這麽低調,怪不得是江總培養出來的姑娘,”李家孝搓着手,眼神有些飄忽,似乎不太敢直視江嫣然,“老韓和我吧,我們之前都是傳媒大學的校友,所以他認識很多圈裏的人,大家都是曾經的同學。後來老韓沒幹這行了,下海經商存了些家底,之前窮過,所以現在行事比較高調。韓雨婷這孩子,也跟她老爸一個暴發戶模樣,仗着叫我一聲叔叔到處得罪人,偏偏我還不得不去幫她,也怪我們弟兄幾個,給寵壞了。”
淡錦始終沒說話,只是靜靜地看着李家孝。
李家孝長長地嘆了口氣,“江小姐,您不了解,雨婷初中就辍學了,也不願意去公司,老韓就只能把她塞到我這裏來混一混娛樂圈。她沒讀過幾年書,所以聽到淡小姐那些話才反應那麽大。您知道,越缺什麽就越在意什麽,沒文化的人最怕別人說她沒文化。我說這些不是想叫您體諒她,只是……她也……唉,不說了。”
“我能理解,但我仍然不認為她今天所作所為是對的。”
“是,我不是在給她開脫。”李家孝搓了搓自己的太陽穴,陳懇地說,“您放心,倚天我肯定不會再讓她拍了,明天就叫她離開劇組。就是……有點發愁,開機在即,再去找一個适合趙敏的角色很麻煩,而且老韓肯定會撤走全部投資,這個虧空短期內實在是……”
“趙敏我來演,資金的窟窿我給你填,後續因為我和韓雨婷的人氣差別造成的廣告費用補差,全部由我負責。”江嫣然向前傾了一下身子,“具體的款項,我會叫李叔和你談。你不必因為和他是親兄弟而抹不開面,他手裏握的都是我的錢,不用和我在錢上面客氣。”
“好的,好的,”李家孝一下就笑了出來,“不知道……我們能不能在片尾鳴謝裏加上入江集團?”
江嫣然知道他想蹭什麽金粉,笑了笑,直接拒絕,“別加了。”
“好,都聽江小姐的。”
李家孝又客套了幾句,看江嫣然有了不太想聊下去的苗頭,馬上起身道別,匆匆離去。
看李家孝走了,她倆又待了一小會兒,亦起身離開了咖啡館。
走在夜路上,橙黃的路燈把黑漆漆的路面分割成一個又一個小圓舞臺,淡錦安靜地經過它們,光暈規律性地從她的額前流向腦後,帶起此起彼伏的陰影變化,将她的側臉輪廓襯得立體又深邃。
“這樣的處理結果,你滿意嗎?”江嫣然把自己的聲音放到最溫柔的程度。
“其實沒必要這樣,你太破費了。”淡錦盯着腳下的路,并沒有回視江嫣然的視線。
“我爸爸早就給我過了幾個分公司的股份,賬裏總能進很多錢,我這兩年一直在雲舟待着,沒什麽花錢的地方,倒是無意識地攢了不少,這點不算什麽。”
“那也該省着些,”淡錦淺淺一笑,“存成數字也比浪費在我身上強。”
她并不領情。
江嫣然一愣,接而自嘲地笑了,那笑緊接着又變得苦起來,她不知該接什麽,也不知道自己在潛意識裏奢求什麽。她從來都不知道該怎麽對淡錦好,沉陷在單相思裏的人總會有些傻,她傻到明知淡錦心高氣傲,還要俗到用錢來取悅她。其結果就必然是取悅不了。
淡錦見江嫣然表情不太對,也大致知道她心裏所想,只道:“江隊,別想太多了。”
江嫣然掩飾般連說幾句沒有,低頭再不說話。
良久,她似乎還是有些不甘心,開口直言:“小錦,如果你以後不和駱深在一起了,你會考慮別人麽?”
淡錦颔了颔下巴,唇邊一抹笑意,口中頗是輕快地答了個玩笑:
“不和駱深在一起後,就考慮初秋吧。畢竟答應過她呢,等她長大了,能給我畫一個和民政局發的一模一樣的結婚證時,我就嫁給她。”
作者有話要說: 飯桌上的肉丸情節來源于歷史真實故事,江嫣然和駱深對應許廣平和蕭紅,淡錦對應魯迅,初秋對應周海嬰。知道這個梗的肯定懂我在說什麽hhh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