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霧起時》
凜冬清晨。
寒意侵肆,霜覆枯葉,路邊花壇裏還有尚未消融的積雪。貓咪卧在汽車下面幹燥的地方睡覺,遠處清潔工坐在垃圾車上打盹,街旁壞掉的路燈過兩秒就輕輕地閃動,頭頂的天色昏沉得像一杯點了兩滴墨的髒水。
《夏日陽光》拍攝劇組場地門口,翁丹陽捧着一杯好不容易買來的牛奶,一路小跑到停靠在酒店門口的保姆車旁,迅速摳起車門開關,一屁股坐進駕駛座。
後座上坐了一個穿高領毛衣的女人,車門被打開時,灌進來的冷風拂過她鬓邊碎發,掀起她手中攤開的書頁一角。她看上去不過二十居中的年紀,衣着品位卻已趨于成熟,又黑又長的頭發直直垂到了車座墊子上,打了幾個回轉,看起來柔軟又伏貼。
見翁丹陽進來,黑發女人擡眼看了看她,輕聲問:“通知她了麽?”
翁丹陽把牛奶放到挂擋後面的凹槽裏,用牙齒咬着毛線手套的尖尖脫掉,“江隊放心,剛剛早餐店裏給她發短信了。”
“嗯。”江嫣然又低下頭,開始翻看手上的書,“現在太早了,她肯定沒吃飯,這杯奶留給她吧。”
“你也沒吃飯呢。”
江嫣然沒擡頭,指尖慢慢地在書頁旁側刮動,“……我不餓。”
“唉,老于也是的,這一大早非要我趕着趟接小錦去公司,”翁丹陽把遮陽板放下來,對着上面的鏡子扒拉自己的眼睛看有沒有掉妝,“難為我這個小助理,淩晨四點鐘被他連環call起來,開着這破車繞了整整半個錦江市,從蓮湖區跨到高新區接完她再跨回蓮湖區,我就不知道公司裏能出什麽大事值得這麽緊張。”
“畢竟小錦是公司裏主推的藝人,現在正人氣旺,她的事,老于上心也是正常的。”
鏡子裏的翁丹陽翻了個白眼:“旺什麽旺,別和我說你真以為小錦還紅呢。吶,一年前她确實挺紅的,可是現在不是一年前了啊。電視裏多久沒有她的廣告了?報刊上多久沒有她的新聞了?微博數據也是公司打腫臉硬買的水軍充數。老于弄出的虛假繁榮,騙騙那些不懂的粉絲也就算了,江隊心裏還不清楚小錦現在的真實狀況麽。”
江嫣然沉默了一會兒。半晌,她擡起眼皮,和鏡子裏的翁丹陽對視上,“這話不要在她面前說。”
“說不說沒區別,小錦心裏也敞亮着的。”
江嫣然一字一句慢吞吞道:“那,也,不,要,在,她,面,前,說。”
翁丹陽吐了吐舌頭,說:“好的,江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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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小助理總愛在私底下說道各種藝人,近來更是喜歡嘀咕有關淡錦的話題。她們見誰都要感慨唏噓一番,生怕哪個人不知道這件令人扼腕的事,就差直接趴在淡錦耳邊,淩厲狠絕地扒下那一層勉強遮羞的粉飾,清清楚楚說一句——
你要過氣了。
江嫣然看見了什麽,打斷了思緒,她忽然坐起來了一點,按下車窗,目光直勾勾投向了不遠處那個正在向這裏走來的人。
她們一直在等的人。
也是剛剛她們談論的話題中心人物。
昏暗夜色裏,一頭烏黑的長卷發随着那人走路幅度微微晃動,發絲卷翹的弧度像極了繡在西陣織上的古典青海波。黑色卷發下的皮膚很白,下颌的部分白到剔透,淡青色的血管埋在那裏,仿佛被薄雪壓住的枯葉脈絡。
說不上來她有着怎樣一股氣質,但只要是目光觸及到她,人們就會下意識覺得她肯定讀過很多很多書。這圈子亂,也髒,多是浮躁的俗人,所以她就格外紮眼,如同流落在五彩斑斓的琺琅彩與琉璃皿中唯一一個白瓷瓶,溫純典雅,出世傲物,尤其是那明澈眉眼,總是含蘊着這個年紀少有的淡然與豁達。
江嫣然每次望向她時,都極力地想去找一個自然界間的事物來對她的樣貌進行比喻。她試過套用很多詞,月光,冰雪,象牙,浮霜,但總覺得有哪裏不到位。後來她去往佛羅裏達進修,某個清晨不經意地向海上一瞥,看見了海霧。
那時她立即想起了席慕蓉的一句詩:
“霧起時,我就在你懷裏。霧散後,卻已是一生。”
她那一日欣喜若狂地站在海邊,看了很久很久的海霧,她看着那些飄散不定的朦胧,簡直像是和淡錦對視一樣,讓人無比滿足。
翁丹陽直接打開了車門,下車去接她。
“小錦!”
