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幫兇
端午節前夕, 下午, 大雨降臨。
友松回來了, 神色透着沮喪,對董飛卿道:“壞了,吓不住了。”
董飛卿閑閑地問:“怎麽說?”
“曾太太似乎是想開了——有本事你就把我吓死。這幾日, 讓一位道人配制了一種迷藥,小的和友仁見識有限,化解不了,不能把人半夜弄醒,自然就沒法子再吓到她。”
董飛卿笑了, “正好。本就該停一停手了。”見友松疑惑,解釋道,“過猶不及。你們歇息一段日子,讓她喘口氣。她就算再看得開,這一陣也落下了疑神疑鬼的病根兒——後怕與受驚吓相較,有時候不相伯仲。她少不得要想法子,甚至于, 會亮出殺手锏。這是我的目的之一。”
大多數人,都相信因果報應, 敬畏神靈,深信有十八層地獄。不是心性特別堅定、強悍的人,遇到以假亂真的鬼怪的時候, 都會方寸大亂。
陳嫣恰好屬于這種人。但是, 冷靜下來是遲早的事。
那麽, 便不妨給她自救的時間與機會。
他很願意看看,她會在這種處境中拉誰下水,或找誰相助。
這不是直覺,是分析之後的結論。
袁琛夫婦、齊盛的信件表明,陳嫣只與袁琛要銀錢,齊盛是她自己這邊物色到的人選。
那麽,她一個長居深宅的女子,如何聘請到的齊盛等人?
一定還有人幫過她。
不是陳家,那是陳家就算有心都辦不到的。
友松接下來說過的話,無意間證實了董飛卿的猜測:“曾宅的管家、區管事,一直關在弟兄們閑置的一個小院兒之中。
“審訊了這一段日子,兩個人能說的都說了。
“他們只是為了陳嫣私下賞的銀錢聽命行事,對于那四個高手的來路,并不知情。
“此外,餘下的那名高手,前幾日不是已經抓獲了麽?友仁抽空軟硬兼施地盤問了一番,那人跟先前三個一樣,什麽都不能說。
“友仁說起齊盛的時候,他倒是提了一嘴,說齊盛這次不肯接這趟差事,引薦給了他們。”
董飛卿聽完,說道:“把他的工夫廢了,便打發走。留着也沒用。”
“是。”
友松要退下的時候,董飛卿心念一轉,問道:“你剛才說,陳嫣請人配制了一種迷藥?”
“對。”
“知道了。”董飛卿示意友松退下,若有所思。
他想到了密室中查驗過的那些藥瓶。
無一例外,那些都是毒/藥,有的能讓人頃刻斃命,有的能讓人受盡磨折,有的則需要長期服用才會毒發身亡。
若是深谙藥理,配制迷藥不在話下,可是,陳嫣卻請了一位道人幫忙。
若是不通藥理,或是一知半解,那些變着法子害人性命的毒/藥從何而來?
