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朕不胡塗
夜色悄悄彌漫,顏府的院落一處處陷入黑寂,唯有芙蕖院內的一豆燈火搖搖曳曳,映纖細身影于茜窗紗上綽約。
顏姝坐在書案前,一手握着一支羊毫,一手托着腮,對着面前展開的琴譜發呆。
翠微從外間進來,将案上的燭火挑亮了一些,才出聲道︰「姑娘,夜已深了,還是早些歇息罷。」說着又抿嘴笑了笑,繼續道,「姑娘從前不總是說燭火傷眼?這琴譜明天再理也不遲呀。」
顏姝落筆紙上輕輕勾劃,留下三兩筆墨跡後,才擱下筆懶懶地擡頭,「什麽時辰了?」
「快到亥時了。」
顏姝扭頭看向窗外,果然見不到半點兒光亮了,她才将面前的琴譜輕輕合上,起身︰「是我忘了時辰。」
翠微聞言,笑道︰「姑娘一踫這琴譜,眼裏耳邊哪還有別的?只姑娘總該多顧着些自己的身子才是,不然明兒個老爺和夫人見了,可不得心疼?」
凡事沾上顏姝的身子,翠微念叨起來也止不住話頭,惹得顏姝亦忍不住扶額輕嘆。
洗漱完,顏姝打發了翠微出去,自己上了榻歇下,不經意間,手觸及放在枕邊的玉佩,她怔了一下,想到松鶴堂裏顏桁說起溫羨挺身擋箭的事,不自覺地就想起那一夜做的夢,一時心內複雜。
那一晚的夢魇至今想來,猶令她後怕不已。可最後顏桁安然無恙,受了傷的人卻是溫羨,顏姝握着玉佩放在心口的位置,理不清心頭那又一次湧上的後怕是為了什麽。
明明只是萍水幾次相逢,他冷冷淡淡态度難猜,為何她總會在不經意間就想起他?難道只為了那一首曾在夢裏幾度萦繞盤旋的曲子?
将玉佩塞回枕下,顏姝翻了個身,未幾,輕輕一聲嘆息淹在了無邊的夜色之中。
翌日早朝,雲惠帝當庭頒下诏書,親封鎮南将軍顏桁為武安侯,其夫人蘇氏為武安夫人,賜下官宅一座。
雲惠帝當着滿朝文武的面道︰「文定朝綱,武安江山,此平州一役若不得武安侯,危矣。」見百官附和,雲惠帝眯了眯眼,轉了話題,又道,「朕素來賞罰分明,聽說在平州城門前還有人幹了件了不得的事,嗯?」
話甫出口,立在大殿上的太子黎煜忍不住打了個冷顫,下意識地抖起了唇。然而還沒等他開口,第一次立在金殿上的新鮮出爐的武安侯就開了嗓。
「陛下英明啊,此次若不是溫尚書以身擋箭,只怕臣這一條命就丢在了戰場上,哪裏還有機會站在這裏瞻仰聖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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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桁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擡頭大喇喇地看向雲惠帝,接着道︰「臣聽說,溫尚書曾經口犯無忌,被罰了禁足,是戴罪立功去的平州,不知道臣能不能替溫尚書向陛下求個恩典?」
「武安侯這是借花獻佛的意思?」雲惠帝的目光落在不似一般朝臣規矩的顏桁身上,語氣意味不明。
顏桁卻朗然一笑,道︰「這救命之恩難報,只能勞陛下施舍一個恩典了。」
雲惠帝搖頭,失笑︰「你倒是會讨便宜,也難怪南蠻子翻不出你的掌心。」頓了頓,才道,「只不過,論功行賞,這恩典不是施舍給誰,而是溫羨該得的。」
言罷,當朝吩咐人拟旨傳到尚書府,只言解了溫羨的足禁,令他依舊上朝而來。
封賞完有功之臣,雲惠帝才将目光緩緩地落在了一旁以袖拭額的黎煜身上,不疾不徐地開口道︰「太子此番往平州去,可有何心得?」
突然被點名的黎煜連忙站好,恭恭敬敬地拱手道︰「入民間,方知百姓疾苦;上沙場,始覺邊将英勇,兒臣慚愧。」
「慚愧?你的确該慚愧!」雲惠帝斂了面上的笑,指着黎煜,冷聲道,「別人在前面沖鋒陷陣殺敵,你在做什麽?飲酒作樂?上了城樓也畏畏縮縮,黎國的臉都被丢完了。」
黎煜面色一變,下意識地想要看向顏桁,只是還沒來得及扭頭,就被雲惠帝喝住。
「別看別人,朕不胡塗。」
當初溫恢舉薦黎煜押行糧草去往平州,雲惠帝雖存了歷練太子之心,但到底不放心,因此特意安排了人在黎煜身邊,一來是護衛他周全,二來也是掌握他的動向,因此黎煜在平州的一舉一動,雲惠帝身在信陵亦是掌握得一清二楚。
