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次日清晨,林翕是在睡夢中被吵醒的。
林美玲好像和李仁德吵了一架,一大早起來就砰砰砰地收拾東西出去了,把家裏大門摔得震天響。
林翕在被窩裏睜開眼睛,安安靜靜地又躺了一會,然後才沉默地起床收拾今天上課要用的書本。
外邊的客廳在林美玲走後就變得極端安靜,空氣間好像飄滿了什麽易碎的玻璃體一樣。
林翕收拾好書包後在門板旁邊站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推開門,動作輕巧到仿佛生怕一個不注意就會碰壞什麽,卻沒想能聞見滿室的早餐鮮香。
李仁德給林翕煮了碗陽春面,依舊是滿臉樂呵呵的樣子,好像早上和林美玲的那場争吵是林翕的錯覺。并且在他吃的時候又轉身從房間裏翻出了幾張皺巴巴的紙幣,一共七十塊,對林翕笑眯眯地打着手勢說。
“同學生日,要記得給別人送點禮物。”
林翕早在聞見早餐香味時心裏就已經開始不自覺泛酸了,這會兒坐在椅子上,瞥了眼桌面上的錢,本能地把臉在陽春面的碗裏埋得很深很深。
他原以為他懷揣着比現在多十年的人生經驗在這樣的場景下可以無動于衷一些,可以心硬一些,卻不想那都是錯覺。
有些疤不管過多久,戳下去都是疼的。
“翕翕啊。”在林翕背着書包出門的時候,李仁德思考半晌,還是伸手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然後斟酌似的慢慢打手勢:“你早上是不是聽見了?你,你別怪你媽媽,你媽媽不是生你的氣,她就是……她就是總有點控制不太住自己的情緒。”
林翕看了他一眼,蹲下去穿鞋,片刻後低低地嗯了一聲,說:“我知道。”
後邊的李仁德沒從小孩的語氣裏聽出什麽情緒,站在廚房門口,看着有點兒無措。
林翕系好鞋帶後站起身來,背對着李仁德不着痕跡地小吸了一口氣,旋即開門出去,回首沖他露出了個沒有一點瑕疵的笑容說:“沒事的叔叔,我都明白,謝謝你這麽照顧我媽媽。”
随即在李仁德還愣着的時候,又小聲補充了一句:“……也謝謝你這麽照顧我。”
這句話對林翕而言算是卡了兩世的心結,即便已經清楚明白,心結也總是不那麽輕易跨過去。所以即便之前系鞋帶的時候已經做好了充足的準備,真正說出來時那聲音也依舊小得像蚊子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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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是林翕的心聲。
雖然無法坦蕩說出,卻非常由衷的心聲。
廚房門口的李仁德被這接連來的兩句話驚訝到手勢都沒打出來,而門口的林翕已經轉過身,噔噔噔地跑下樓了。
清晨的老舊小區已然蘇醒,空氣間泛着晨露的清香,金燦的朝陽在林翕身上照耀。
他原本是在走的,可過了沒兩步,又突然在那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奔跑了起來。
繞過了好幾對手裏推着車,臉上帶着溫柔笑意送孩子上學的親子,林翕不去看他們,好像就能忘記自己年少時最大的煩惱。他直往學校去,将煩惱甩在身後,而那顆想見學長的心早就高高地飛在空中了。
前方的陽光溫柔而耀眼。
林翕沒有忘記姚紫荊給他的任務,上早讀前就去詢問過了許寒來和劉浩的意見,并在早讀後給了姚紫荊反饋。
“所以,他們答應會來啦?!”一下早讀就接到好消息的姚紫荊簡直開心到蹦起,随即又用課本擋住了自己半張臉。
林翕擡頭看着臉頰紅撲撲的少女,笑起來,肯定地點點頭說:“嗯,他們答應了。”
“學長他們好像都是理科,而且明年就高三了吧?”待姚紫荊開開心心地去和自己的小姐妹們分享消息後,旁邊的李騰飛輕輕推了推眼鏡:“也不知道他們以後會想考哪所大學。”
劉浩林翕不知道,但許寒來當然是首都大學了。
想到這裏,林翕忍不住彎了彎唇角,他也一定會努力的。
“有點好奇,許學長的話想法應該會很清晰吧?我就不一樣了,對大學不了解,專業更是沒頭腦,我家裏人前幾天還在商量什麽專業前景好,但我總覺得––”李騰飛一邊說,一邊注意到旁邊林翕的動作,有些驚訝道:“林翕,你怎麽把英語報剪了?”
林翕嗯了一聲,說:“這個卷子昨天已經講完了,之後不會再用到了。”
李騰飛:“……那也沒必要剪掉吧?”