陳嫣站在廊間,望着連天的雨霧。
她形容憔悴,雙眼黑漆漆的,眸光暗沉,宛若幽深的古井。
一連數日,帖子送過去,董飛卿、蔣徽一概不予理會。
已經可以确定,連番磨折,都是他派人所為。
就算不是他做的,也沒關系,她仍要繼續對他和蔣徽做一些事。
很明顯,董飛卿想要她生不如死。
那何嘗不是她想對他做的。如今,這個目的似乎已無法達到,但并不妨礙她給他切切實實地添堵。
陳嫣回到房裏,命人備好筆墨紙硯,寫了一封信,交給一名管事媽媽,語聲沙啞地吩咐道:“派小厮送到董府,交給董夫人,讓她從速來見我。”
管事媽媽恭聲稱是,心裏卻懷疑,董夫人根本不會見曾家的下人。出乎她意料的是,一個時辰之後,董夫人便冒雨來到曾府。
陳嫣穿着孀居之人慣有的素淨衣裙,素面朝天,并不掩飾憔悴之色。她坐在廳堂的三圍羅漢床上,見董夫人進門,也不起身,只是淡淡一笑,擡手示意對方落座。
窗外,風雨更大了,天色更為陰沉,室內光線十分昏暗。
董夫人落座後,覺得氛圍陰森森的,坐姿不自主地顯得有點兒局促不安。
陳嫣望着她,“許久沒見了,夫人似乎蒼老了幾分。”
董夫人撫了撫鬓角,強笑道:“年紀本就不小了,日子又不安生,如何能不蒼老。”
陳嫣道:“我請您來,是要說幾句體己話。”至于是不是隔牆有耳,甚至房內是不是有人聆聽,她不清楚——心神紊亂,感覺不再如平日靈敏。
董夫人會意,雖然心裏不踏實,還是擺手遣了随侍在側的下人。
陳嫣語氣波瀾不驚:“前幾日,請了一位道士來看風水。那道士說,此處是兇宅,陰盛陽衰,而且,出過橫死之人。”
董夫人好一陣心驚肉跳,“那麽,一定有化解的法子吧?”
“難。”陳嫣凝視着董夫人,“就算可以輕易化解,也無必要。鬼吓不死人,有些人,遠比厲鬼可怖。”
黯淡的光線之中,被陳嫣這樣盯着,董夫人渾身都不自在,如坐針氈。
“董飛卿回京沒多久,董家如臨大敵,想盡法子聘請高手,到府中看家護院。”陳嫣語聲仍是平靜地近乎刻板,“我不知因何而起,卻知曉您對此事,比董閣老更上心,請娘家幫襯,為自己、親生兒子請來十名高手。”
“沒錯。”董夫人也不瞞她,“陷入水深火熱的人,不止你。這一陣我無暇留心你這邊的動靜,這一切,因何而起?”
“您不知道麽?”陳嫣反問。
董夫人壓下心頭那份不适,堅定地搖頭,“我不知道。”
陳嫣逸出意味深長的笑,“真不知道,何需冒雨前來?”
董夫人也笑了笑,“你與董家淵源頗深,又說處境堪憂,于情于理,我都該來探望。”
“想撇清幹系?”陳嫣挑了挑眉,“您當初交給我的那些東西,我一樣不落地收着。若是不認賬,眼前事便好說了,我直接把那些東西送給董飛卿、蔣徽就好。您意下如何?”
董夫人凝望着她,眼神複雜。
“撥五個身懷絕技的人來曾府,确保我安然無恙。但凡我性命不保,您與我之間的秘辛,便更藏不住了。不信,只管試試。”陳嫣語氣不容置疑,“我不管你用什麽法子,挑撥董飛卿、蔣徽,或者,讓他們從速離開京城。”
“那怎麽可能?”董夫人心緒焦慮煩躁至極,卻要拼盡力氣,維持面上的鎮定,“很多是非,你不知內情,不知道他有多可怕……”
陳嫣語氣平緩地打斷她:“不需要知道。我只需記住,您才是全心全意幫襯我的人。堂堂次輔夫人,整治不了文武雙全的董飛卿,也整治不了一個只有才名沒有尊貴地位的女子麽?”
董夫人見她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便知道說什麽都沒用了,索性不再掩飾心頭的不滿,冷笑一聲,道:“這麽久了,你沒把人傷及分毫,卻把自己弄成了這副樣子,可見真是無能。”
陳嫣不動聲色,“您要怪,只能怪自己當初眼瞎,選錯了人。我是無能,可我豁得出去。您呢?富貴榮華、親生骨肉,哪一樣都抛不下吧?不過是個躲在暗中的貪婪小人,從何處來的貶低我的底氣?”
董夫人面色微變,“這般牙尖嘴利,怨不得命途多舛!”
