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那一段舊事
當楊憐雪跟着小順回到他的家裏的時候,打開房門便聞到了一股濃烈的酒味,而地上就橫躺着一個男人。這是一個留着一小撮胡子的中年男子,皮膚有些暗黃,他的手上還拿着酒壺。酒壺裏還淌流着酒水,漬濕了他身上的衣服。然而這個男子現在卻緊閉雙眼,毫無生息地躺在地上。
楊憐雪大膽地上前為他把了脈,果然早已沒有了脈搏。
小順輕輕地跪在地上,沒有想象中的嚎哭。許久之後,他的眼角只是淌出一滴淚珠,便垂目不語。
他如此平淡的反應出乎楊憐雪的意外,但更讓她意外的一個人便是蘇姨了。
“你一定是在開玩笑是不是?你……你這麽個大活人怎麽會這麽就死了?你倒給我醒過來啊?”蘇姨突然沖上前撲在男人的身上,大聲嚎哭,一副肝腸寸斷的模樣。
楊憐雪好奇地看着這兩個人過于反常的反應,一時間心頭也說不上是什麽滋味,只好陪在小順身邊,靜靜地看着兩人。
蘇姨撲在男人身上哭了一會兒,終于踉踉跄跄地站了起來,眼睛紅紅的,看的出來剛才的宣洩不像是僞裝的。這會兒,她突然又笑了起來,終于引得一直垂首不語的小順擡起了眼睛看向了她。
“你死了,你欠我的債怎麽辦?你想賴賬,是不是?”蘇姨突然又哭了起來,“你這天殺的,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銀子啊。”
就這樣,蘇姨又哭又笑地晃着身子走出了屋子,直至消失在他們的視線中。
“蘇姨這是怎麽了?”楊憐雪實在是沒能忍住心中的疑問,終于開口問了出來。
“她也算是個苦命人。”小順輕輕嘆了口氣,站起了身,慢慢踱到了屋門口站着,若有所思地望着天空。
小順的回答當然不能為楊憐雪所理解,但見他沒有再說下去,她便也沒有繼續問下去,只能四目環視着這裏的環境。這是一個典型的貧苦人家的屋子,屋子裏極為簡陋,簡單的幾張桌子和幾把長凳,還有幾個破缸便什麽都沒有了,門窗上的窗棂紙都已破損,門板也是斑駁點點。
此時已屆黃昏,夕陽的餘輝灑在小順的頭發上熠熠光華,可是,她望着小順的背影,卻突然覺得在光輝籠罩下的身影竟是如此的孤單,心裏不免為之同情,悄悄地走到他的身後:“小順,要不要我幫你一起埋了你爹?”
“謝謝你。”小順終于回過頭對她微微笑了笑,這會兒她分明看到了他眼眶中嵌着殷紅。他是悲傷的,可為什麽他沒有像他的往日的個性那樣表現出粗放和大大咧咧呢?為什麽不放聲大哭,卻非要隐忍傷心?
楊憐雪走上前,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指了指自己的肩膀,慷慨大方地說:“借給你。”
小順看了她一會兒,嘴角微微上揚:“你這麽瘦弱,還是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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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看我!”楊憐雪微微嘟了嘟嘴,雖然嘴上有些咕哝,但是也沒多堅持,畢竟她也明白自己是個女兒身,終究讓一個男人靠在自己身上好像也不是太合适。
小順微微一笑,在門框前坐了下來,望着前方的天空輕輕嘆了口氣,本以為他會繼續緘默下去,他卻淡淡地向她敘叨了起來:“其實蘇姨心裏還是愛着我爹的,可惜她總是不承認。”
楊憐雪陪着小順在邊上坐了下來,沒有插話,靜靜地聽他說下去。其實剛才看蘇姨哭成那個樣子,她也是猜到了幾分,不單單是欠錢這麽簡單。
“其實我也不知道他們倆個人以前到底是怎麽樣的一個故事,也不明白蘇姨為什麽會開了仙紅閣營生,但有一點我看得很明白,我爹和蘇姨還是愛着彼此的,可是到現在我也弄不明白,為什麽他們不肯在一起。”
小順苦笑了下,又繼續說:“之前我爹說要做小生意,蘇姨就借給他一大筆錢,但我爹好賭又好酒,不但花光了這筆錢,還欠了一屁股的債。蘇姨就天天嚷着要他欠債還錢,可是呢,卻還是經常貼了錢照顧他的生活起居。”
原來那個蘇姨竟也是個柔腸之人,楊憐雪突然之間便對那個蘇姨産生了改觀。
“所以這就是你當小偷的原因?”她突然意識到。
小順轉過頭,對她笑了笑,笑容裏竟含着些許無奈和腼腆,卻沒有多說什麽,站起身找了條草席,抱起了他的父親。
楊憐雪知道他是準備将他的父親埋葬,便主動幫着小順一起把他的父親包裹在草席裏,陪着他去了不遠處的豐裏坡。
豐裏坡是龍澤鎮這裏所有窮人埋葬的地方,小順總算也在空地上找了一處相對好的地方挖了坑,将父親埋了下去,在墳堆上簡單地插了一塊木塊,只寫了兩個字“郭爹”。
“這是你爹的名字?”楊憐雪奇問,這名字也取得未免有些奇怪。
“不是,其實我也不知道他的全名,我只知道他姓郭,是我的父親,所以我叫他郭爹。”小順笑得極不自然,楊憐雪更是聽得一臉驚詫。作為人家兒子,連父親名字都不知道?