林翕轉頭沖他笑了一下,沒解釋,只順着他剛剛的話接:“你覺得什麽?”
李騰飛愣了愣,随即苦笑道:“我覺得我好像都不太感興趣,不是對那些專業,是對整個理科……好像都不怎麽喜歡,所以根本就無從挑起。”
林翕長長地嗯了一聲,把剪餘的英語報平平整整地放在一邊,然後又将剪刀小心地收起來,反應寡淡到好像沒聽見李騰飛的話。
李騰飛見狀,以為是自己牢騷似的話語打擾到了他,有些尴尬地推了推眼鏡,正要轉過頭當做話題已經結束,便聽旁邊的林翕慢聲問:“那你喜歡什麽呢?”
李騰飛聽見這個問題一愣。
……喜歡什麽?
最近家裏都在讨論各種學校、專業的前景,好像從沒有人問過他喜歡什麽,前景和收入才是第一考慮要素。林翕是第一個這麽問他的,李騰飛想了半天,才遲疑且小聲地說出了心裏想法:“文科。”
兩個字含糊吐出,李騰飛有些自嘲地笑起來:“是不是挺可笑?男生喜歡文科,挺沒出息的吧?”
林翕看了他一眼,笑着閑聊:“不會啊,我也喜歡。”
然後聲音輕柔道:“我喜歡歷史。”
早上的風是很清爽的,林翕支着腦袋坐在桌前,手指在剛剛剪下的報紙上輕輕摩挲。
他看着那張薄薄的紙片,眼角逐漸彎起:“我從小就喜歡看書,尤其是歷史書,一本接一本地看。我姥姥是歷史學家,爺爺是考古員……媽媽是歷史系的教授,所以我最喜歡歷史了,以前還練過書法呢,小時候的夢想就是未來能成為一個歷史學方向的從業者。”
年幼時他最喜歡做的事就是抱着歷史書讓媽媽念給他聽,小小的林翕往往能一聽就乖乖呆一下午,對歷史的熱愛似乎天生就刻在了他的基因裏。
可惜長大後的煩惱太多,慢慢的,好像誰也不記得曾經的這個小小夢想了,包括林翕自己。
即便是再回到十年前,他也沒想過要去撿起它。只是再提及時聲音裏多少帶着幾分留戀,聽上去萬般溫柔。
旁邊的李騰飛聽呆,沉默半天,直到上課鈴響起,才滿是不理解地問了句:“……那,那你為什麽選理啊?”
林翕把那份剪報收起來,将下節課要用的數學書放在了上邊,然後扭頭對李騰飛彎起眼睛笑了一下,沒回答他這個問題。
但答案其實再簡單不過了。
因為理科有學長,有他最喜歡的學長。
他想要拼命抓住他。
林翕在大課間往樓上跑的時候,高二三班還沒有下課,講臺上站着的老師正在發卷子。
也不知是什麽科目,發到許寒來的時候,剛好六十分。
許寒來走上去後,林翕看見那位老師恨鐵不成鋼地刮了他一眼,罵道:“次次都這樣,我是不是還得誇誇你卡住了及格線?”
林翕怕引人注目,看了一眼便躲在後門外,隐隐約約聽見這句話時,在心裏默默想,也就是因為有這六十分的基礎,學長才能在最後一個月爆發考去自己最喜歡的首都大學呢。
那個成績別說一中,在滿城都不常見,所以他覺得确實是可以誇一誇的。
不過教室內的許寒來卻沒說那麽多,他上去後直接領了卷子,面對老師的不愉快也就只是笑笑,眼底多餘的情緒幾乎是一點沒有。
直到轉身下臺,目光在不經意間掃過後門,看到了一撮熟悉的黑色頭發,許寒來才輕輕挑了挑眉毛,拿着卷子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講臺上的老師發完卷子便絮絮叨叨地說讓他們回去好好看看自己的成績,還連帶着說了一大堆高三在即之類警告的話。
林翕站在後門外也跟着聽。
雖然已經回到高中時期有一陣了,但林翕心裏還沒有忘記二十七歲開寵咖的記憶,再聽見有老師警告高三的話,難免有些魔幻感,便不自覺看着走廊外的陽光發起呆來,手指時不時撥弄兩下手裏的英語剪報。
“想好了?”