“這一關,您要是不陪着我渡過去,下場一定比我慘。”陳嫣目光冷冰冰的,“您其實是妨子克夫、尖酸刻薄的面相,年輕時還能修飾,如今是怎麽也藏不住了。董家那兩個眼瞎的老糊塗,讓次輔娶你,也算是明智之舉,他們就缺這樣一個喪門星鈍刀子磨着他們。”
“你你你……”這樣歹毒的言語,董夫人是第一次聽人當面道出,氣得眼前直冒金星,“我只是訓斥兩句,你竟惡語相向。你怎麽會變成了這個樣子?你情我願的事兒,我可曾勉強、開罪過你?”
陳嫣無聲地笑了笑,“不需要誰開罪,我看誰都不順眼。”
言行上,兩人不需以禮相待,卻也絕不會反目。她們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就算相互憎恨,也要繼續聯手,為曾經所作的一切善後。不然,都會葬送手中一切。
陳嫣望着門口,散漫地道:“我過繼的那個兒子,沒什麽可取之處,但他畢竟還小,理應置身事外。
“家中被盜了,缺銀子,這兒又鬧鬼,得讓孩子換個住處——你快些送一萬兩銀子過來,再給他物色個風水好、地段好的宅子。
“三日內辦妥吧。”
明明有求于人,用的卻是吩咐下人的語氣。董夫人氣得胸口隐隐作痛。
翌日一早,朱玉那邊的眼線前來報信,董飛卿、蔣徽得知董夫人、陳嫣會面的事,“……近日因為鬧鬼的事,內宅堪用的那些管事、丫鬟,都裝病或故意病倒,請假回家将養。曾太太倒也沒說什麽,随她們去。
“因此,朱家安排在內宅的眼線便得了空子,能到太太近前服侍着。
“昨日董夫人到訪,與曾太太說過的話,聽了個大概。”停一停,把二人言語複述一遍。其中,包括陳嫣那句“您才是全心全意幫襯我的人”。
董飛卿目光瞬時冰冷如霜雪。
蔣徽示意郭媽媽打賞、送走報信的人,對他道:“惡人自有惡人磨。當下別對董家做什麽工夫。”
董飛卿沉了片刻,才斂去眼中寒意,“我知道。”董志和到底是當朝次輔,對付董家的人,必須思慮周全、一擊即中。
随即,蔣徽輕輕地笑起來,“陳嫣對付董夫人的做派,倒是挺有意思的。”
董飛卿凝了她一眼,然後把她帶到懷裏,緊緊地擁住。
蔣徽拍着他的背,“不關你的事。次輔娶誰,又不是你能做主的。”
對,娶誰不是董志和能做主的,但能不能吃一塹長一智、整頓烏煙瘴氣的門風?
不能治家,何以治天下?倒臺是遲早的事。
“現在想想,還是換個人跟叔父作對的好。”他說。
上午,晴空萬裏,下午便又下起了大雨。
董飛卿坐在炕桌前,幫蔣徽做珍珠手串,用的是作為聘禮的那一小袋珍珠。
這情形,似曾相識。
他回憶着,好像早在她十來歲的時候,曾幫她做過一個手串。
那日,他去葉先生那裏借書,徑自去了書房。但是先生不在,只看到她站在大畫案前,小心翼翼地給珍珠打孔。
他問:“先生怎麽不在?”
她分明是全神貫注,沒留意到他進門,手裏的鑽孔針立時偏離方向,刺入了指尖。“你倒是真不把自己當外人,都不讓人通禀一聲。”她面無表情地放下東西,取過帕子,纏住沁出鮮紅血珠的手指。
見她受了傷,他心生歉疚,“以前不也都這樣麽?鼓搗這些做什麽?”
她氣呼呼的,橫了他一眼,“不行麽?”
他笑着走過去,主動将功補過,“我幫你。”
“你會麽?”