雲惠帝本對黎煜報以厚望,而黎煜所為令他失望不已。
見黎煜垂下頭去,雲惠帝縱使氣不平,也要留太子三分顏面,便直接下令讓黎煜避居太子府靜思己過。
溫恢立在朝臣中,見此不覺皺眉,動了動唇,卻終歸沒有替太子求情。
散了早朝,顏桁才出大殿便被溫恢喊住,他轉身看着徐步過來的溫恢,挑了挑濃眉,「原來是國公爺。」
溫恢看着黑壯的顏桁,難以将他跟記憶裏同窗聯系到一起,但還是笑容滿面與他寒暄道︰「這麽多年不見,知仞倒與為兄見外了?」
溫恢是讀書人出身,外表一派斯文模樣,雖已人近中年,但相貌眉宇間仍有年輕時的風采。顏桁看着他面上的笑,想着面前這位定國公十多年前的幹的荒唐事,連應付他的心思都沒有,只敷衍道︰「哪裏哪裏。」
因見溫恢露出一副要與他敘舊的姿态,顏桁難得腦子轉得飛快,裝作不經意間故意問他道︰「國公爺這樣急着拉我敘舊,莫不是向打聽些什麽?」說着微微一頓,似是恍然,「你一定是聽說溫時慕那小子受傷擔心了吧,上門去看看不久好了。」
溫恢臉色一黑,眼底劃過一抹厭惡之色,也看出顏桁的故意,頓時懶得再與這莽夫攀扯,直接拱手托辭離去。
等到溫恢走遠了,顏松才從一旁走過來,看着自家三弟問道︰「你與他說了什麽,看樣子被氣着了,你別一回來就得罪人。」
顏桁雙手一攤︰「提了他受傷的兒子而已。」
咬重「兒子」兩個字,顏桁的語氣裏滿是嘲弄。
一個眼中只有權勢,被豬油蒙了心,殺妻棄子的斯文敗類還要與他攀舊交,還真當他在平州打了十幾年的仗把腦子都弄丢了不成?
顏松知道顏桁是個直脾氣,這會兒便壓低了聲音,與他道︰「定國公府和溫時慕的糾葛你別摻和進去。」
十幾年的舊恩怨,如今漸成水火不容之勢,背後還牽扯了種種利害,連雲惠帝都插手不得,顏松可不想顏家被卷進去。
顏桁對于顏松的話并不置可否。
顏家出了個武安侯,連着顏府全家水漲船高,每日裏的拜帖也日益多了起來。顏老爺子不耐其煩,收拾了行囊又搬回了鵲山下的別院,而顏桁則直接将所有的拜帖都給扔了出去。
雖說此舉惹得朝中不少人不快,但卻教冷眼瞧着的雲惠帝對顏家稍稍安了心。
到了初五端午這一日,雲惠帝下令君臣民同樂,信陵城裏因此舉辦了一場聲勢浩大的賽龍舟,報名參賽的既有王孫貴冑,亦有平民百姓,都齊齊聚在了信陵城東的平湖。
因為顏書安、顏書寧和顏書宣三兄弟也參加了龍舟大賽,所以顏姝四姐妹便一齊出門坐在了平湖之畔的望江樓上圍觀。
彼時賽事尚未開鑼,顏書安兄弟幾人便陪在幾個小姑娘身邊,一同從望江樓上看熱鬧。
平湖與其說是湖,倒不如說是城中江,開闊的湖面上停了一溜的龍舟,岸邊早已擁滿了人。男男女女,熙熙攘攘,別是一番熱鬧的景象。
「三哥,三哥,聽說這次賽龍舟有彩頭是不是啊?」顏妙坐在顏書宣的身邊,這會兒正扯着他的衣袖詢問,臉上滿是興奮之色。
顏書宣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思量了一下,才道︰「有是有,不過只前三名有份,難咯難咯。」
說完扭頭問顏書安,「大哥,咱們人手不夠,還有誰跟咱們一隊啊。」
黎國龍舟賽制,一船五人,顏家兄弟只有三人,卻還差兩個。
顏書安笑了笑,并不透露,只道︰「待會兒你見到了人就知道了。」
「大哥,能拿彩頭嗎?」顏妙又問道。
顏書安搖了搖頭,「不好說。」
見顏妙似洩了氣般,一旁的顏嫣笑吟吟地開口道︰「有什麽不好說的,大哥那麽厲害,肯定能行啊!」一邊又用胳膊搗了搗身邊的顏姝,「阿姝你說是不是啊。」
「嗯。」
顏書安嘴角的笑痕放大,挑眉看向坐在一旁的顏書寧和顏書宣,「聽到了?待會兒不許偷懶。」
兄妹正說話間,就有小厮敲了門,站在門外道︰「公子,時辰差不多了。」
望江樓外已經傳來了陣陣鑼鼓聲,顏書安兄弟起了身,叮囑了幾個小姑娘不許随意亂跑後,才動身往樓下去。
顏妙早就湊到了窗口前,一邊向外張望,一邊向身後的顏嫣和顏姝招手,道︰「你們快來看啊!」
顏姝走到窗前,越過茫茫人海望向平湖岸邊,不多時便看到已經換了一身勁裝的顏家兄弟三人走到了泊在岸邊的龍舟旁,見顏書宣興沖沖地朝這邊揮手,顏姝瞥見顏妙和顏嫣興奮揮手的模樣,也不由自主地舉起了小手沖顏書宣的方向揮了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