淡錦走近後駐足停下,她擡起胳膊,清瘦的手指稍稍拉下蓋在臉上的圍巾,張口打招呼的瞬間便有白氣呵出:“丹陽。”
白氣凝留在空中,頃刻消散。
翁丹陽接過她的包,轉身放進車裏,“你來得好快,通知你才不到半個小時吧?”
“……還好。”
“吃飯了麽?”
“沒有。”
“車裏有牛奶,你一會兒先拿着喝,等在公司說完事,我給你點外賣。”
“謝謝。”
江嫣然抓着車窗邊緣,提高了聲音:“小錦,上車,冷。”
淡錦這才注意到後座還有個人在看自己,她攏了攏圍巾,微微颔首致意:“江隊。”打完招呼後,她繞到車的另一邊去,打開車門上了車。
翁丹陽也進了車,打起發動機,側過臉去點GPS導航:“小錦沒睡好麽?怎麽總兩個字兩個字地往外蹦。”
淡錦解下自己的圍巾,疊好,放在大腿上,雙手交叉擱在圍巾上,臉上帶笑:“還沒清醒而已。”
江嫣然抿了抿唇,偷偷地由側面看着她。
自從公司給淡錦制定了主攻影視劇的路線後,淡錦就從她們的組合公寓裏搬了出來,跟着劇組四處流浪。有一陣子沒和她見面了。意料之中的,淡錦還是記憶中的那個淡錦,待人有禮,處事有度,和她提什麽要求她都會說好,再怎麽開過分的玩笑她也不會生氣,紙片人一樣完美。
淡錦看到了江嫣然手裏翻開的書,随口問道:“喜歡這本?”
江嫣然才反應過來,自己手裏的書是淡錦的。
她一個小時前上車,注意到了車上放着這本《十日談》,問了一嘴,翁丹陽答是小錦放在車裏拿來消遣時間的,她便順手拿來翻。
“抱歉,沒有經過你允許就動了。”江嫣然忙把書合上,放回原位。
“沒事,江隊要是喜歡,可以借走。”
“嗯,謝謝。”
江嫣然覺得有點尴尬,她們是已經共事了兩年的隊友,按理說不該客套至此的。
翁丹陽分心提醒道:“小錦,喝牛奶。”
淡錦答了一聲好,拿起還裹着塑料袋的一次性紙杯,含住吸管。
氣氛有點沉寂,江嫣然主動挑起話題:“好久都沒有這麽齊全地一起出現在公司了吧?自打你開始步入影視圈,咱們三個這組合的演出好像就再沒齊過,過去一年裏三次A.N.T的演唱會,都只有我和雪兒兩個人登臺。”
“如果江隊覺得A.N.T需要我,我也可以随時回去。”
江嫣然低下頭笑了笑,小聲說:“不必,我說着玩的。”
翁丹陽插了嘴:“想你們剛出道那會兒,小破組合丁點兒人氣都沒有,沈老板都想和你們解約了。還好後來小錦那個劇火了,一整個月天天上熱搜,連帶着你們A.N.T幾個人雞犬升天,否則現在別說演唱會,你們連專輯都發不了。”
江嫣然笑說:“什麽雞犬升天,誰是雞,誰是犬?”