“……”他睨了她一眼,“反正比你強。哪兒有把珍珠拿在手裏打孔的?笨。”說着走到她跟前,在椅子上落座,“用心看,學着點兒。”
她這才沒了脾氣,匆匆包紮了手指,真就乖乖地站在一旁看着。
珍珠一顆一顆地打了孔,他也順道查看了一下質地,“這些珠子不錯,誰送你的?”
她沒應聲。
“水晶、鑽石不也很好看麽?”他繼續說道,“你怎麽打小只喜歡珍珠?”
“珍珠來得更不容易。”她說。
“也對。”
談話到此為止。直到他做好手串,遞給她,讓她戴上試試。
煥發着瑩瑩珠光的手串,松松地在纖細的手腕上繞了兩環。
“哥,好看麽?”她心情轉好,笑盈盈地問他。
“好看。”他由衷地說,“你戴珍珠,的确比那些小石頭更好看。”
她綻放出璀璨單純的笑靥,“你這樣挑剔的人都這樣說,我戴着就更有底氣了。”
他笑起來,“以後再送你東西,就只送珍珠了。”
她笑說:“本來你就沒怎麽送過別的。”随即問明他來意,給他找出要看的書,小手一揮,“走吧,不送了。”
他又氣又笑,道辭離開。從那之後,逢年過節的,送她的禮物,一概是珍珠或首飾鋪子裏像樣的珍珠首飾。
她回贈他的禮物,則是五花八門,與送給別人的大同小異,但從不管合不合他心意,從沒問過他。
征戰幾年,回到京城,她已經與丁楊定親。他去葉先生那裏看過師徒兩個一次,之後再相見,也只是在一些場合不期而遇,話都說不上幾句。
但他留意到,她手上一直戴着一個珍珠手串。不好盯着她的手細看,便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幫她做的那一個,只是覺得很像。
從沒問過。怕趕上她脾氣不好,冷冰冰來一句“真看得起你自己”。
蔣徽和郭媽媽一前一後走進門來,前者抱着一大堆畫作,後者把一張寬大的竹席鋪在地上,末了,兩人一起把畫作攤開在竹席上。
那些畫,都是在陳嫣密室中見過的。
前兩日,蔣徽讓劉全去了葉先生在城中的居處一趟,取回幾幅貓圖。
而董飛卿畫過的那些貓圖,就存在家中的小庫房。
蔣徽要認真比對一番,為的是弄清楚,陳嫣能從中看出什麽。
此刻,她繞着手臂,長時間地審視。
郭媽媽自認幫不上忙,奉上兩盞清茶,退了出去。
董飛卿忙裏偷閑地側頭看了幾次,“這也用得着看這麽久?”
蔣徽擡手摸着下巴,“你看出來了?”
他嗯了一聲,“這些畫各有千秋,布局筆觸都不同,但是,都畫了相同的一只白貓,它叫雙福。我記得你也很喜歡它。”
蔣徽沉默了一會兒,“的确。有時候與其說我畫貓圖,不如說畫的是它。”
雙福并不乖,脾氣不好的時候,坐在窗臺或是桌案上,怎麽叫都不肯理人;偶爾又特別活潑、黏人,一根紅繩就能讓它興高采烈地玩兒大半晌,能趴在人腿上睡很久,人一動就要不滿地哼哼唧唧。
董飛卿說:“我知道你喜歡我養的那些貓,尤其喜歡雙福。”
“……你知道?”
“嗯。”他眼神很柔軟,“從軍之前,畫了不少貓圖,總願意畫雙福。大抵是覺得它跟你的脾性很像。我們畫的雙福,有兩幅的神态幾乎一模一樣。”
“……”
“蔣徽。”
她看着他。
董飛卿神色擰巴了好一陣,說:“我四處游轉的時候,試過很多次,畫下你逗雙福的情形。”停了停,他微笑,“可是,我畫不出。”
他似乎點明了一些事,可蔣徽卻懵住了,不知道這出于直覺的判斷從何而起。
什麽時候,他說過畫得出畫不出的話來着?
她在炕桌另一側落座,茫然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