天色漸漸暗了許多,小順就這樣一直坐在那墳頭邊上,靜靜地看着,情緒卻極為平淡。
當楊憐雪以為他會一直這樣沉默下去的時候,他卻偏偏開了口:“你知道麽,他不是我親爹。”
楊憐雪微微一愣,小順又說了下去:“我不記得誰是我的親生父母,但是我知道我原來的家并不窮。我記得我小時候很調皮,五歲那年貪玩,結果被人拐了去,從此以後就和我的父母天各一方,所以現在我長大了,卻也不記得誰是我的父母,我又是哪裏人。”
“是郭爹收留了你?”楊憐雪指了指墳頭,猜道。
小順哈哈一笑,在墳邊躺了下來,說:“當初拐走我的人就是我這位郭爹,他拐走我本來是要把我賣給有錢人的,結果也不知道什麽原因竟然沒賣成,從此以後他就帶着我定居在龍澤鎮,讓我幫他賺錢。郭爹很窮,連藥都買不起,所以,我才會這麽莽撞的上山去找藥材。不過如果不是這樣,我也不會遇上你。”
楊憐雪突然有些明白了,點點頭接口道:“所以你就偷東西了?”
小順的眸子有些不自然地微微轉動,臉色有些潮紅,好在天色已暗了下來,旁人看的不是太真切也正好掩蓋了這些。他将雙手枕在腦後,擺了個更舒服的睡姿,笑了笑:“沒辦法,蘇姨的債要還,郭爹就天天逼着我去偷。從我五歲起,我要是不肯偷,或者偷不到,他就打我。說實話,我這一身靈活的身手,就是被他這麽打出來的。”
小順偷偷瞄了一眼楊憐雪,心底起了些微妙的感覺。從小到大,早就被父親改造得天不怕地不怕,臉皮厚得可以去練刀,偷東西從來不眨眼,也早已學會不在乎別人的眼光。可為什麽對着楊憐雪,他就覺得自己渾身是罪孽,一個“偷”字就可以讓他有一種想鑽到地底下去的尴尬?
“你恨不恨他?”楊憐雪也在墳邊坐了下來,托着腮聽他講着故事。
小順微微垂了眸子,微微揚起了笑意,只是這笑容看起來有着太多的苦澀:“恨?沒有他,我就可能早就餓死在街頭,至少這麽多年他給了我衣食。可是,如果沒有他,我也不會淪落至此,或許今天我還是我親生父母手掌心裏的寶貝。你說,我到底是恨他還是不恨他?”
楊憐雪若有其事地思考了起來,突然攤開左手的手掌,點點頭:“恨?”
一會兒又攤開了右手的手掌,搖搖頭:“不恨?”
就這樣,她來回地擺弄着自己的左手和右手,一會兒點頭,一會兒又搖頭,臉上迷茫的模樣讓躺在一邊的小順覺得有些好笑,不由微微展開了笑容。
這時從樹上掉落了一片落葉,突然,她似乎想到了什麽,伸出雙手拉過了小順的雙手,并打開成掌。她撿起了那片落葉,撕了一小片放在他的左手:“恨。”
她又撕了一小片放在他的右手:“不恨。”
這樣一片左手,一片右手。小順坐了起來,好奇地看着她的動作,嘴裏不停地咕哝,頓時也忘了傷感,便一心一意關注着她的動作,嘴角的笑意更濃了些。
終于,她撕到了最後一片,正好輪到了他的右手。
“不恨?”楊憐雪顯得極為雀躍,笑道,“是不恨耶,上天給你做了決定了。”
小順展開了笑容,心中突然有了一種釋然,他笑得很開心,握起她的手,說:“好,我聽上天的。”
兩人對視了一眼,互相開懷笑了起來,而小順,便把這份陰霾完全抛開。
當他們正開心的時候,天公卻不配合,竟下起了雨,而且這雨勢說來就來,頃刻間就成了磅礴大雨。小順立刻跳了起來,拉起楊憐雪,并脫下了他的外衣,蓋在她的頭上,快速帶着她往回跑。
不過,無論他跑得多快,也無論他的衣服是否将她的頭遮蓋嚴實,到他家的時候,兩人還是成了落湯雞。
“我拿件衣服,你換一下吧,濕着容易生病。”小順準備去拿衣服。
“不要……”楊憐雪一急,眼珠微微一轉,道,“別人的衣服我穿不習慣。”
小順憨傻地抓了抓頭皮,笑得有點尴尬:“也是,你的衣服看起來挺好的,一定不習慣穿我的破衣服。那……我把爐火點起來,坐在火邊把衣服烤幹了。”
楊憐雪望着他忙碌的身影,心底突然産生一股暖流。這個男子雖說粗手粗腳,倒是對她還算體貼照顧,她便這樣笑着靠坐在桌邊。
或許這一天實在太累了,沒多一會兒,她便将頭靠在桌上,沉沉睡去。也不知道是做了什麽美夢,她邊睡嘴裏還蠕動着舌頭,似乎在咀嚼着什麽美食,小順在一邊看着不由嘴角深深揚起。須臾之後,小順将她抱了起來,将她放在榻上,蓋上了棉被。
楊憐雪這一覺睡得極沉,當睡醒的時候,天色已經大白,那一縷晨光照進了屋裏,灑在她的臉上,她不由長長地伸了個懶腰,正準備起來時,卻聽得“呯”地一聲巨響,吓得她差點從榻上翻了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