“得,我是雞我是犬,您三位都是尊貴的財神爺,好了吧?”
兩個人嘻嘻哈哈對掐了幾句。
“還是多虧小錦,小錦是大功臣啊。”江嫣然看向淡錦,嘴角還帶着笑意。
“運氣好罷了。”淡錦含着吸管,語氣裏沒有什麽太濃的情緒。
江嫣然和翁丹陽窘迫一笑,二人皆不知該怎麽往下接。
淡錦總是這樣,雖說溫順脾氣好,但她絕不會去嘗試開點玩笑或說點親昵話。和她對話的人無一例外地能感覺到一股子疏遠和客氣,惱怒不至于,可也多少不願再和她繼續聊下去了。
這是一個太過謹慎和自私的時代,大家都更願意親近那些安全的、淺薄的、能看見回報的事物,誰都不喜歡失望。就如生在峭壁縫隙中的瓊苞,不是每個人都願意只為一窺美色傾其所有,犧牲大部分的時光與生命去換一個未知的可能。
“還有半個小時才到公司。”翁丹陽報了一下路程。
江嫣然惴惴不安了很久,才小心地試探着提出一個略顯無禮的要求:“今天起得太早了……可以靠着你睡一下麽?”
淡錦猶豫了片刻,出于禮教,還是點了點頭。
江嫣然把頭輕輕地放在了淡錦的肩上,眼睛卻沒閉,可以聞到淡錦身上一股似有若無的古雅香味,有點像茉莉花,又有點像檀木香,溫厚又幹淨。
過了一會兒,淡錦拿過那本《十日談》,放在膝蓋上,順着上一回沒看完的繼續看,江嫣然的目光也投在了書頁上,跟着她一起默默地往下讀。
“戴奧尼俄全神貫注地聽完……優美妩媚的女士們,你們大概還從來沒有聽到過如何‘把魔鬼放回到地獄裏面去’的故事吧?我現在就告訴你們,如何才能把魔鬼放回到地獄裏面去。當你們學會了如何做這件事情之後,你們或許還能及時挽救你們的靈魂。”
“此外還能使你們明白一個事理,那就是,愛情固然在歡樂的豪宅和溫柔的卧室裏要比在窮苦人家的茅屋裏得到更多的表現,但是,有時候愛情也會活躍在濃密樹林中、荒山野嶺上和沙漠洞穴裏。出現這種現象的原因不難理解,因為——”
“說到底,愛情的力量是足以支配一切的。”
目光觸碰着密密麻麻的繁瑣黑字,鼻尖環繞着沁人心脾的清香,江嫣然很快就泛起困來。
不知過了多久。
尖銳的剎車聲透過車窗玻璃模糊刺進車廂內,伴随着翁丹陽一聲短促的“我去”,整個車的軌跡被戛然切斷,硬生生在一秒內控制全部車行速度降到零線。車裏所有的東西都順着慣性往前飛了一截,江嫣然正在醒睡邊緣,腦袋不受控制地向前撞去。
但意料之外的撞到了一塊柔軟。
“砰”的一聲。
淡錦一手艱難地撐着前排後座維持平衡,一手護在江嫣然的額頭前,手背重重撞到一塊尖硬物上,劃出一道深深的紅痕,面前牛奶灑了滿地,浸透了落在地上的書。
周圍的車窗都蒙着一層水霧,什麽都看不清。由雨刷掃過的那塊玻璃中,只能看到一片嘈雜淩亂的場面,随意停靠的車,紮堆聚集的人群,還有紅藍交錯閃爍的警燈。
“怎麽了?”她扶住江嫣然的頭,皺起眉問道。
翁丹陽徑直打開了車門下去,關車門時急匆匆丢了一句:
“前面路段好像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