熟悉的聲音從耳側傳來時,出神的林翕被吓了一跳。他猛地回過頭,就見許寒來不知什麽時候靠在了他身邊。
準确說,是靠在了後門門框內,和站在後門外瓷磚前的林翕之間剛好有着半步的前後差。
本來有這個差距在,兩個人之間的距離也就不算特別近了,還沒有那天在千千食館吃飯的時候不小心靠到了腿親密。只是剛剛許寒來也不知出于什麽心理,出門看見小朋友正在發呆後,問問題時竟然刻意低下了頭,從旁邊看就好像是埋在了林翕耳側,在咬他的耳朵一樣。
那說話的聲音更是要命,和之前手機收入的聲音一模一樣直鑽入耳道不說,這一次還附帶了學長溫熱的氣息。
林翕整個人瞬間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似的,轉過頭後一雙眼睛瞪得大大的。
許寒來也沒料到他的反應會這麽激烈,身體還沒來得及收回去,嘴唇于是被林翕的發梢在不經意間輕輕掃了一下。
癢癢的,帶着牛奶沐浴乳香。
許寒來愣了一秒,随即忍不住失笑。
這味道,怎麽還真像小孩似的。
而那頭先是被聲音和氣息雙重攻擊,轉頭又近距離直接被學長笑臉狙擊,差點沒當場被砸暈的林翕哽了半天,發緊的喉嚨才幹澀道:“想,想,想好了什麽?”
話音還沒落地,不自覺回味剛剛距離的臉頰就已經紅透了。
這次不是耳尖,是整個臉頰,明顯到再不可能用頭發擋住了。
感覺到這一點的林翕心頭燥得厲害,恨不得直接在走廊地板上開個洞,鑽回高一五班才好。
面前的許寒來看着小孩這幅模樣,不由頓了頓。
他最近确實總喜歡逗林翕,但卻從來沒想過要逗到這麽狠,林翕的反應對他來說挺意外的。
……可意外歸意外,他不排斥。不光不排斥,看着林翕這幅樣子,心下還忍不住有些癢。
只見許寒來望着面前的小學弟,就這麽輕輕偏了偏頭,然後笑起來,聲音溫和至極,說的卻是對當下林翕而言簡直宛若惡魔在世的話語。
“想好誰來讓我失戀?”
一句刻意拖腔帶調似有深意的話音,讓林翕瞬間感覺自己的心髒都快要跳出來了。
他不知道這一世的學長怎麽會變成這樣,上一世他,他明明不是這個樣子的啊,從來沒有這麽近地和他說過話,更別提湊到耳朵邊,現在還用這種語氣了。
林翕看着許寒來這副模樣,心裏實在是有點繃不住。
他對學長的感情太不一樣,上一世也沒有任何戀愛經驗,親吻耳朵這樣程度的暧昧動作,哪怕其實并沒有親到只是疑似,對少年人的身體而言都是踩在了高壓線上。
生怕再這樣待下去會發生什麽克制不住的反應,林翕把原本準備了半天的話全推翻了,只将手裏的剪報急匆匆地往許寒來懷裏一塞,繃出一句硬邦邦的:“你看看這個!”
然後便落荒而逃。
“啊?就走了?我還想來打聲招呼呢。”林翕都溜沒影了,教室裏的劉浩這時候才湊到後門處歪了歪頭說:“咋跑這麽快啊?”
“不知道啊。”許寒來語調無辜。
他剛剛被林翕塞剪報的動作推得上半身往後靠了靠,輕飄飄的剪報于是就這麽剛好地停在了他原本抱臂的動作之上。
人已經走了,許寒來伸出手指,慢悠悠地把被別針別在一起的三張剪報拎了下來,随便掃了一眼。
劉浩也往他身邊看,然後一邊看一邊讀:“哎這啥啊,閱讀理解?還英文的?寫的啥啊,啊饅帶而得因,因……”
“in a car ident。”許寒來垂眸,慢聲接道。
“車,車禍?”劉浩愣了一下,随即擡起頭道:“我靠,不是,哥你剛那句英文念得咋這麽好聽?”
許寒來沒理他,拿着剪報繞過劉浩徑直走回了位置上。
“哎,真挺好聽的,”劉浩還停在原地默默學習,“因啊卡啊可西等特……”
還沒念完,又驀地想起什麽往許寒來身邊跑,說:“不對不對,不對啊哥,重點不是內容啊,是這玩意是啥啊小學弟就這麽塞給你,還一塞就跑的。”
話都沒說兩句直接跑的那種,他剛剛可是都看見了。
“誰知道。”許寒來垂着眼睛,聲音沒什麽起伏道。
劉浩正要猜說該不會是小同學自己的作業不會寫來求助學長了,就見許寒來那紙往桌上一丢,停頓了兩秒,随即扯了扯唇角,語氣很是戲谑道:“情書吧。”
“……”劉浩原本的話愣是給他這三個字直接抖沒了,他看了他寒哥半天,肅然起敬:“哥,你可真他娘的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