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這是一場勝利。
并不是只屬于莫染的勝利, 而是屬于在座的每個亡者的勝利,可是,當那巨大的三尾蠍王倒下的一瞬間, 卻沒有人發出歡呼。
每個人仿佛都懵了,他們看大廈般的傾倒, 他們看泥水高高的濺起,他們看到處都一片晃動,仿佛這一切都跟自己無關。
一直到持續了幾秒鐘之後,一片死寂之中才惶惶然有個聲音響了起來:“我們勝利了嗎?”
随後,莫染那清朗而寂寂的聲音清楚的回複了他:“是的,我們勝利了,我們拿到了三尾蠍王的首殺。”
四周再一次陷入了死寂之中,不過這一次很快一片稀稀拉拉的歡呼聲就再次響了起來,雖然并不多, 但是卻聽得出來每一個歡呼聲都是聲嘶力竭, 都是竭盡全力,都是紅了雙眼的興奮。
薛長風似乎感覺到有歡呼聲響了起來, 可是,他找不到方向,他一直陷在自己的迷茫中無法自拔,只能讓歡呼聲遠遠近近的圍繞着自己,想伸手卻怎麽也摸不到。
莫染看了一眼周圍的亡者, 他們一個個泥猴一樣完全看不出自己的模樣,他們幾乎興奮到瘋狂,一個個抱在一起,一個個歡呼大叫,似乎這樣都不足以告慰他們的辛苦和付出。
格格不入嗎?
并不, 直到這一刻,莫染才感覺到自己其實還是活着的,她并不是那個從上一世留到這一世的獨活亡魂,她是一個活生生的亡者,她有同伴,她有同族,她不是一個人。
心中熱了起來,甚至連她的四肢也跟着熱了起來,她仰起頭,不知道什麽時候,藍盈盈的月光已經從厚重的雲層中鑽了出來,遠遠的瞥着她,仿佛隔世的垂憫。
閉上了眼睛,莫染靜靜的享受了幾秒鐘這只屬于自己的孤寂和歡樂,等到再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在她的眼睛中已經沒有了剛才的綿軟和孤寂,而是充滿了堅定和剛硬,她掉頭就朝着還仰面躺在泥水中的薛長風走了過去。
莫染見過各種樣子的薛長風,也曾經聽過他的各種傳說,在她的心目中這是一個早死的英雄,可是,直到這個時候她才意識到,其實薛長風也跟她一樣,不過是一個在成長
嘩啦,嘩啦。
耳邊不斷傳來的似乎是水波滑動的聲音,薛長風勉力的扭動自己的身體,朝着那聲音傳來的方向擡起了手,他不想就這樣沉淪在這裏,不管因為什麽原因,他都不想死在這裏。
求生,是他留給自己最後的倔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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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就在下一刻,他卻感覺到自己整個人被人猛地提了起來。
濃濁腥臭的泥水從他的口鼻嗆了進去,讓薛長風無法忍受的劇烈咳嗽了起來,他伸出手想要拉一下卡住自己脖子的堅固,可是,怎麽也扒拉不開,最終只能緩緩的睜開了雙眼。
一片灰蒙蒙的渾濁之中,他看見了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像。
那是一張被泥水包裹得已經看不出樣子的臉,唯一能分辨得清楚的大概只有那雙殷紅的眼睛,還有在眼睛中永遠不會熄滅的火焰。
此時此刻,當薛長風注視着這團火焰的時候,而火焰也在注視着他。
“莫染……”一聲虛弱得幾乎病入膏肓般的聲音從薛長風的唇邊溢了出來,他有點懷疑,為什麽這麽虛弱的聲音會是自己發出來的呢?而事實上,這聲音确确實實的是他發出來的。
他無力的跪坐在泥水之中,莫染則蹲在他的面前,她的脊背好像是青松翠竹一般挺拔,纖細卻極為有力的右手捏着薛長風的下颌,讓他不得不直視着自己。
“薛長風,你要死了嗎?”她的眼睛輕輕的垂着,冷酷而平靜的話語從她沾滿了泥漿的唇角邊一點點的流淌出來,瞬間就化成了冰刺,毫不客氣的朝着對面的男人最疼的地方刺了過去。
“不……”薛長風下意識的回應着。
“哦……”莫染的聲音卻仿佛不相信一樣的高高的揚了起來,她的唇角也跟着翹了起了,劃開了一個毫不掩飾的嘲諷弧度:“那可真是太遺憾了。”
薛長風眯了眯眼睛,現在的莫染讓他感覺非常陌生,又有一種詭異的理所當然,這并不是他印象中那個冷靜并且情感波動不大的莫染,此時此刻的她給人感覺是鋒利的,是尖銳的,甚至是危險的,可是,薛長風卻仿佛才感覺到,這個才是真正的
