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棋魂二
年愈百年的宅院足夠大,山水草木的布局嚴謹周密。細白的砂礫,暈褐色的鵝卵石,大面積的墨綠色苔藓交織成靜美的畫面。
“小亮!”少年人特有的年輕歡快的聲音在靜谧的空氣中毫無阻礙地震蕩開來,當拉開和室的紙拉門才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非常抱歉。塔矣家太大了,打擾您了真是不好意思。”
“沒有關系。”林悟側過臉看向有些冒失的少年,大部分的注意力卻被站在少年身後的青年吸引過去。青年穿着一襲纖塵不染的白色狩衣,紫色的長發垂至膝部,他頭戴烏帽,手拿折扇,唇角微微露出笑意,流露出溫潤如玉的氣質。
藤原佐為在林悟看過來時就已經受到了極大的震動,他直視着林悟的墨色眼眸,半晌才小心翼翼問道“你,看得見我?”
“還請過來坐吧。”林悟沏了兩盞茶分別放在正坐的進藤光和藤原佐為面前“請用。”
進藤光心下有些不安,他最大的秘密就是身邊這個歷經千年歲月的靈魂,輕聲道了謝,便垂首不語。
“看您的着裝,很像是平安時代的人。”
“啊?”藤原佐為驚訝道“你真的可以看見我啊,一直以來只有小光一個人可以看見我。你是類似于陰陽師的存在嗎?你不怕我嗎?”
“并不是類似于陰陽師的存在。”林悟輕聲笑了一下,神色愈發溫和“但是我并不怕你。可能是因為你太過英俊的關系吧。”
“那個......”藤原佐為笑地眼睛都彎了起來“你這樣誇我我會不好意思的。對了,你會下棋嗎?我整天和小光一個人下棋都快無聊死了,和我下一局如何?”
“有何不可。”
“小光,我無法觸碰棋子,拜托你啦。”
進藤光抿了抿唇,他看着滿臉喜悅之色的藤原佐為,突然有些失落。這個世界上,本來只有他一個人可以看見佐為,他對于佐為是最為特殊的,可是這世上突然多了一個人可以看見佐為,就意味着他對于佐為并不是唯一。他迅速打量了一眼對面淺笑着的青年,低低道了聲“好。”
藤原佐為的棋,是極其具有攻擊力的棋,同時也是每一步都在計算之內的棋,精密,強大,看上去無法戰勝。他是典型的進攻型,最為擅長複雜布局,外功強大,即使同塔矣名人對弈時也棋高一着,穩勝半目。
“我......”藤原佐為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他在深入對方腹地的時候卻被對方将計就計,連着和對方下了近五十手,中盤剛過,卻已經面臨大龍被屠的境地。他捏緊了手中的黑色棋子,眼睛死死地盯着棋盤,試圖從中找出一條生路,長考了近半個小時,最終垂下眼睫,語氣裏除了失落還有佩服“小光,這局棋不必下了。我輸了。”
“嗯。”林悟應聲,低垂着頭收拾棋子,手指潔白瑩潤,纖長細膩,執着透亮的棋子,交相輝映,仿若玉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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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藤光擔憂地望着藤原佐為“佐為,你沒關系吧。”
“沒關系。”藤原佐為目光灼熱,唇角噙着笑,他不自覺地拿着折扇敲了敲掌心“我在人世千年不願離去,就是憑着我對圍棋的執著。有些東西即使過了千年也不會改變,棋子拍打的金玉之聲依然使我滿心震撼。我可是,一直追尋着傳說中可以逆轉棋局的神之一手呢!”
他笑着笑着眼淚就落了下來。他和塔矣名人對弈的時候就覺得他們是距離神之一手最近的人,沒想到這個坐在他對面的人竟然遠勝與他。果然,是因為天分的差距麽。
面對這個人下棋的時候,他甚至沒感覺到對方必勝的氣勢。但是在對弈的時候無論他打出何種劫,做成何種局面,這個人總是能夠從容不迫地應對,無招勝有招,真正的無懈可擊。
“林先生。”塔矣亮恭聲喚了一聲,然後緩步走進室內,他看了一眼還沉浸在敗局之中的進藤光,坐在林悟身邊“聽母親說小光過來找我,沒想到他到了您這裏。可能他對你有所冒犯,請您不必介懷。”
“小亮你多慮了。”林悟端起身側的茶盞,盞中的茶已經涼透,嘗起來多了一層苦意。
塔矣亮只看了一眼棋局便收回了眼神“林先生難得下棋,父親和緒方九段正好都在,能否一起複盤?能聽林先生講解棋局,必定能受益匪淺。”
林悟颔首應允。
“剛才聽小亮稱呼您為林先生。既然能夠打敗佐為,您一定不是無名之輩。所以,您到底是誰?”進藤光擡頭看向林悟,眼裏流露出堅決之色“但是,不管您是誰,我以後一定會打敗你。絕對!”
“好啊。”林悟笑笑“決心可不只是說說而已。林清源,我的名字。”
複盤一共花了近四個小時,等林悟收拾好棋子以後已經是暮色遲遲,落日熔金。緒方精次微微擡眼看着陷入半明半昧光影中的林悟,陷入了沉思。
中國圍棋曾把棋士分為九品。一曰入神,二曰坐照,三曰具體,四曰通幽,五曰用智,六曰小巧,七曰鬥力,八曰若愚,九曰守拙。九品之外不可勝計,未能入格。
一品曰入神,是指變化莫測,且能先知,棋藝已入化境,而能不戰而屈人之棋。無人能敵者,是為上上。他從林清源的棋中看出,這個人的棋至臻完美,想必早已進入棋士夢寐以求的‘入神’,而他,雖為九段,卻離二品的坐照還差了一些。
“緒方九段是有什麽話想要問我麽?”
“嗯。”緒方精次沉吟片刻“林先生,自從學棋開始,就未嘗一敗麽?”
“是的。”林悟起身“坐得乏了,緒方先生願意陪我走一走麽。”
緒方精次起身,他心中早已對林悟高超的棋藝所折服“樂意之至。”
兩人緩步走着,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着,春和景明,起風的時候到處都是飄零的粉色櫻花,走至枝根遒勁比老宅年紀還要大上不少年歲的櫻樹下,兩人默契地停下腳步。
“贏得棋局勝利并不是絕對,太過在意棋局勝敗之失,有時候反而會本末倒置。”
入耳的聲音清冽平穩,聽不出說話者的情緒。緒方精次抿了抿唇,他知道林悟是在提點他,雖然不清楚具體的緣由“嗯。”
他想了想又道“那麽勝利對您而言,又意味着什麽?”
緒方精次開口時才發現那人已經微微側過臉去,他的視線偏轉,落在遠處落霞與暮光相互糾葛的盛景之中,他黑的純粹的頭發與眼眸都染上豔醴的紅色,與周圍的一切渾然天成,淪為自然中的一部分。
“只要是有規則的棋局我都不會輸。只是這世上并不是世事如棋,有些東西從不遵守規則,我也無能為力。”林悟的聲音很輕,不仔細聽就會泯滅在并不算大的風聲裏。
這樣的時刻,世界潮水一樣紛紛褪去,唯有落櫻與他們二人而已。
緒方精次喉嚨緊了緊,他清晰地聽見來自胸腔沉重卻不斷加快的心跳聲“我以後可以和您下棋麽?”
“榮幸之至。”
他聽見那人帶着笑意的回答,怔怔地伸手拂去了對方肩上淺粉色的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