“莫染,你恨我嗎?”泥水流淌進了薛長風的眼睛裏,他艱難的舉起了手擦了一下眼睛,讓他的視野稍微好了一點,他緊緊的盯着莫染,非常也想象莫染那樣笑一笑。
可惜的是,莫染對于這個問題顯得非常的不屑,她甚至連用鼻子輕嗤他都沒有做,只是仿佛看一個白癡一樣垂眸望着他:“并不。”
“你在說謊。”薛長風篤定。
莫染卻始終十分安靜,她的眼睛中流淌着真誠和平靜:“不。”
“為什麽呢?我沒有聽你的勸告……”
“因為你不值得。”莫染并沒有将薛長風那一長串的解釋聽完,她甚至連一個開頭都懶得聽下去,她就這樣極為平靜的再一次打斷了的薛長風。
薛長風一下子就愣在了那裏,随後,他的眼睛一點點的瞪大,越來越大,他的嘴角不斷的顫抖,仿佛聽到了什麽無法理解的高深問題:“我……我不值得?為什麽要這麽說?我,我只是……我只是相信白薇,我只是相信我的愛人……”
薛長風近乎瘋狂的嘶吼在最高點的時候卻被一個極為響亮的巴掌狠狠的打斷了。
在失去了薛長風嘶吼的低窪之中,死寂一片。
莫染望着被自己扇入了泥水之中的薛長風,嘲諷得哼了哼,随後,一把就抓着他的頭發将他再一次提了起來,她就着他的頭發,強迫他擡起頭來。
伸出了手指,莫染指着遠處一片死寂的泥濘之中,到處都是橫七豎八的屍體,到處都是哀鴻遍野的傷員,她安靜的說:“看一下,這些人,他們都是君臨天下的人,他們應該躺在這裏嗎?他們應該死在這裏嗎?”
薛長風所有的聲音都被塞進了胸腔裏面,他瞪大了眼睛靜靜的望着周圍的一切,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明明不是最冷的時候,他卻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已經陷入了冰河世紀的凜冬。
“當着這些人,你再告訴我一遍,這就是你的愛情,這就是你的愛人,這就是你的相信,這就是的……烏托邦?”莫染的聲音中沒有任何的情緒,她甚至整個人冷靜得都不像是經歷者,而是一個毫無感情的旁白提詞器。
“我記得我告訴過你,你是會長,你需要負責的不是你的白薇,不
莫染說到這裏,似乎終于有了一點點的火氣,她狠狠的抓着薛長風的頭發将他掼在了地上:“然後現在你告訴我,這些知識意外嗎?這些還是你值得嗎?”
“這個世界上有什麽值得是需要用生命去付出,用生命去贖買的?”莫染只覺得齒冷:“沒有,什麽都沒有!”
“我……”薛長風擡起頭望着莫染,絕望到了極點,一直到這一刻,他才真正意識到了自己到底錯在了什麽地方,無邊無際的悔恨像是浪潮一樣從四面八方湧過來,瞬間就将他給吞沒,讓他連一口氣都喘不過來。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不是我說的,這是祖宗說得,你說你是人,那麽你難道不知道這句話嗎?是人的時候記得,怎麽?變成了亡者就忘記了?還是說,你一直當自己是個人,但是,你的愛人早就當你是個怪物了!”
“不……”
“不?”莫染好像聽到什麽好笑的事情,仰頭大笑:“難道我說的不對嗎?連所有的外人都已經知道了這個道理,所有的人無論明示暗示都在告訴你這個道理了,你作為白薇最親密的人,你現在要告訴我你不知道嗎?你要告訴我,你只是愛她嗎?那麽你的這個人也太淺薄和愚蠢了!”
當莫染放開了薛長風的頭發,他整個人一下子就跌入了泥水裏,仿佛抽掉了脊梁一樣癱軟在原地,他的身體劇烈的顫抖了起來,一種無聲的悲戚在他的胸中沖撞,他雙手緊緊的抓着泥漿,低低的說:“你殺了我吧。”
莫染仿佛根本沒有聽見他的話一樣,起身掉頭就走。
而這個時候,薛長風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猛地站了起來,一把就抓住了莫染,近乎瘋狂的嘶吼:“你殺了我吧!”
莫染望着他的眼神卻冷漠到了極點,她就這樣靜靜的看着薛長風,随後,她的手輕而易舉的從薛長風的鉗制中抽了出來,聲音卻悲憫而輕蔑:“薛長風,這裏的每個人都有資格說死,唯獨你沒有資格說。”
“你以為,你現在的命是誰的?是你的嗎?不,你的命是每個死掉的同族的。”
“你連死的都不配。”